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外面的格子门一样,太吉郎的铺子还保留着京式批发老店的旧规矩。不过现在也改成股份公司,掌柜和伙计都称为职员,大抵是早来晚走。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小伙计还住在临街有密格子窗的二楼上。所以,吃晚饭时,后屋很静。
“千重子,你爱上北山杉的村里去,是不?”母亲问,“为什么?”
“那儿的杉树又直又好看,我想,人的心地要能长成那样该多好!”
“那,你不就是那样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又别扭,又乖僻……”
“不错,”父亲插进来说,“不论多么直爽的人,也会有杂七杂八的念头。”
“……”
“那不是挺好吗?孩子长得像北山杉那样固然可爱,但往往不可得。即便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上灾祸不幸。就说树吧,弯也好,曲也好,只要能长成大树就好,我是这么认为……你就看看咱们小院里的那棵老枫树吧。”
“对千重子这样好的孩子,还挑剔些什么!”母亲有些动气了。
“知道,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姑娘……”
千重子眼睛望着天井,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像那棵枫树一样坚韧,而我……”说着语带悲音,“就如同生在枫树干上坑洼里的紫花地丁那样。哎呀,紫花地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谢了。”
“真的……到明年春天准还开。”母亲说。
千重子低着头,目光停在枫树旁那个基督像石灯上。靠屋里的灯光,那磨蚀损伤的圣像已看不太清,好像在做祷告。
“妈,我到底生在哪儿的?”
母亲跟父亲面面相觑。
“在祗园的樱花树下。”太吉郎言之凿凿。
生在祗园夜晚的樱花树下,岂不像神话传说《竹取物语》里,赫夜公主生在竹节里一样么?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说得那么肯定。
千重子忽然想开个玩笑,既然生在花下,说不定也会像赫夜公主那样,给接到月宫里去——可是,她嘴上没说出来。
捡来的也罢,偷来的也罢,千重子生在哪里,现在的父母是不会知道的。恐怕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起来,觉得不该问这件事。但是,不道歉似乎更好些。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其不意地发问呢?她自己也不明白。难道是模模糊糊想起真砂子说的,北山杉村里那个姑娘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缘故?
千重子不知往哪里看好,便把目光停在大枫树的树梢上。莫非是月亮出来的缘故,抑或是街灯的辉映,夜空才微泛白光。
“夜空的颜色像地道的夏天了。”母亲繁子也抬头望着天空说,“呶,千重子,你就是生在这个家里的。尽管不是我生的,但确实是生在这个家里的。”
“嗯。”千重子应道。
——正像千重子在清水寺告诉真一那样,她不是繁子夫妇晚上从圆山的樱花树下抱来的,而是给扔在店门口的弃儿,是太吉郎把她抱进家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太吉郎那时三十刚出头,也曾荒唐过一阵子。所以,妻子开头不肯相信他的话。
“说得怪好听的……兴许是跟哪个艺伎生的,弄到家里来了。”
“别胡说了!”太吉郎变色道,“你好好看看这孩子穿的衣服。这会是艺伎生的孩子吗?嗯?是艺伎生的孩子吗?”说着把婴儿递给妻子。
妻子接过来,把脸贴在婴儿冰凉的小脸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到里面再慢慢商量。你怎么愣在这里?”
“还是刚生下来的呐。”
因为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所以不能收为养女。户籍上,写成太吉郎夫妇的嫡亲女儿,取名叫千重子。
俗语说,领来孩子招来弟。可是繁子自己并没生养。他们把千重子当做独生女一般抚养,疼爱。岁月悠悠,千重子究竟见弃于什么样的父母,太吉郎夫妇也不再放在心上了。至于千重子亲生父母的生死存亡,当然也就无从知道。
——当晚,吃完饭,收拾很简单。只需把竹叶和汤碗拾掇一下就行。千重子一个人在归置。
收拾完,她上二楼自己的卧室。翻着父亲曾带到嵯峨去的保罗·格雷和马克·夏加尔等人的画册。正欲蒙眬睡去,便叫了起来:
“啊——啊——”
给噩梦魇住了,她挣扎着醒来。
“千重子!千重子!”母亲在隔壁房里喊她。千重子还没应声,纸拉门拉开了。
“魇着了吧?”母亲进来说,“做梦了么?”
说着坐在千重子身旁,捻开枕边的台灯。
千重子坐在被窝里。
“哟,这么多汗!”母亲从梳妆台上拿来一条纱手帕,给千重子揩额上和胸口的汗。千重子由着母亲给擦。“多白净的胸脯啊!”母亲心里一边想,一边把手帕递给千重子:
“呶,擦擦胳肢窝……”
“谢谢,妈。”
“做噩梦了吧?”
“嗯。梦见从老高的地方掉下来……嗖地一下掉进一个绿得可怕的深渊里,没有底儿。”
“这种梦,谁都做过。”母亲说,“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
“千重子,别着凉。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余悸,想站起身,脚步却有些踉跄。
“好了好了,我来拿吧。”
千重子坐在床上,腼腆而灵巧地换上睡衣。正要折叠刚换下的那件,母亲说:
“甭叠了,反正要洗。”便拿着挂到角落里的衣架上,又走回来,坐在千重子的枕边说:
“做梦倒没什么……该不会是发烧吧?”说着把手放到女儿的额角上。冰凉的。
“嗯,准是上北山杉村里累着了。”
“……”
“瞧你这样,叫人不放心,妈过来陪你睡好不好?”说着便要过去取被子。
“不必了……已经好了。您就放心去睡吧。”
“是么?”母亲一边说,一边往千重子的被里钻。千重子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千重子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再也不能搂着你睡觉了。你说多奇怪。”
结果倒是母亲先安然睡去。千重子怕母亲肩膀着凉,用手摸了摸,然后把灯关掉。可是千重子怎么也睡不着。
千重子刚才做的梦很长,告诉母亲的,不过是个结尾。
起初,不像是梦,只是似睡非睡之际,挺高兴地想起白天和真砂子去北山杉村里的事,真砂子说的那个跟千重子很像的姑娘也在村里,而且奇怪的是,形象远比村子来得鲜明。
梦做到最后,才是她掉进一个绿色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印在她心上的杉山。
鞍马寺的伐竹会,是太吉郎喜欢的一种仪式。因为有地地道道的男子汉气概。
太吉郎年轻时看过多次,至今已不觉新鲜。但他想带女儿千重子去见识见识。何况今年要撙节用度,鞍马寺十月里的火节,据说不拟举办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正是黄梅季节。
十九那天有梅雨,还很大。
“这么下法,明天停得了么?”太吉郎不时望着天空说。
“爸爸,下雨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是不在乎,”父亲说,“天不好总归……”
二十日仍是腻答答地下着雨。
“把窗户和柜子门关紧,潮气很重,不然衣料会受潮的。”太吉郎吩咐伙计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啦?”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会有的,今年算了罢。鞍马山上云遮雾罩的……”
——参加伐竹表演的不是出家的僧众,大抵是些乡下人,称为法师。十八日先要做好伐竹准备。鞍马寺正殿的左右两侧先竖起圆杉木,然后用雌竹雄竹各四根做横梁,缚在圆杉木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是连根带叶。
对着正殿的,左为丹波座,右为近江座,自古以来便这么称呼。
领班的,身着历代相传的白绢素服,足登武士草鞋,肩系吊袖带,腰插二把刀,头包五幅袈裟做的僧巾,身饰南天竹叶。伐竹用的山刀收在锦囊里。由开路的人带领走向山门。
下午一点光景。
直裰打扮的僧人吹响法螺,伐竹会宣布开始。
两男童向主持长老齐声称贺:
“恭贺伐竹神事开始大吉。”
然后两男童分头走向左右两座道贺:
“近江之竹上好。”
“丹波之竹上好。”
伐竹时,将缚在圆杉木上粗大的雄竹砍断,理好。细的雌竹不砍。
于是男童向主持长老宣布:
“伐竹完毕。”
僧众一一步人大厅,开始诵经。抛撒夏菊,以代替莲花。
主持长老走下祭坛,打开丝柏扇子,上上下下连扇三次。
和着“嗬”的一声惊叹,近江和丹波两座各有二人将竹子砍成三截。
太吉郎原想带女儿去看伐竹会,只因天阴下雨,正在游移之际,秀男挟着小包走进格子门来。
“小姐的腰带好歹织得了。”秀男说。
“腰带?”太吉郎狐疑地问,“我女儿的带子?”
秀男踞退一步,毕恭毕敬扶着席子施了一礼。
“是郁金香花样的么……”太吉郎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您在嵯峨尼庵里画的那条……”秀男郑重其事地说,“那天,我因年轻气盛,对佐田先生实在太失礼了。”
太吉郎不由得暗吃一惊。
“哪里,我只是兴之所至随便画画的。倒是你的高见点醒了我,我应当向你道谢才是。”
“承您看得起,那条带子我已经织好给您带来了。”
“是吗?”太吉郎不胜惊异,“那幅草图我已揉做一团,扔进你家旁边的小河里了。”
“扔掉了?是吗?”秀男毫不怯懦,镇静地说:“您不是让我看过吗?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真不愧是手艺人呐。”说着,太吉郎额头又皱了起来。
“可是,秀男,图样我都扔进河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织呢?嗯?干吗还把它织出来?”太吉郎钉着问道,心里忽地一动,说不出是悲凉之感,抑或是愤激之情。
“缺乏内在的和谐,火暴,病态——这些评语难道不是你秀男说的吗?”
“……”
“因此,一走出你家门口,我便把图样扔进小河里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秀男两手扶在席上,低头道歉,“我也是整天尽织些俗不可耐的东西,织得心都烦了。”
“彼此彼此,嵯峨的尼庵里,静虽然静,只有一个老庵主和一个白天来帮佣的老太婆,却也寂寞得很……再说,店里的生意日渐萧条,所以,你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何须我这个批发商设计什么图案呢!那种新颖别致的花样,就更……唉!”
“我也想得很多。在植物园遇到小姐之后,也想过。”
“……”
“这腰带,请您过目吧。要是不中意,您拿剪刀当场剪碎好了。”
“好吧。”太吉郎点头答应,又招呼女儿过来:“千重子!千重子!”
千重子正在账房里,坐在掌柜旁边,这时起身走过来。
秀男一双浓眉下,紧抿着嘴巴,神情充满自信。但双手解包袱时,不免微微颤抖。
对太吉郎仿佛不便说什么,便转身向着千重子。
“小姐,请你鉴赏一下。这是令尊的图样。”说着把卷好的腰带递过去,显得很拘谨。
千重子把腰带刚展开一点,说:
“噢,爸爸,是受到克利画册的启发,在嵯峨画的吧!”一直展到膝上,“嗳呀,真好!”
太吉郎苦着脸不做声。但心里对秀男能把图案完全记在脑里,实在感到惊奇。
“爸爸!”千重子的声音里透着率真的喜悦,“带子真好!”
“……”
她用手摸摸带子的质地,对秀男说:
“您的织工很精致。”
“嗳嗳。”秀男低下了头。
“我在这儿打开来看看好吗?”
“嗳嗳。”秀男应了一声。
千重子站起身来,在父亲和秀男面前把带子完全展开,一手搭在父亲肩上,站着打量道:
“爸爸,您看怎么样?”
“……”
“您不觉得好看吗?”
“真的好看?”
“嗯,谢谢爸爸。”
“你再仔细看看。”
“这是新花样,当然要看配什么衣裳……不过,这带子真的好。”
“是吗?嗯,既然你中意,就该谢谢秀男。”
“秀男先生,多谢了。”千重子说着,在父亲身后跪下来,低头道谢。
“千重子。”父亲叫她,“这带子和谐吗?意境和谐吗?”
“什么?和谐?”千重子猝然间给问住了,又打量了一下带子,“您问和不和谐,这要看什么衣裳,也因人而异……现在,那种故意打破和谐的衣裳倒很时兴……”
“嗯。”太吉郎点点头说,“其实呢,千重子,当初我把带子的图样给秀男看,他说不和谐。一气之下,我把图样扔进了他们作坊旁的小河里了。”
“……”
“可是,秀男竟织好拿来了,一看,跟爸爸扔掉的那张图样还不是完全一样么?尽管画笔的颜色和丝线的颜色,多少有些差别。”
“佐田先生,请多原谅。”秀男双手扶在席上致歉说。
“小姐,实在冒昧得很,能否请你把带子系在腰上试试?”
“就系在这件衣服上?……”说着,千重子站起身来,系上带子。顿时显得光艳照人。太吉郎的神色缓和下来。
“小姐,这不愧是令尊的杰作。”秀男的眼睛放着光辉。
祗园会
千重子提着大篮子,走出店门。她要往北经过御池大街,到麸屋町的汤波半老铺去。睿山至北山之间的天空,晚霞火样的红,千重子伫立在御池大街上,仰望了半晌。
夏天日长昼永,晚霞早出。天色颇不单调,一忽儿便染成一片火红。
“天空竟有这种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呢。”
千重子掏出小镜子,在霞光下,照着自己的面庞。
“我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人真是的,心情会左右一切。”
在晚霞的映照下,睿山和北山竟是一脉深蓝。
汤波半老铺里,豆腐皮、牡丹豆腐皮和八幡卷刚出锅。
“您来啦,小姐。一到祗园会,简直忙得不可开交,这还只是供应一些老主顾呢。凡事请多包涵呀。”
这家铺子,平日只接受订货。京都的点心行业中也有这样一类老店。
“是过节用的吧,一向承您照顾啦。”汤波半的老板娘一边说,一边把千重子的篮子装得满满的。
所谓八幡卷,就跟鳗鱼做的八幡卷一样,是豆腐皮裹上牛蒡卷成的。牡丹豆腐皮,则类似油炸豆腐什锦,在豆腐皮里包上白果馅。
这家汤波半,是一八六四年那场大火中幸存的一家老字号,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当然也多少有些改进……例如天窗上安了玻璃,做豆腐皮用的炉灶改用砖砌的。
“从前烧炭,添火时,炭灰要落到豆腐皮上,所以才改烧锯末。”
“……”
一排锅子,用四方的铜板隔开,等锅面上结成一层豆腐皮,就用竹筷巧妙地捞出来,晾在锅上面的细竹棍上。竹棍上下摆几层,豆腐皮干了就往上移。
千重子走进后面的作坊,用手扶着古老的柱子。陪母亲一起来时,母亲常抚摸这根年代久远的大黑柱子。
“什么木的?”千重子问。
“丝柏的。高得很,一直到顶上,笔直笔直的……”
千重子也摸了摸这根古色古香的柱子,然后走出这家老铺。
回家时,一路上只听到排练祗园会的鼓乐声,高亢嘹亮。
祗园会的日期,远道来看热闹的人常常以为是祭神彩车巡行的七月十七那天。所以,顶多在十六日夜里,才赶来看前夜祭。
不过,祗园会的法事,实际上七月里要做一个月。
七月一日,准备祭神彩车的各街道,先自“画吉符”,奏乐打鼓。
彩车中,乘有童子、饰以长刀的那辆,年年照例走在仪仗队之前。为了决定其余彩车的先后次序,七月二日或三日那天,由市长亲自主持抽签。
七月十日,“洗御舆”,也即祭祀的开始。彩车头一天要搭好,御舆在鸭川的四条大桥上洗;所谓“洗”,不过是神官用杨桐枝蘸水,洒于车上而已。
十一日,童子参拜祗园神社。是乘在长刀彩车上的童子。他头戴京式乌纱帽,身着古代公卿礼服,骑着马,有侍从随后。童子前去领受五位之职,高于五位的,称为殿上人。
从前,彩车上还置有神像,所以,童子两侧的侍童要扮成观音菩萨和势至菩萨。童子从神庙领受职位,象征已与神道婚配成礼。
“干嘛那么怪模怪样啊?我是男孩子呀。”水木真一小时给扮成童子时,曾抱怨说。
再者,童子要“单开伙”,饭食不能与家人共火同烧。这是为了洁净。如今,这个规矩已经从简。只是,童子吃的饭,要用火镰打两下。据说,家里人倘有疏忽,童子自己就会催促:“打火镰,打火镰。”
总而言之,童子不是巡行一天即告完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还要去彩车街一一致意,全部祭典和童子的活动,总要一个月才能结束。
较之七月十七日彩车巡行,京都人宁愿领略十六日晚上前夜祭的情趣。
祗园会的正日,即将来临。
千重子家的店铺,外面的格子门已经卸下,正忙于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