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小的时候,华子是相信这世上有侠盗的。飞来飞去,劫富济贫,手持一把散着香味的纸扇。华子那时也调皮,便学了侠盗的样子去做,却只敢去偷金山家的西瓜。他认为让他做不成侠盗的原因是村子太小太穷,都是一样的穷人,到哪里去“劫富”?虽然也时时“济贫”,将偷到的西瓜慷慨地分给伙伴们吃——每一次,金山都吃得最多。
金山是他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相比其他人家,金山家的日子算好的。
金山爹能吃苦,胆子大,小时候又念过初中,行动自然有些前卫。当村里人还在为刚刚吃饱饭而沾沾自喜时,他已经在自家地里种上了一亩半西瓜。西瓜长势喜人,圆溜溜滚了满地,金山爹日日坐在地头,旱烟袋咂出欢天喜地的啪啪声。那一年金山家成了万元户,那时一万元绝对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数字。可是金山爹又是那样抠门,他硬是不让家里人吃上一个西瓜。他说今年西瓜好卖,咱们不能吃……要吃等明年,咱们多种一些。金山娘当然赞成,西瓜和钱,她更喜欢后者。但是金山忍不住,看着满地诱人的西瓜,就动了偷的心思。他拉上华子,说我们里应外合,偷个西瓜解解馋,华子就应了。到晚上,金山缠住瓜棚里的父亲,华子稀里糊涂地从瓜秧上扭下一个,转身就跑。是真正的瓜分,村子里的孩子,见者有份。
那是华子第一次偷瓜,第一次做贼。却并不紧张。他知道即使被逮住也没有关系。大不了挨一顿揍——金山爹赏的,或者自己爹赏的。一顿揍怕什么呢?相比瓜的甘甜,一顿揍成本太低。
那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是仗义的侠盗,为着全村的穷孩子们谋着口福。这一偷便偷了三四年,伴着时时的暴揍,直到考上初中。初中读完读高中,读了高中,华子觉得自己大了,便不再偷瓜。书一天天读下去,终在那个夏天,他和金山一起考上了大学。
高中时他如痴如醉地迷上了武侠小说,他崇拜小说里来去无踪的侠盗,他认为那才应该是他的生活。可是他还知道,对他来说,读书,一直读下去,极可能是他离开农村的唯一途径。两种人生信条格格不入,华子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可是读大学以前,他还是当了一回贼。彻头彻尾的贼。真正的贼。
整个暑假父亲都在为他东奔西走借学费,可是钱仍然不够。父亲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说要不就不读了吧?像金山他爹那样种几亩西瓜,钱也不少赚……他垂着脑袋,不说话。父亲说其实就算这次借够了也没用,我知道大学就像无底洞,以后我再去哪里给你弄钱?他就恼了,心里开始怨恨父亲,嘴里蹦出一句“我自己去借”,就重重地甩了门。
能去哪里借呢?他不过是一个孩子。在街上的石磙上坐了一会儿,他遇到了金山。金山说去我家借吧,求求我爹。华子说没有用,我爹去借过。金山说再试一次,我帮你说句话。就去了,刚提出来,金山娘就开始敲敲打打,金山爹就开始坐立不安。真不行的大侄。他无可奈何地说,这几年虽然赚下几个钱,可也没有攒下,金山要交学费,家里开销也大……金山插嘴说他只差六百块。金山爹骂一句,把你卖六百块?金山撇撇嘴,不再吱声。
华子空手而归。
金山很快想到另外的办法。偷。偷牛。偷村子里的唯一一头能值些钱的牛——金山家的牛。金山说反正我爹有的是钱。没了牛他再去买一头,绝不会耽误农活……谁让他不借钱给你?华子说这怎么行?金山说你还想不想念大学了?华子掂量一夜,终于点头。两个侠盗,似乎只有偷自家的胆子。
金山负责找买主,华子负责偷牛。牛拴在牛棚,牛棚建在门口,门口漆黑一片。之前两个人常在一起放牛,那头牛早已和华子混得烂熟。午夜时分,从金山家的院子飞出一个燃烧的烟头,见到暗号,华子立刻展开行动。他用一把虎钳铰断牛棚上的铜锁,又摸黑解开牛绳,将牛牵出牛棚,牵上村间小路。整个过程他做得有条不紊,有板有眼,似乎牵走的是自家的牛——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紧张,他必须紧闭嘴巴才能使心脏不跳出来,他必须攥紧拳头才能使手指不至于抽筋,他的腿颤抖得厉害,他呼吸困难。他知道自己早过了顽皮的年龄,那一年,他十八岁。十八岁便是成年人。成年人,偷牛,不管偷谁家的牛,就是贼,就是犯罪。有几个瞬间,他想放弃,想逃跑,想跪在牛棚里,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最终,他还是将牛牵到买牛人面前。他永远记得那一刻,那一刻,月亮突然从云层里钻出,让月光下的他无处可藏。正好六百块钱,一头牛的价格,他读大学的最后希望。他知道他从此以后不再是侠盗,而是无耻的贼。他不能够“济贫”,却将一双黑手,伸向同样可怜的穷人。
金山爹在喇叭上播出寻牛启事,他说牛可能走丢了,谁看到,送回来就是,语气很是委婉。金山娘找遍整个村子以及附近的每一座山坡,她眼泪汪汪,骂着天下最恶毒的话。金山也满世界找那头牛,他找得比谁都仔细,他甚至钻进大山里一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洞里寻找。华子告诉家人,那六百块钱是他向同学借的,怕家人不信,又拉上金山做证。两个人用天衣无缝的表演欺骗了村子里所有的人——何况他们是高中毕业生,何况他们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类似偷瓜的坏事。
两个人如愿以偿地上了同一所大学。华子不但学习刻苦,还利用一切休息时间来赚取自己的学费。他不再看武侠小说,他坚信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侠盗,有的只是像他一样的可耻小贼。想到侠盗他就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因为那头牛,他根本没有上大学的资格。他当然知道金山会为他一辈子保守秘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这件事永远藏下去。好几次他想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可能会轻松一些,可是每一次到了最后,他都选择了放弃。他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天之骄子,他不想成为人人唾弃的偷牛贼。然而假期回到村子,每一次看到金山爹和金山娘,他的心脏,仍然会咚咚咚地狂跳不止。他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要做了贼事,便是贼,这与是否被发现是否被抓获无关,与说出来还是藏起来无关。
大学毕业那年金山娘患病去世,华子陪金山回村子帮金山爹料理后事。几天以后华子在金山家里喝酒,酒过三巡,华子就哭起来。那天他终于下决心说出这件事情,他说虽然说出来也不能弥补过错,但如果不说出来,他想他会疯。金山说我们理解你。华子怔了一下,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金山说我当然知道。我和我爹都知道……那件事,本就是我爹安排的。
金山爹喝口酒,点点头。他说不错,是我安排的……因为在当时,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啊……你知道,你婶坚决不同意我往外借钱。她不是抠门,她人非常好,但是她穷怕了。她总是劝我把挣下的钱攒起来,她说说不准明天会怎么样……你牵牛的时候,我和金山就坐在院子里,想出去帮你一把,又不敢……那个买牛人也是我找的,因为我的嘱咐,那头牛在他家里过得很好……六百块钱,算我借给你的,你和金山,都不是贼……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呢?华子再一次有了虚脱的感觉。
不能早说的。金山爹说,如果被你婶知道了,再传到别人耳朵里,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千万不要埋怨你婶,她真的是穷怕了……还有金山,他也不容易,天天和你在一起,还能把这个秘密藏到现在……只是让你背了这几年的包袱,感觉挺对不住你。说到这里,金山爹站起来,碰碰华子面前的酒碗,说,还是那句话,你和金山,都不是贼。干杯!
一碗烈酒呛进喉咙,将华子辣出眼泪。那一刻华子相信,其实这世上,还是有侠盗的。金山爹,金山,那个买牛人,他们都是这世间武艺高强并且心地善良的侠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