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小时候,村里的每个孩子都喜欢过年,只有我,每年都是在家家户户准备年货的时候趴在爸爸的背上离开村子。
不知从几岁开始,我们家忽然就变得贫穷了。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催债,爸爸妈妈把一年挣的钱全给了人家后,还是会有别的债主来登门,不得已,我们只好回到山里,与在那里帮别人守一片八角林的嬷嬷一起过年。据说,那一片八角林原先是爷爷和嬷嬷亲手种下来的,后来不知怎么卖给别人了,嬷嬷舍不得离开那里,就央了买主,允许她在那里看林子。
嬷嬷只有一只眼睛,左眼窝的地方,是没有眼球的,而是一个黑黑的、皱成一团的丑陋的疤。她很高大,身体比较健壮,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能抱着手臂粗的八角树,把八角果摇下来,八角果落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她看到我们也不会走过来,只继续弯腰捡掉在地上的八角果,最多对我妈妈说一声:
“进屋做饭去吧。”于是妈妈拉着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小屋去做饭,而爸爸则去帮她捡地上的八角。饭菜并不丰盛,她吃得很快,吃完就会去干活,偶尔叹息一声,说:“这债,我看还得再过几年才能还完。”
她很少看我,也不太对我说话,更不用说抱我了。她大抵不是很喜欢我的。而我也同样不喜欢她。我甚至害怕她。我害怕看到她用那只没有眼睛的左眼看我,像童话里的巫婆看猎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紧紧地搂着妈妈,我总疑心睡在屋子的另一张床上的她会把我吃掉。
七岁那年,我终于不用在过年的时候回山里去看她了,可我却必须每天都在家里见到她。这一年,父母决定外出打工还债,而她从山里回到村里负责照看我。
我已上小学一年级了,村里的孩子们对于已经离开村六七年的她既陌生又害怕。他们像我一样,觉得声音粗哑、只有一只眼睛的她是怪物。更有肤浅一些的邻妇,在孩子调皮的时候,就恐吓说:再皮让二丫家的独眼嬷嬷收拾你!
那些孩子便在放学时欺负我:独眼嬷嬷是老怪物,二丫是小怪物!
在外面受了这样的欺负,回到家当然只能怪到她身上,我不肯叫她一声嬷嬷,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她却管我甚严,一次我没做作业,老师告诉了她,她气坏了,扬起裂纹横生的大手就要打我,但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她说:“想你出生那会儿我嫌你是个女娃,算命的却说你是个女状元的命,作业都没写,哪来的状元?”她那种语气,在我听来充满了不屑与怨毒,我听着难受极了。她丢给我一个空白本子,要我把没做的作业写五十遍,她拿了一簸箕的豆子坐在旁边择。我总觉得,她那只好的眼睛在盯着豆子,而那只丑陋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我。
从此,她管我更严厉了。每天放学,别人都往家里跑,只有我拖着书包慢慢地挪时间。只是不管我再怎么挪,最后还是要面对她可怕的独眼。长期的压抑之下,我的叛逆期提前到来,九岁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怨毒的孩子。当别人骂我是小怪物时,我也会回骂他们。我的声音又尖又利,反应很快。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于是转成了打架。尽管我奋力反抗,最终仍是寡不敌众。那晚,脸上挂彩衣服扯破的我站在她的面前,第一次抬头直直地看向了她那只可怕的独眼,她问:“怎么了?假女状元又和人打架了?打架能打成真状元么?”压抑已久的积怨从我口中喷薄而出:“少管我!你这独眼老怪物!”
她呆住了,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后,我原本无论如何也不想落泪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眼中,我看到她转身走入厨房的背影——不再那么高大,不再那么有力量。我意识到,我有可能伤害了她的自尊。可转念一想,谁又想过我为了她的独眼而被伤害的自尊呢?
过完年,父母仍要再出去打工,我背着书包哭着抱着妈妈的腿死命地不肯松手。最后,她说了句:“我也不想我的宝贝孙子跟着你们到处跑。这丫头,算命的都说了,与我缘浅。但读书是很好的,去了大城市,想也不会输给别人。”我顺势哭喊着:“只要跟着妈妈,一定好好读书,一定中状元。”九岁的我,为了摆脱独眼的她,费尽了心机,哭完了泪水。幸好,父母终于改变了主意,把刚出生三个月的弟弟留下,而把九岁的我带到打工的地方去。对于弟弟,那个第一次与我见面的婴孩,我是舍不得让他独自留下和可怕的她相处的。可我知道,不能再向父母要求更多,否则,自己也有可能走不了了。
接下来的几年,便只是在春节时候与她见面了。我仍觉得她的独眼很可怕,仍觉得她沙哑的声音很难听,但这一切,也只是过年那几天而已,剩下的时间,我随着父母在他们打工的城市辗转,为了不被送回老家去,我很用功,总是附近小孩中成绩遥遥领先的那一个。也因此,我令父母很骄傲。
等到我上高一时,家里的债务终于还清了。那年,父母攒了点钱,开始在县城做板材生意,而我以高分考进县一中读书。偶然见到以前叫我小怪物的那些伙伴,我总高高地昂着头走过。我以高傲,掩饰内心那点因她而生的卑微。
家里的生活渐渐好转。我上高三那年,我们全家搬进了新房子。父母生出了要接她来一起住的念头。其实我没理由反对,可那几天,我拉长了脸,一直不肯说话。那正是家家都把高三学生当成皇帝侍候着的敏感时刻,父母最终向无言反抗的我妥协了。
我松了一口气,也为自己的自私找了一大堆的理由:她给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会影响我高考。而且,这世上并不是只要有血缘关系就一定是亲密无间的亲人。似我和她,做陌生人应该更好一些。
高考前两天,传达室的门卫转交给我一个饭盒,打开,红烧肉还是热的。
我没问是谁送来的,想必是我妈妈,店里生意忙,来了就匆匆走了。
正是这盒肉惹了祸,第二天我便开始拉肚子,几近脱水。高考那天,终于不拉肚子了,但整个人晕得要命,所幸,考试题目都似曾相识。考完,我对妈妈说:“要不是吃了你送来的肉,说不定我还能考更高的分数。”妈妈有些发愣:“什么肉?”
那天,我妈压根儿没去学校。去学校的,是我那独眼的嬷嬷。于是我对我妈说:“看吧,我们必定是相生相克,高考都差点给她克失败了。”
我的高考没有失败,多年苦读终于还是让我战胜了那盒让我拉肚子的红烧肉,我以微弱的优势成了我们县的高考状元。按家乡规矩,这是荣耀的事情,要回老家给祖坟上香。不管父母怎么劝说,我还是没有回到村里去。十岁的弟弟回来说:“姐,我嬷嬷今天可高兴了,村里人都恭喜她。”我扁扁嘴,说:
“她瞎高兴什么?那些村里人,以前来追债的时候分毫不让,逼得我们没地方过年,现在有什么好恭喜的?”
其实那个年月,大家的生活都不算好过,欠债还钱是理应的。我心里其实真正责怪的——是她。或者因为弟弟是男孩的关系,他总是额外地受她的宠爱。也因此,跟了她近十年的弟弟提起她,总是说“我嬷嬷”而非“我们嬷嬷”。于是渐渐地,我就真的区分开来,她只是弟弟的嬷嬷,而不是我的嬷嬷。
她不喜欢我,我却是喜欢自己的。我时时记起她说的话:不写作业又打架就能成为真状元了?
我怎可让一个独眼的老妇人所鄙视。我更加用功,我要让所有传到她的耳朵里的有关我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好到令父母骄傲,令她在心里暗暗收回那句说我是假状元的话。
大学毕业后,我的职业是医生。因为实习期间表现优秀,我比别人更早取得了正职资格。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作为正式的外科医生的第一天值班,接到的第一个紧急抢救手术便是她。她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是那些年独自住在阴冷潮湿的八角林里的后果。她全身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想必被送来医院之前,曾经健壮而干活利索的她已经为此吃了许多苦。她不再高大,更不再健壮,紧抿着嘴角的她已经进入休克状态,必须立即进行瓣膜置换手术。我庆幸我与她的生疏,关心则乱,送她入院的弟弟,一米八的大小伙,扶着墙,担心得快要休克了。而我,只把她当成了一个病人。
手术很成功。处理完手术伤口,我看着她皱纹横生的脸,看着她依然丑陋的左眼窝,忽然难过:她不再强大,她已成为一个羸弱的老人了。不管她多么不喜欢我,而我多么不喜欢她,她都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我为此而心酸不已。
也许是我忧心的表情给了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亲人错误的信息,急乱了的弟弟把我一把扯过去:“姐,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嬷嬷呀!她给了你一只眼睛,你不能不救她呀!”
弟弟的前半句我听懂了,可后半句令我惊诧:“给了我一只眼睛?谁?”
妈妈要过来拉住弟弟,被弟弟推开: “妈!你让我说!姐!你一直都对嬷嬷太坏了!你知道嬷嬷对你有多好吗?你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因为意外伤了角膜令左眼失明,嬷嬷一直自责说是因为她看护不周才令你出了意外,她坚持要把她的角膜移植给你,为了做手术,我们家把田地和屋子全都典给别人,还借了债,才凑够了你的手术费!后来因为手术后护理不周,嬷嬷的左眼球发炎,最后只得摘除。嬷嬷给了你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呀!”
我呆住了,转头问妈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妈妈哽咽着说:“你嬷嬷一直坚持不告诉你,说不想你恨她。”
我怎会恨她?一个可以把自己的一只眼睛给我的人,我怎么可以恨她!
每天,我都到她的病床前进行检查与问候。我很细致,想要把这么多年来我对她的亏欠全还出来。我侍候她如厕,像抱一个宝贝一样抱着她去晒太阳,每当这些时候,她眼睛里的惊惶与不安夹着丝丝的感动都让我眼睛发热鼻子发酸,这些本是我应该做的事,她却为此流露出了感激与不安的神情。她给了我一只眼睛的爱,我却连对不起都不敢说一声。
每天离开她的病床的时候,转过身时每每都会听到她向病友或者病友的家属自豪地说:“这是我孙女,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她能中状元的。我的病也是她医好的!”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重复得令我无端地为她感觉到委屈,为那些我不喜欢她也不知道她有多喜欢我的童年与过往,为她此刻像炫耀宝贝一样的自豪语气。
她出院后,父母要照顾生意,弟弟要上学,我以她需要医生护理为由,将她留在了省城。她和我一起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带她到社区去认识她的同龄人。我忙的时候,她可以到社区里找人聊天,她的普通话越来越好了。她说:“我孙女教的。”仍是很自豪的样子。
她很老很老了,身体更不好了,那只没有眼睛的左眼更丑陋了,每次和她出去,我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奶奶,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老太太。”一位妙龄女子与一位独眼老太太在一起,总有异样的目光投来,我不再卑微,而是温暖幸福地微笑。我的身旁有一个可以给我一只眼睛的人,还有什么可以令我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