他姊姊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异的神情盯着他,逼得他到后来只好望着芙蕾,可是她的眼睛立刻睁得又大又急,好像在说,“唉!你千万不要-”于是逼得他只好望着瓦尔。瓦尔对他一笑,逼得他只好望着盆子里的肉片-肉片至少还没有眼睛,也不会笑,所以他匆匆忙忙吃完了。
“佐恩预备做个农夫,”他听见好丽说,“做个农夫和诗人。”
他带着谴责的神气抬起眼睛,看见好丽的双眉就像他父亲一样滑稽地抬了起来,自己哈哈一笑,觉得好了一点。
瓦尔把普罗斯伯·普罗芳德先生的事情重又说了一遍;这是再妙没有了。因为瓦尔讲着时眼睛望着好丽,好丽的眼睛也望着瓦尔,而芙蕾则好像微蹙着眉头想着自己的一些心事,这样佐恩总算真正能随意地望她了。她穿了一件白衣服,样式简单,剪裁得很好,她光着胳臂,发际别一朵白玫瑰花。经过那样强烈的不自在之后,就在那迅速随便看她一眼的刹那间,佐恩看见她升华了,就像人们在黑暗中看见的一棵娉婷的白色果树一样,他看见她像一首诗在他心灵的眼睛前面一闪而过,或者一首歌曲渐飘渐远,终于消逝掉。
他一面暗笑,一面盘算她有多大年纪-她好像此自己镇静得多,老练得多。为什么不能说他们从前见过呢?他忽然想起当时母亲脸上那种又迷惑,又痛苦的样子;那时她回答他说:“对了,是亲戚,不过我们不认识他们。”他母亲是爱美成性的,如果她真的认识芙蕾,决不会不喜欢她!
晚饭后和瓦尔单独在一起时,他一面恭顺地呷着波得酒,一面表示感谢这位新发现的姊夫的接近。至于骑马(这在瓦尔看来总是最要紧的事),他可以用那匹小栗色马,自己上鞍子,自己卸鞍子,骑了回来之后,还能大致地照料一下。佐恩说,他在家里这一套全做惯的,同时觉得主人对自己的评价已经提高了一步。
“芙蕾,”瓦尔说,“还不能骑得怎么好,不过她很渴望骑得好。当然,她父亲连马和小车子都分别不出的。你爸爸骑马吗?”
“过去常骑,不过现在他-你知道,他-”他停下来,很不愿意说出“老”字。他父亲是老了,然而又不是很老,不-永远不老!
“很对,”瓦尔说,“多年前我在牛津跟你哥哥也认识,就是那个在波尔战争中病故的。我们在新学院花园里打过一场架。那真是稀奇,”他接上一句,沉思着,又说,“从这里就生出多少事情来。”
佐恩的眼睛睁得多大的,一切都在把他往历史考据上推,可是就在这时,门口来了好丽的温柔声音:“你们两个来。”他于是站起身来,可是他的心把他推向一个比好丽摩登得多的人儿。
原来芙蕾公开地说:“夜景太美了,不能待在屋子里,”所以他们全走到外面来。月光把露水照得雪白,一座老式的日晷仪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两道黄杨篱笆形成一个直角,望去又黑又高,将果园隔开。芙蕾从篱角开口处转过身来。
“你们两个过来!”她叫。佐恩瞄一下瓦尔和好丽,跟上前去,芙蕾就像阴魂一样在果树中问跑着。在她上面,花朵开得那样幽美,像浪花一般,而且有一股老树干的气息和荨麻香。她忽然不见了。他以为自己和她失散,接着就几乎撞到她身上,原来她站着并没有动。
“好玩吗?”她大叫着。佐恩回答说:
“那当然!”
她伸手摘下一朵花,甩指头转着,并且说:
“我想我可以叫你佐恩吧?”
“我想完全可以。”
“好吧!可是你知道我们两家有仇吗?”
佐恩呐呐地说:“有仇?为什么?”
“真像故事里描写的,可也真无聊。所以我要装着我们以前没有见过。我们明天早点起来,在早饭前出去散步,畅谈一下怎么样?我就恨处理事情慢条斯理的,你呢?”
佐恩乐昏了,低低答应一声。
“那么6点钟碰头。我觉得你母亲很美。”
佐恩热情地说:
“对啊,她很美。”
“我喜欢各种样子的美,”她说,“只要令人兴奋就可以。我一点不喜欢希腊的那些艺术。”
“怎么!你不喜欢欧里庇得斯吗?”
“尤里披蒂斯吗?不喜欢,我就吃不消希腊剧本,太冗长了。我觉得美总是迅速的。我喜欢看一张画,看完就跑开。我就受不了一大堆东西放在一块。你看!”她把那朵花在月光下举起来。“这比整个果园都美,我觉得。”
忽然间,她用另一只手抓着佐恩的手。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你不认为谨慎是最糟糕的?嗅嗅月光吧!”
她拿那朵花抵着佐恩的脸,佐恩昏昏然地同意说,世界上所有的事情,谨慎是最糟糕的事,于是弯下身子吻了一下那只抓着他的手。
“这不错。可是太老式,”芙蕾静静地说,“佐恩,你太沉默了。可是沉默如果头脑快,我还是喜欢。”她放掉他的手。“你想我丢掉手帕是故意的吗?”
“不会!”佐恩叫了出来,觉得非常骇异。
“当然是故意的。回去吧,否则他们会觉得这件事情也是故意的了。”她又像一个阴魂在果树中间跑起来。佐恩在后面追,心里装满了爱的滋味,装满了春天的气息,脚下踏着被月光照亮的发白的花片,仿佛不像尘世人间。两个人从进园的地方走出来,芙蕾故作庄重地走着。“里面真美,”她神情恍惚地向好丽说。
佐恩缄口不言,心存万一的希望,说不定她会认为这种沉默也是快的。
她随便向他道了晚安,做得很端庄,使他觉得适才就像做梦。
回到自己房间里,芙蕾脱下长服,穿上一件宽大的睡衣,发上仍旧别着那朵白花,样子就像个日本少女,她跷腿坐在床边上,借着烛光写道:
亲爱的契莉:
我相信我在恋爱。这事弄得我很苦,可是却甜在心里。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如此一个大孩子,年龄比我约大6个月,可是心智方面要小上十年。男孩子总是爱上比自己年长的人,女孩子则是爱上比自己年轻的,不然就是爱上40岁的老头子。你不要笑,他的眼睛是我看见过的最最真实的东西,而且他沉默如神!我们第一次碰面是在伦敦一起看伏斯波维奇那座朱诺,这事非常有浪漫气息。现在他就睡在隔壁房间,月光正照着树上的花。明天清早,在所有人醒来以前,我们要一同去散步,到高原仙境去。我们两家有仇,这的确叫人兴奋。是啊!所以我可能要耍点花样,借口你请我到你家来住-那时候你将知道为什么了!我父亲不愿意我们认识,可是我办不到。人生苦短。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母亲,漂亮的银灰头发,年轻的脸,深褐色的眼睛。我现在住在他姊姊家里-她嫁给我的表哥,这把人都搅昏了,可是我明天一定要从她嘴里套出一点话来。我们常说爱情是掠夺的竞赛,这全是胡说,爱情是竞赛的开始,而且你愈早感受到这一点,亲爱的,就对于你愈好。
佐恩(不是简写,而是佐里恩的短称,他们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一个名字)是出自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现在逐渐走下坡的家庭的人,五尺十寸来高,还一直在成长中,而且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诗人。你假如笑我,我就永远不理睬你了。我看出一切困难重重,可是你知道,我真正喜欢一样东西时,一定会弄到手。爱情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使你看见空中仿佛有人似的,就像月亮里出现一张人脸似的,而且觉得自己同时又活跃、又温柔,心里有一种怪滋味-像第一次深深呼吸到橘子花的香气-就在你胸衣上面。这是我的初恋,可是我觉得这也会是我的最后一次恋爱,这当然荒唐,因为自然的规律和道德的规律都不是如此。你如果笑我,我就打你,假如你告诉别的人,我就永远不饶恕你。讲了这么多,我简直不想发这封信了。反正,今天晚上睡过再说。晚安,我的契莉!
芙蕾。
草原之歌。
两个年轻的福尔赛从那条峡谷小径埂子上钻了出来,面向着东方望着太阳时,天空一点云彩都没有,高原上还满是露水。他们上坡时赶了好一段路,现在还有点喘息,两人肚子里有些什么话要说,无从知道,总之并没有说,但是大清早没有吃早点,就这样在云雀歌声中向前走去,实在是很困窘的事。偷溜出来很好玩,可是一呼吸到高原上的自由空气,那种图谋不轨的企图也消失了,两个人全沉默下来。
走了半哩路光景,芙蕾开口说,“我们做了一件大错事。我肚子饿了。”
佐恩掏出一根巧克力糖来。两个人分吃掉,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们讨论了个人家庭的性质,以及他们出生前的情形,在这个荒凉的高原上听来很不真实,然而又很能迷惑人。在佐恩的历史上,只有一样东西始终是实在的,那就是他的母亲;在芙蕾的历史上,惟一实在的东西是她的父亲,关于这两个人,他们都谈得很少,就好像远远望见他们不以为然的脸色似的。
高原低了下去,然后又朝着桑克顿围子的方向逐渐升了起来,晶莹的一片远海映入眼帘,一只鹞子在迎着太阳飞翔,两扇茹毛饮血的褐色翅膀几乎照得通红。佐恩对鸟有一份感情,而且能够一动不动地坐着了望它们。他的目光锐利,而且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记性很好,所以谈起鸟来很能娓娓动听。可是桑克顿堡围子里一只鸟也没有-在那座山椿树的伟大神庙里,毫无生机,这样的大清早上简直给人寒栗的感觉,两个人很高兴地从围子那一边出来,到了阳光下面。现在轮到芙蕾开口了。她谈到狗,以及人们怎样对待它们。用链子把狗拴起来是一种邪恶的行为!这种人她真想给他们吃鞭子。佐恩很诧异她有这样博爱的精神。听来好像她家附近有一条狗,被什么农人拿来拴在鸡舍尽头,不管阴晴寒暑都这样拴着,连声音都吠哑了!
“不幸的是,”她愤然说,“那只可怜的东西看见过路的人如果不要乱吠,也就不会被人拴在那儿。我真觉得人是顶狡狯的畜生。我有两次偷偷地把它放掉,两次它几乎咬了我,后来它就喜欢得像发了疯似的,可是它最后总要溜回家去,他们于是又把它拴起来。我有办法的话,就把那个男人拴起来。”佐恩看见她咬牙切齿讲着,眼睛里闪出凶光。“我要在他前额上贴一张条子,‘畜生’,给他一点教训!”
佐恩同意这是好办法。
“这些人要把东西拴着,”他说,“是他们的财产意识作祟。我们的上一代脑子里只有财产,所以就有了上次的大战。”
“哦!”芙蕾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上面过。你家里人跟我家里人就是为了财产吵架的。
反正我们全都有财产-至少,你家里人我想是有的。”
“是啊,幸亏如此,我想我在赚钱这方面是一筹莫展的。”
“你假如很行,我想我也就不会喜欢你了。”
佐恩一只手战栗地伸到她胳臂下面。
芙蕾的眼睛直向前看,唱了起来:
佐恩,佐恩,农人的儿子,
偷了一头猪,一缕烟跑掉!
佐恩的胳臂悄悄搂着她的腰。
“这有一点突然啊,”芙蕾泰然说,“这是你的习惯动作吗?”佐恩的胳臂拿开了。可是一看见她笑,他又偷偷地把胳臂搂上。芙蕾又唱了起来:
哪个人儿愿意到高原上去散心啊,
哪个人儿愿意跟我去骑马?
哪个人儿愿意起来跟我走啊-
“你唱,佐恩!”
佐恩唱起来。云雀儿、羊铃儿和远远在斯帖宁那边晨祷的钟声,也一起和着唱起来。两个人唱了一支,又唱一支,后来是芙蕾说:
“天哪!我肚子饿坏了!”
“哎呀!真对不起!”
她把佐恩的脸仔细考量一番。
“佐恩,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她拿他的手托一托自己的腰。佐恩快活得简直要晕眩过去。一条黄白相问的狗追着一只野兔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望着狗和兔子顺着坡子跑到最后望不见了,后来芙蕾叹口气说:“谢天谢地,它决不会捉到的!什么时候了?我的表也停了,我从来不上弦。”
佐恩看看自己的表。“天哪!”他说,“我的表也停了。”
两个人又向前走,但只是手挽着手。
“草要是十燥的,”芙蕾说,“我们就坐上半分钟。”
佐恩脱下大衣,两个人一同坐在大衣上面。
“你闻!真正的野茴香啊!”
他的胳臂重又搂着她的腰,两个人默默地坐了有几分钟。
“我们真是傻子!”芙蕾叫着,跳了起来,“我们要晚得不像话了,而且神情看起来那样的可笑,他们准会防备我们起来。你记着,佐恩!我们不过是出来散散步,替早餐开开胃口,可是把路迷了。懂吗?”
“懂,”佐恩说。
“这不是玩的,他们会禁止我们的。你说谎的技巧好吗?”
“恐怕不大行,不过可以试试。”
芙蕾眉头皱起来。
“你知道,”她说,“我看出他们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为什么不?”
“我告诉过你了。”
“可是这太无聊了。”
“是啊,可是你不晓得我父亲的为人啊!”
“我想他非常喜爱你的。”
“你知道,我是独生女。你也是独生子-你母亲的。这麻烦不麻烦?他们要求我们的太多了。等到他们要求够了,人也就跟死掉一样了。”
“是啊,”佐恩低声说,“人生太短促了。我要永久活下去,而且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而且什么人都爱一下?”
“不,”佐恩说;“我只想爱一次-你。”
“真的吗!你慢慢来罢。看!那不是石灰矿?现在离我们没有多远了。跑吧。”
佐恩跟在后面,担心会不会惹她生气。
石灰矿里满是阳光和蜜蜂的嗡嗡声。芙蕾把头发向后一甩。
“为了预防不测,”她说,“你可以吻我一下,佐恩,”说时把面颊向着他。佐恩狂喜地吻了那个滚烫的,柔软的秀靥。
“现在,你记着!我们迷了路,下面只管让我去编。我预备对你不客气,这样把稳些;同时你也要试行对我不客气!”
佐恩摇摇头。“这个不成。”
“看在我的面上,好不好,无论如何,要到下午5点钟。”
“谁都会看穿底细的,”佐恩垂头丧气地说。“你尽量的办吧。你看!他们来了!用你帽子招呼!呀!你没有戴帽子。我来招呼一声!离开我一点,装做不高兴的样子。”
5分钟后,佐恩随着大家进了屋子,而且竭力摆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气,听见芙蕾在餐厅里用嘹亮的声音说:
“呀!我简直饿得要吃人了!他要做个农人-可是走迷了路!这孩子是个笨蛋!”
摹郭雅本。
午饭过后,索密斯上楼进了自己麦波杜伦附近的房子的画廊。正如安妮特说的,他有心事。芙蕾还没有回家。家里指望她星期三回来,她却打来一个电报说要星期五回来,到了星期五又改为星期天下午。这里她姑姑、她的表姊卡迪更一家和普岁芳德那个家伙都来了,就因为缺少了她,弄得什么事都索然寡味。他站在那张高更前面-这是他收藏中最使人恼怒的一张。战前他把这张丑陋的大东西连同两张早年的马蒂斯买下,因为这些后期印象派画家当时闹得很厉害。他正在盘算普罗芳德会不会要,那他就可以脱手-这家伙好像有钱不知道怎么花-就听见他妹妹的声音说:“我看这是一张恐怖的画,索密斯。”他这才看见威尼弗烈德已跟着他上了楼。
“你这样看吗?”他冷冷地说;“我花了五百镑买来的。”
“可想得到的!就算是黑人女人,也不是生得这副模样。”
索密斯发出一声怒笑。“你上来又不是和我谈这个的。”
“是啊。你知道佐里恩的孩子住在瓦尔夫妇那儿吗?”
索密斯猛然转过身来。
“什么?”
“就是这样,”威尼弗烈德懒洋洋地说;“他要学农事,这个时期都住在他们那里。”
索密斯转过身去,可是在他来回走着时,威尼弗烈德的声音仍旧在他的耳际萦绕。“我向瓦尔打过招呼,叫他们切切不要对这两个人提起从前的事情。”
“你早先为什么不告诉我?”
威尼弗烈德耸一下她的肥阔肩膀。
“芙蕾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你总是惯坏她。还有,老兄,这件事情有什么害处呢?”
“害处!”索密斯喃喃地说。“怎么,她-”他止住不说下去。朱诺,丢掉手帕,芙蕾的眼睛,她问的那些问题,现在又这样迟迟不回家-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不祥之兆,但是基于本性,他却不能把这些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