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思虑很久,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不仅仅因为他佩带了足以射杀我的枪支,还因为,必须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我想他带走我小说里的人物,就等于让我的小说一下子失去两个人物。可是这并不可怕,因为我还可以创造出另外两个人物,仍然有一位好男人,不过却再不会有警察或者道德警察。我会为这个好男人创造出一位善良的父亲,或者为他创造出一位挚交,一位美丽的邻居,一位热心的同事,一位可怜的乞丐,一条听话并且温顺的京巴狗……现在我所创造的绝不是一个人的美好,而是一群人的美好,一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弱智。那天,这位好男人找到了我,并请我去小说里最高档的酒店吃饭。他开门见山,他说现在,你必须把我带走,或者,我把你带走……
为什么?我惊愕。
因为太美好了。男人说,因为每个人都认为不可以这样美好。这是小说的世界,小说的世界应该是邪恶的,阴冷的,战战兢兢的,充满危险的。美好的世界太过虚幻,就像童话。而童话里人物普遍的智商,不过相当于三岁孩童……
你在为你的智商担忧吗?
当然不是。男人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物,你的小说里的所有人物,你的小说里的世界,你的这篇小说,甚至你本人,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谁对你这样说的?我问他。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将警察送出很远。
每个人都说过。男人笑着说,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父亲,我的挚交,我的邻居,我的同事,街上的乞丐,还有那条漂亮的京巴狗……
烟 斗
王对邻国宣战,出乎所有人意料。
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国家距离战争,已经太过遥远。邻国也是。两个王的爷爷便是莫逆之交,到了王这一代,更是亲如手足。——邻国之王送王一匹千里马,王马上回送邻国之王十箱赤足金,邻国之王再回送王百位绝色美女,王无以回报,便将一只烟斗送给了他。那只烟斗曾是王的爷爷的爷爷的心爱之物,仅一个烟嘴便价值连城。叼上它,立刻就有了王的样子,可以一统江山,目空一切。
作为大将军,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说我们的百姓并不需要江山,他们需要的,只是安稳的日子。王瞅我一眼,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说可是我们需要一个宣战的理由。王说,解放邻国受苦的臣民,便是理由。我说最为重要的是,以吾国之力,根本没有取胜的把握。王再瞅我一眼,说,我已经与西北四国立下盟约,到时候,五国握成拳头,十天之内,必取之。
可是战争并非如王想象得那般轻松。单是打过邻国边界,就耗费半月有余。镇守边关的邻国将士完全以死相拼,似乎王将他们送来,就是让他们与我们同归于尽。到最后,他们高呼着王的名字,将身体涂满油脂,点上火,嚎叫着冲进我们的炮营。爆炸声和哭喊声惊天动地,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凌乱缠绕的肠子,场面恐怖惨烈,我们损伤惨重。单是这样的代价,我想,纵是明天就将邻国占领,也不值。
但其实,战争才刚刚开始。队伍每推进一步,都会受到最为顽强的抵抗。邻国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采取的战术,便是战至一兵一卒。几乎每一座被我们攻下的城池都是空城,既见不到士兵,亦见不到百姓。房屋被烧毁,骡马被宰杀,粮食被掩埋,兵器被折断——他们不想给我们留下任何东西。
每一座城池的外围,山一般堆满我们的尸体。我多次请求王放弃这场战争,终于将王惹恼,他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将你斩首。我不想被斩首,更不想看着我们的士兵毫无意义地死去。每一天,战场上的我,心如刀绞。
一年以后,我们终于打到邻国国都。那里聚集着邻国所剩无几的军队和所剩无几的国民,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防线被一次次撕开,又被一次次补上,终于,当最后一名士兵死去,我们扑进了城。
城已经空空如也。
吾王和西北四国之王信步狼籍的皇宫。
我们找到了邻国之王。当然,那只是一具尸体。当最后一名士兵死去,他绝望地将一把尖刀捅进自己的胸膛。
王看到了那个烟斗。烟斗躺在邻国之王的身边,距鲜血,咫尺之遥。王将烟斗拣起,擦了擦,迫不及待地装上烟,大口吸起来。
西北四国之王却在屋角展开邻国地图,将一个国家像蛋糕那样切成四块。他们每人分到其中一块,却完全没有把我和王放在眼里。
作为大将军,我当然提出抗议。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这是与王早就签定的协议。你的王,不需要一砖一瓦,一针一线。
我惊愕,问王,真是这样?
王满足地吐出一口烟,说,是这样。
可是这怎么行呢?我说,为这场战争,我们耗尽千两黄金,战死百万士兵。而当战争胜利,你却什么也不想得到。吾王能否告诉我,这到底为什么呢?
为了我的烟斗。王再一次将烟斗装满,说,战争只是借口——我需要一个借口来讨回我心爱的烟斗。
在沙漠里
生意人要在去沙漠那端做一笔生意。他携带了足够多的金币、干粮和水,为防范可能遇上的歹人,又随身佩带了一把锋利的长刀。然他还是低估了沙漠,干粮和水很快告馨,却仍然没有丝毫走出沙漠的迹象。
整整两天滴水未进,他又饥又饿。脸被火焰般的阳光灼伤,疼痛难忍,他想自己也许会死在沙漠里,连同他的金币和佩刀。他的面前横着一座低矮的沙丘,周围,黄沙席卷。他攀爬过太多这样的沙丘,每一次都是心怀希望,每一次都是心灰意冷。
沙丘爬到一半,他非常累了。他坐下来休息,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突然他听到一阵驼铃声。醒来,抬眼望,他见到一位牵着骆驼的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男人从沙丘上走下来,驼峰上搭着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和水袋。男人脚步轻盈。
他扑向男人。救救我吧!我就要因饥渴而死。他说,如果你能够赏我一点干粮和水,我愿意用一个金币来报答你。
男人看看他,笑了。你认为我是普通的旅人吗?
他开始细细打量男人。男人穿着华丽的衣服,身上几乎一尘不染;男人的脸上不见一滴汗水,他不像走在沙漠里倒坐像在舒适的树荫下喝着奶茶。生意人有些发懵,他问,难道您是传说里的沙漠之神?
男人微笑着点点头。
那您快救救我吧!他给男人跪下,我家还有妻儿老小……
救你当然可以。沙漠之神说,不过你得回答我三个问题。如果回答正确,我将分别赏你水、干粮和骆驼。如果回答错误,你就得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比如一个耳光,或者这把佩刀。
好的好的。生意人迫不及待,快开始吧!他当然分得出孰轻孰重,相比生命来说,一个耳光或者一把刀算得了什么?
第一个问题,沙漠之神说,你脚下是什么?
沙漠!生意人脱口而出。
沙漠之神微笑着点点头,将其中一个水袋扔给男人。归你了。他说。
生意人捧起水袋,咕咚咕咚一阵狂喝。终于,他放下水袋,说,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沙漠之神说,你头上是什么?
天空!生意人头也没抬。
沙漠之神再一次微笑着点头,然后将一小袋干粮扔给他。这个也归你了。他说。
神的问题真是太简单了!神爱世人!
生意人一通猛吃,直吃到胸脯高出下巴两寸。他满意地抹抹嘴巴,说,快问第三个问题吧!
第三个问题,沙漠之神说,你面前是谁?
神啊!生意人几乎要笑出声了。他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匹骆驼。
错了!沙漠之神说,现在请你做出选择,让我打你一个耳光,还是送我那柄长刀?
生意人沮丧并且懊恼,可是他不敢同沙漠之神争辨。既然神说他错了,那他肯定就是错了——他只能在一记耳光和一柄刀子之间选择。他摸摸自己被阳光烤伤的脸,然后解下佩刀。我还是将刀子送给你吧!他说,不过我很好奇,作为沙漠之神,您要一把刀子干什么呢?
沙漠之神笑了。沙漠之神说,现在我只想告诉你,刚才你犯下了三个错误。
三个错误?生意人真的糊涂了。
第一个错误,你这种年龄的男人,竟然还相信这世上有沙漠之神。你太天真……
你不是?
当然。我和你一样,只是沙漠里的旅人。
第二个错误呢?
第二个错误,你不该将这把刀输给我。
可是输你一把刀总比挨你一记耳光好多了啊!生意人说,一个金币就可以买到两把这样的刀子,何况我有这么多的金币!他将一袋金币向男人晃晃。
这就是我需要一把刀子的理由。男人掂掂手里的刀子,问他,你认为现在这些金币还能属于你吗?
生意人盯着男人的表情,盯着他手里的刀子,身体开始发抖。很显然他遇上了歹人,职业的或者业余的歹人,却是绝顶聪明。他只好顺从地将一袋金币交给男人,又乞求他,能否送他一点水和干粮,他真的不想在沙漠里死掉。
没问题!想不到男人很是爽快,我拿走你一袋金币,当然要有所补偿。
生意人搞不懂了。尽管他提出要求,可是他对男人能够同意并不存在太多幻想——谁都知道,沙漠里,干粮和水,远比一袋金币重要。
男人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说,这也是你犯下的第三个并且是最重要的错误——沙漠里有一个富足的绿洲,那里有水,有可口的饭菜,有骆驼,有舒适的房子。刚才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绿洲近在咫尺,翻过沙丘便是。所以现在,干粮和水,一文不值。
属于儿子的八个烧饼
母亲上了火车,倚窗而坐。她将头朝向窗外,一言不发。车厢里闷热异常,然母亲似乎毫无察觉。她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她需要在座位上,坐上一天一夜。
乘务员的午餐车推过来了。母亲扭头看了一眼,又将脸转向窗外。
母亲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晚餐车再一次推过来。这一次,母亲终于说话。她问卖晚餐的乘务员,盒饭,多少钱一份?
十块!
最便宜的呢?
都一样,十块!
哦。母亲欠欠身子,表示抱歉。她将脸再一次扭向窗外。黄昏里,一轮苍老的夕阳,急匆匆落下山去。
母亲已经很老。她似乎由皱纹堆积而成。新的皱纹无处堆积,便堆积到老的皱纹之上,皱纹与皱纹之间,母亲的五官挣扎而出。那是凄苦的五官,凄凉的五官,凄痛的五官。母亲的表情,让人伤心。
母亲身边坐着一位男人。男人问她,您不饿吗?
哦。母亲说,不饿。
可是男人知道她饿。男人听到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男人想为母亲买上一个盒饭,可是他怕母亲难堪。
即使不饿,您也可以吃一个烧饼的。男人说,中学时候,我们把烧饼当成零食……您烙得吧?
男人指指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装着八块烧饼的塑料袋。烧饼们烙得金黄,摞得整整齐齐。似乎,隔着塑料袋,男人也能够闻到烧饼的香味。
哦,我烙的。母亲看一眼烧饼,表情起伏难定。捎给我儿子。
他喜欢吃烧饼?
喜欢。母亲说,明天七月七,你知道,七月七,该吃烧饼的。
他一下子能吃八个?
能呢。他饭量很大。他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我烙的烧饼。他一口气吃掉八个。这孩子!怎么吃起来没个够?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似乎儿子就坐在她的面前,狼吞虎咽。
他在城里?
哦。
因为明天七月七,所以您给他送烧饼?
哦。
您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只为给他送八个烧饼?男人笑了,我猜您是想进城看他吧?烧饼只是借口……
哦,咳咳。母亲说。
他该结婚了吧?男人看一眼母亲的脸,说,他在城里干什么?我猜他当官。我有个儿子,也在城里当官。他也很忙,几乎从不回家。有时我想他了,就找个理由去看他。比如,烧饼。不过他饭量很小,别说八个烧饼,一个他也吃不完。男人耸耸肩,笑着说。
母亲看着烧饼,不出声。
反正烧饼只是借口,男人说,您为什么不吃上一个呢?
不可以。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但是现在,这还是您的烧饼……
不。这是儿子的八个烧饼……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不说话了。火车距终点站,还得行进十二个小时,他知道,这位母亲,必将固执地守着她的八个烧饼,一直饿到终点。
……
母亲下了火车,转乘公共汽车。汽车上,母亲仍然守着他的八个烧饼。汽车一路向西,将母亲送到一个距离城市很远的地方。母亲下了汽车,步行半个小时,终见到他的儿子。她将八个烧饼一一排出,四十多岁的儿子,便捂了脸,然后,泣不成声。
儿子身着囚服。身着囚服的儿子,在这里熬过整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里,每逢七月初七,他的一点一点走向苍老的母亲,都会为他送来八个金灿灿的烧饼。
最高雅的画作
贵妇人把画家请进屋子。贵妇人说,亲爱的保罗,可以开始了。
画家点点头,掏出画笔。不过夫人,画家说,您完全没有必要化妆。
哦,保罗,我想你搞错了。贵妇人说,我不是让你画肖像,我是想让你给我画一副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
世界上最高雅的画作?画家愣了愣,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因为每个人都说我太过俗气!贵妇人的声音尖了起来,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邻居、我的美容师、我的心理医生、宠物店老板、街头流浪汉……他们会偷偷说,嘿,瞧见那个臃肿难看的肥婆了吗?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听交响乐,不看歌舞剧,看不懂艺术品,不参加任何慈善活动。她的屋子里绝没有一个石膏人像,墙上绝没有一副像样的画作,酒柜里绝没有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品……她的眼睛里只有钱。钱,钱,钱,钱是什么东西?
钱是什么东西?画家笑了。
当然是好东西。贵妇人说,喜欢钱有错吗?我的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那是我丈夫辛辛苦苦赚来的。
那就任他们去说吧。画家说。
那可不行。我一定得改变他们的看法,我可不喜欢别人嘲笑我一辈子。贵妇人说,所以,下个星期开始,我打算去剧院听交响乐,看歌舞剧,去博物馆欣赏艺术品,参加一些慈善活动……我还会去买几件像样的摆设,并且,墙上,一定要挂一件高雅的画作。保罗,我知道你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胜任……不过你得完全按我的意思去画……很简单,将众多元素融合到一起,使之成为一件世界上最高雅的作品……
没问题。画家点点头,摆开架式,我们开始?
我们开始……首先,要有一位主体。贵妇人想想说,上帝或者神明?太普通。浴女或者农夫?太落伍。这样,你在画面最突出的位置,画一位杰出人物吧。比如科学家、作家、外交官、政治家……
画好了。画家说,他集政治家、外交官、作家、科学家于一身,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几近于神……
然后呢,你应该在画作上表现出人类不同与其他物种的高贵与智慧。贵妇人说,比如,一串阿拉伯数字……
照您的意思办。画家说,然后呢?
容我想想。贵妇人说,对了,似乎应该描上复杂细密的花纹,使画面更生动,变得更高雅。花纹就是历史,就是世界,就是美……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画家说,接下来呢?
应该再加上一句话吧!贵妇人说,一句有意境、令人敬畏、表达信仰的话。“我们信仰上帝”,你认为这句话如何?
非常好。画家说,还有吗?
你该让整个画作呈现出一种灰黑色的主调。贵妇人说,稍偏一点蓝吧……有一种宁静和庄重之感……总之别太艳丽,那样太俗……
是的。灰黑色,偏一点蓝。画家说,现在这副画基本完成,您想看看吗?
先不急看。贵妇人想了想,说,总感觉还有些单调。人物,图案,数字,一句话……好像缺点什么吧?
缺风景。画家笑着说,风景,建筑,画作主远的主题。
对。贵妇人点点头,再添点风景吧!
可是画面已经很挤……
添在反面吧。
添在反面?画家问,您确定吗?夫人。
我确定。贵妇人说,是的,添在反面……反正我已经为这副画花了钱……反正你说过,一切都按我的意思办……我相信这并不过分。
当然不过分……那就画个教堂,如何?
画个纪念堂吧!贵妇人兴奋地说,费城独立纪念堂!我喜欢费城独立纪念堂!想想看,伟大的人物,复杂的图案,神秘的数字,令人尊重的话,宁静庄重的色调,代表和平的独立纪念堂……上帝啊!我相信,这绝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有价值的画作!
画家笑了。他把完成的画作递给贵妇人。
贵妇人的面前,一张标准的百元美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