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 炫
[1]
打开门,客厅正中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霁红淡淡打了声招呼,男人微微一笑:是霁红吗?霁红这才细看了去,一下子就呆住了。沈书祯!8年前的沈书祯,如今眼角有了皱纹,他在笑。
时光一下子就飞到14岁,豆蔻年华,嫩得挤得出水来。霁红第一次看见沈书祯时,他嘻嘻地笑,一脸的阳光,很好看。记忆中有一棵树,夏天的时候,书祯坐在树下给霁红讲上海。书祯说,好好学习,你也来上海念书。白流苏一般的年纪,情窦初开的霁红就有了向往。
片刻的遐想,脑海里又出现了罗茗。书祯的大学同学。少女时代恣意留住一个人的影子,千回百转,痴痴念念于他,似梦境,却根深蒂固。只是不料想,在脑海里同样根深蒂固的,还有现实中那个伴在他左右的她。
爸爸从里屋出来:还记得你沈哥哥吗?
霁红不答,只看着书祯说:你老了都这么好看。心里却酸了又酸,8年了,这一刻才深深地明白这几年为什么就爱不上一个人。这个人,出现在眼前,心一下子就陷了。霁红对着微微笑的书祯说:你笑里多了沧桑,更迷人了,你要是有了原配,我情愿给你做二房。
爸爸一愣,书祯赶忙打圆场:霁红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2]
书祯显然不如以前健谈了,更多的时间,他会好一阵看霁红。霁红说:讲讲这8年吧。
书祯说,那年夏天之后,我回过景德镇好多次,但是你们一家搬走了。霁红叹气:我们本来就不属于那里。因爸爸工作的缘故我们被迫离开了。书祯说,我知道。到处找你,却没人知道你们去了哪儿。要不是今年有一笔瓷器交易,我回了家乡,听一个邻居老人提到你们,我到现在也找不到你。
霁红不知道书祯为什么要讲这些,其实她更想听的是关于书祯的幸福。或者书祯只是想告诉自己,他一直在找她,他记得那两个夏天的快乐,记得他对自己说过: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过了多少年,我都会回来找你,如果那时你长大了,我就娶你。想着,霁红脸上浮过一阵笑意,那时小小的自己可真是大胆,竟对书祯说:要是我还没长大,你就娶了罗茗姐姐,我就长大后给你当小的。
书祯问霁红笑什么,霁红说:笑我昨天在我家第一次见到你就说要给你做二房。书祯默不作声,霁红最想知道他和罗茗是不是结婚了。书祯却不说。
第四天,书祯去景德镇了。爸爸说书祯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总了,让她去他公司。晚上,霁红一个人躲在屋里看《半生缘》,曼桢在给世钧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18年后,早已物是人非,世钧无意间又翻出了这封信,少年心事又上心头,当年的甜蜜已变成无限感伤。
不知,书祯是否还记得,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当然记得吧,要不然,隔山隔水,书祯怎么会寻了又寻,还找到家里来了?
[3]
买了张飞机票,几乎身无分文地投向上海。霁红有种孤注一掷的感觉。书祯来接机,身边没有罗茗。安排妥当后,霁红还是问了书祯罗茗的情况。书祯好像故意回避似的,只简单说,在深圳。
原来,他们没有结婚。霁红的心里有了小小的胜利感。
接下来就开始忙工作,霁红做书祯的助理,帮他打点一切琐碎。半个月后,霁红跟着书祯回了一趟景德镇。走在熟悉的街头,看着那些漂亮的瓷器,霁红想到了“物是人非”,想到了《半生缘》里的“18年”,幸好,她的身边,有书祯。
去了书祯的家,沈爸爸高兴得抓着霁红的手不放。问了大半天的好,沈爸爸说起霁红的名字:没想到还真用了这个名字?霁红笑,是我当年嚷着让书祯改的,我的名字太土。然后说起一些儿时的事,喜悦一直飞扬着,恍然霁红就觉得,这多像一家人。
晚上书祯有应酬,霁红便陪沈爸爸看电视。沈爸爸很喜欢霁红,拿水果,拿糕点,忙个不停。霁红过意不去,拉了沈爸爸坐,便问起书祯和罗茗的事来。沈爸爸心无城府,不知霁红的心思,便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原来书祯开始并不太喜欢罗茗,那年的小意外让罗茗的小手指折了,上海人本就娇贵,她爸爸又是大公司董事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书祯内疚,跟罗茗走得就近了,没想到两个人后来那样相爱。
霁红一头雾水:小手指是怎么回事?沈爸爸看过来:你不记得了?当年你挺身而出,对着罗茗的爸爸说是你不好,不关我的事。
渐渐想起,那年夏天罗茗要骑沈爸爸的自行车,没想到车链子断了,在一个下坡路,罗茗出了意外。罗茗的爸爸赶过来,在医院里对沈爸爸破口大骂,说不会放过他。这时小小的霁红却站出来说,车是我前两天撞坏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霁红如鲠在喉。
[4]
书祯兴奋地说:那个生产厂家的样品终于做出来了,感觉还不错。接着就开始讲起瓷器来,霁红有心无心地听着。书祯的公司从来没有做过瓷器生意,霁红就问:书祯,为什么要做瓷器生意呢?书祯好像答非所问:景德镇的瓷器瓷质优良,造型轻巧。从这些瓷器里,能看到时光的影子。当你触摸它时,你能感觉你在触摸岁月,触摸曲曲折折的时光。
霁红打断书祯:书祯,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书祯一愣,霁红又说:你一直在找我,现在找到了不是?书祯想说什么,最后却沉默了。他的表情里有一种隐忍,更有一种挣扎,霁红不是读不懂。
第二天去那家瓷器厂,老板问霁红:不知为什么沈总只选了“美人祭”。
霁红不太懂瓷器,老板介绍说:“美人祭”又叫祭红、霁红,是颜色釉范畴,色红而润泽,成色有一种安定美。
霁红一惊:霁红?是啊。老板接着讲,这名字是跟一个美丽的故事有关的。
明朝的时候,御器厂接到命令烧制瓷器,但屡烧不成,窑工们受尽了责罚。并且朝廷规定了期限,到期不完成窑工就得被处死。有个老窑工为此事晚上回家唉声叹气,被他的女儿听到了,问瓷器无法烧成是何原因,老窑工说可能是窑温不够。
第二天,老窑工又去烧窑了。晌午时分,他的女儿打扮得齐齐整整,来为父亲送饭。这时窑里的温度仍然烧不上去,大家都愁得吃不下饭。突然,窑工女儿大喊一声,推开众人,纵身跳入窑内,正当大家为此哭喊时,窑温升上去了,瓷器烧得很成功。以后,人们就把这种瓷器称为“美人祭”。
回到沈爸爸家,霁红问:沈爸爸,你知道“美人祭”吗?沈爸爸说:当然知道,当年你站出来要替我一个老头扛下“天大的祸”,书祯就感激不尽,然后你要他给你改名字,他就改了“霁红”。
[5]
回到上海后,书祯忙个不停,有时他甚至故意给自己找事做。好些天也不见他舒一次眉,直到景德镇的瓷器样品运到,他才笑了一次。
书祯让霁红闭上眼睛,用手触摸。霁红照做了。瓷器表面有些凹凸,甚至略微粗糙。书祯又让霁红睁开眼,霁红就看到瓷器上那种安定的红,想起“美人祭”的另一个名字:美人醉。
只有心甘情愿,才会在心头泛起微醉的红吧。
次日,书祯因瓷器生意顺利,要带霁红去大连玩两天。
就在书祯忙着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罗茗的,霁红从书祯的话语里听出端倪:罗茗这几天要回来,不过一会开完会她才能知道结果。如果行程定了,书祯就去接罗茗。末了,两个人在电话里亲热起来。书祯说:当然小茗最可爱了,可爱得不能再爱了。那边罗茗一定不依,书祯赶紧解释:我少说了个“可”字嘛,是可爱得不能再可爱了。然后,就传来他们的笑声。
电话搁下,叫了霁红进去。说明天可能有事,要走再临时决定吧。霁红再次看到书祯眼神中的那种挣扎,还带着不安。交代完了,已是下班时间,书桢去卫生间,这时,桌上书祯的手机振动了。情不自禁地,霁红拿起手机,是一条短信:定下了,明天9点20分到上海。带着一大束鲜花来接你的宝贝啊。不多说,我在开会。
是罗茗的短信。霁红只想了一个问题:难道两个人真的回不到8年前?想着,眼里有了湿意,那些字模糊起来,然后轻轻一按,删除了。又担心晚上他们再通电话,霁红就嚷着要跟书祯参加晚上的酒会。书祯一脸惊讶地问:你会喝酒吗?霁红说:我可以帮你拿包啊。一切在掌控中,书祯醉了。送他回家,霁红将书祯的手机关了。
一夜未眠。霁红反反复复地想这8年,一点一滴的往事如排江倒海般涌来,来势汹汹,每往回走一步,都是翻天覆地的回忆,那样让人容易记起,容易挂念,让人不忍回头。回过头看如今,怎么就带了忧伤?忽而感觉有些静如秋水的忧伤划过脸庞、心头,不带刺伤的痛,却让人煎熬难耐。真是看不到前景了,其实,不过是,旧爱已成香屑。
次日9点,载着霁红的飞机向另一个方向飞去。一张辞呈,叠了数层,像霁红与书祯之间相隔的8年,安安静静地躺在书祯的书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总有一层,书祯会看到霁红辞呈的内容:9点20分,去机场接罗茗。
霁红想起那天触摸“美人祭”时,她没有告诉书祯她的感受,她在瓷器上触摸到一棵树和一个迎着风等待长大的小女孩,触摸到一些被珍藏起来的、粗糙却有美感的时光。隔着8年,最美的质感就是触摸粗糙的褶皱时给人的感觉,像曲曲折折远离的时光,也像《半生缘》里曼桢说的那一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