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做警察的父亲下班回家，才想起忘记给儿子买生日礼物了。已经很晚了，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蹑手蹑脚地换拖鞋，蹑手蹑脚地摸进儿子的卧室。他吓了一跳。月光下，儿子睁大双眼，目光里充满期盼——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父亲的归来。
怎么还没睡？
礼物，买了吗？
他搓搓手，尴尬地笑。儿子看上一个能变出32种形状的变形金刚，他答应生日这天给他买。可是他竟忘记了，这该死的记性！
要不，明天？他为儿子掖掖被角。
明天就不是我生日了啊！男孩失望地说，原来大人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突然，他有了主意。谁说我忘了？他笑着对儿子说，刚才是逗你的。
男孩猛然坐起来。
不过这礼物可不是什么变形金刚。他说，可是它比变形金刚厉害一百倍，我保证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
到底是什么？男孩迫不及待。
马上给你看。他说。他脱下外套，脱下毛衣，脱下衬衫。他裸着上身问儿子，看到了吗？
男孩摇摇头。
他说看不到，是因为你还小，你长大后就能看到。我和你妈就都能看到。
事实上我穿着一件铁布衫。铁布衫是你太爷爷送给你爷爷的，你爷爷又把它送给了我。你太爷爷曾经是少林寺最厉害的俗家弟子，寺里老方丈把铁布衫当成礼物送给他。铁布衫刀枪不入。你说，它是不是比变形金钢还要厉害百倍？
可是这是你的铁布衫啊！男孩眨着眼睛，你肯把它送给我吗？
先说说你今天哭过吗？男人突然转了话题。
哭过。他说，摔了一跤，很痛。
穿上铁布衫，就不会痛了。男人说，以后再摔跤，也不准哭了……我向你保证，它刀枪不入。
男人用了脱衣的动作，表演逼真到位。他将虚幻的铁布衫提在手里，轻轻拍打。他让儿子抬起左臂，抬起右臂，低下头，系上纽扣，抖一抖，拽拽衣角。他站起来，退后几步，歪着脑袋打量他的儿子。很帅！他说，以后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能打我一拳吗？男孩有些不相信，你用全身力气打我。
当然可以。男人从嘴里喊出“呔”的一声，又用极其夸张的动作冲出一拳。然而拳头落上儿子的后背，却变成亲昵的抚摸。儿子乐了，兴高采烈地说，真的管用呢！
男人笑笑，回头，正看见他美丽的妻子。她倚门颔首，笑吟吟地看着深夜里这一对快活的父子。
那夜男孩很满足。那夜他睡得很甜。
然而，几天之后，出事了。
一位试图抢劫超市的劫匪在行动失败后逃进男孩所在的幼儿园。他手持自制的火枪，劫持了幼儿园里的阿姨和孩子。他叫嚣着如果警察冲进来，他就会杀死所有的孩子。我说到做到！他晃动手里的火枪，枪口依次划过每一位惊恐万状的孩子的脸。
请你放过他们。幼儿园的阿姨说，让我一个人做你的人质。
给我闭嘴！劫匪一拳将她打倒。
她爬起来，抹抹嘴角的血，不再出声。她不想将劫匪激怒。她深知一个失去理智的手持武器的劫匪的危险。
警察不断与劫匪喊话，试图通过心理攻势让他放下武器。那里面当然有男孩的父亲，可是面对穷凶极恶的劫匪，他没有任何办法。警察们做好最坏的打算和准备，防暴警察荷枪实弹，三个狙击手爬上三栋楼房的平台，瞄准镜里的十字同时对准一扇窗口。然而劫匪没有上当。他很小心。他的脑袋总是巧妙地避开窗口，他手里的火枪片刻不离阿姨的脑门。
他要求警察在五分钟以内为他备好一辆车子，现在十分钟已过，车子仍然没有送来。他知道警察在拖延时间，他终于崩溃了。
他要杀掉人质。他要用杀掉人质的办法逼迫警察就范。他想从那个无辜的阿姨杀起。
他说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我也不想杀你……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是警察的自作聪明害死了你……要恨，就恨他们吧！
那阿姨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指慢慢加着力气。他豁出去了。他即将扣响扳机。
他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住手！
他愣住了。他盯着那个男孩。
那个刚刚过完四周岁生日的男孩。
你说什么？
开枪冲我来！男孩仰着头，不要伤害阿姨！
你，再说一遍？劫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冲我开枪！男孩上前一步，小小的身子护住她的老师，我有铁布衫，我不怕你！
那一刻，突然，劫匪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他的嘴唇和持枪的手同时剧烈地颤抖，他想起自己乖巧可爱的女儿。
开枪啊！男孩继续冲他喊，你怕了？
他真的怕了。他一步步后退，牙关紧咬。他的五官扭曲，表情狰狞。
枪还是响了。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那颗子弹足以杀死一条生命。然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劫匪在最后一刻，号叫着将枪口对准了天花板。
他跪下来，剧烈地呕吐。然后，他慢慢站起来，举起双手，走出去，走进阳光……
警察们冲进来。父亲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号啕大哭…………
十几年以后劫匪找到男孩的父亲，那时他刚刚刑满释放，那时男孩的父亲，刚刚退休在家。
一进屋他就跪下了。他说他是来感谢他们父子俩的。如果没有小男孩，那么，他要么被当场击毙，要么被抓捕后枪毙，要么现在仍然被关在监狱里。是他救了我，他流着泪说，现在我出来了，我还不到四十岁，我还年轻……男人笑了。其实当时，真正救你的，既不是他的铁布衫，更不是他的懵懂无知，而是你的善良。你相信吗？当一个成年人手持杀人利器面对一个单纯无畏的孩子，所有人都会变得善良。男人说，所以，我宁愿相信世间真有这样一件用单纯、善良和亲情织成的铁布衫，当你把它穿到身上，那么，所有的邪恶、丑陋、恐惧与死亡，都不能伤你分毫。
人，不小心就成了碎片
文/朱成玉
大概是朋友的死让这个下午风雪交加的吧。屋子被怀念和悲伤这两袭窗帘重重遮住。一个人的名字就这样在记忆的白纸上被黑色的绳索牢牢拴住，拴在一个黑暗的框子里。
朋友死于车祸，据说死时的惨状让人不忍目睹。
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我知道我的记忆里又多了几片忧郁的碎屑。那些碎屑一直在我的眼前飞着，渐渐飞出窗子，和雪花一起飘舞。
朋友的母亲走进来 ，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孙女。
老人为我倒水，不小心杯子掉到了地上。
“人和这杯子一样，不小心就成了碎片。”我说。
“可是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老人用慈爱的眼神爱抚着怀里的孩子，喃喃低语。
窗外的雪花无休无止地飘着。我翻开朋友的诗集，看到了一首诗：
爱人离去时遗弃的车票
被撕碎的结婚照片
半块镜子，三滴眼泪
我把所有疼痛的碎片都装进抽屉
我的抽屉就是一部完整的童话
小小的女儿
你什么时候读懂
就什么时候长大……
我看不下去，我的眼睛被泪水遮住了。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碎片，或者晶莹，如夜空的星斑斓闪烁；或者如角落中的网，粘挂着一些不忍回眸的经历；或者璀璨，如断断续续的琴声，如无法接连的诗句……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黛玉葬花”，想到了“破镜重圆”，想到了川端康成“临终的眼”，想到了叶赛宁的眼泪，想到了黄永玉的一本书，想到了一句话：“生活，就是不断地把打碎的碎片重新组合起来。”
朋友悄无声息地走了，但我记住了老人的喃喃低语。是啊，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还要怀念。想想一个人一生中的一天是多么简单，从打开窗帘那一刻起，就开始去组合各种各样的碎片，例如摔落到地上的惊叫的瓷器，例如纷飞在风中的无依的花瓣，例如被车轮碾碎的花骸；例如被谎言撕裂的情感。
朋友用一生收集了无数碎片，组合成最美的诗篇。我也会积攒无数碎片，去汇成一条路，笔直地通向我的明天。
朋友走了，留下更多的困苦给他幼小的女儿和年迈的母亲。望着老人佝偻的脊背，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扎着我的心。
“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会让她幸福的。”看看花朵般的孩子在奶奶怀里睡着了，我对老人说。
“不用了，谢谢你。昨天我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带几个小孩子，明天家长们就把他们送过来，我和孩子的生活还不成问题。唉，挺挺吧，总会好的，我就不信这苦水能淹我一辈子。”
听老人说，她在自学初中课本，她说如果供不起孩子读书，就由她来教。
“无论如何，我要让孩子得到幸福。”老人信心十足地说。
我震颤了，为这个刚强的老人。
“我来做孩子一生的老师。”走出屋子，我用全部生命应下了这个沉沉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