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孺子牛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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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渡口轶事

一条石板小道沿田块、坟基、村落弯弯曲曲盘桓。它由东向西接上了京杭运河边的蔡家浜口,接上了浜口北岸的一只观音小庵。

庵旁水边几株古柳绿荫甚浓,虬龙般的盘根紧护着古运河的这一段河岸。

在这一运河岸段,有着一个古老渡口。这渡口,民间纷传为清代乾隆年间设下的官渡。

自从隋炀帝敕命开凿了这段江南运河后,不久,两岸的纤路就蜿蜒延伸。以后,西岸有了邮道、驿亭、长桥。嘉庆间,东头的一个村落渐渐成了集镇,于是几家地货商号牵头聚资铺就了一条3里多长的石板弯道。

一条木渡船在河面上穿行,顶涛浪、避风帆,把运河东西两岸连接。可是,依着村旁茅屋数楹、观音独庵,那里亦常是野渡无人、一篙斜插。这情景,融合古道纤夫、长桥卧波,在今之山水画家眼中,定会被看成是一幅雅静的水墨小品。

渡口进入20世纪30年代,四周仍是荒村、茅舍。一个年近30、名叫和尚的赤贫子弟,凭命大、靠冒险居然成了这个渡口的主人。

民国26年下半年,光棍一身被人谑称荡乱荡和尚的年轻人,正在一户绅农家里做着长工。

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批国民党政府军人不战而撤路过村落。保长被迫着去拉夫。绅农家被摊派上一个长工摇船。两长工眼对眼、口对口嘘叹一阵后,荡和尚挺身说:“我光身,还是我去!”就这样荡和尚作夫摇船去了,这一去杳无音信。

不久,这一带村民便过上了太阳旗飘摇下的日子……

两年后的一个深夜,荡和尚出人意外地回转了故土。他满身疲惫、带着肩胛下一个还在流脓的枪洞。他居然还是捞到了一只破木船,吱扭吱扭地一橹一橹摇回来的。有了这只破船,他的思绪不再是那个绅农家的长工,他的心思已经落到了昔日故土的渡口。

东洋人的马队在渡口西头的砂石公路驰骋,渡口早就没有专门的渡船了。可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人们惊愕地发现,在这段运河水面上出现了一只简陋的小渡船。穷得胆大了的荡和尚有着个信念:中粒枪子未必死,捏橹摇船或是生。于是,他住进观音庵,以粘泥糊好渡船漏缝,用树桩支起渡埠踏级,开始了运河渡口的摇摆渡生涯。

他的经历仍是坎坷。

民国27年初秋的一个中午,有祖母孙女两人离开渡船穿路西行,不料与个策马而过的东洋骑兵相遇。东洋兵已似馋猫闻到腥味,要紧下马硬扯着姑娘就往路边按揿。容不得挣扎,朗朗乾坤下这个东洋兵的屁股开始闪光。

好婆在哆嗦,嘴上直念叨:“好天老爷啊,阿要罪过,阿要罪过……”老人颤抖着撑开手中油纸伞,想把眼前的这个闪亮遮盖。可这圆圆的,突然张开的暗红怪物却把那匹东洋马儿惊得一声长啸、四蹄腾奔。惊马的缰绳上拖着条穿上军用皮靴的腿——那是这个造孽骑兵唯恐马失,缰绳打结拴住自脚后弄出了飞马拖人死的奇闻……尔后,几骑日兵冲到渡口,枪指鼻、刀架勃,叽哩哇啦直骂人。荡和尚身上打出血淌,魂已吓得离体……不过,他命大,又逃过了这一劫。

民国38年4月上旬一个天将转晴的下午,一批批国民党政府军人沿苏嘉公路南逃。一簇乱兵在隔岸喊雇渡船。这一刻,荡和尚眼前迭现出了昔日夫役的苦难,他就假装着解缆而突奔。待西边枪声响起,他则东边翻身落沟,不管满身泥、自喘朝天气……

1949年4月下旬,渡口离别苦难、惊吓,运河岸坡野花芬芳。

1950年初,县交通管理部门加强渡口管理,驳河埠、立渡牌,渡口又成为官渡。渡口迎来了自己的辉煌。

东头有集镇,西首连城池,太平盛世,来往行人日增。渡费收几分,但聚下来充盈。荡和尚立时成了铜钿活来人,不久就有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丧夫之妇归附了他。有了女人,他更是不慌不忙地在运河上撑篙、摇橹。

到了******年代,一条煤屑公路取代石板小道,交管部门重驳了河埠、搭起凉棚。渡口所在的村落改名红旗大队,渡口也就称为红旗渡口。

物资匮乏那些年,这渡船上依然有人上下,人们毕竟还要往来。荡和尚仍是定笃笃撑篙,慢悠悠摇橹。他的船照旧走得安详、平稳。他为人厚道,来往人对他也好。镇上供销社副食品部那些叫人垂涎欲滴的食品,他也总能买到,这倒不是怕他摆渡时会给人刁难。

有人从城里回转误时,即使在冬夜的寒风里,对着运河东头那间寂静的小屋求助:荡和尚老伯伯——谢谢你,行好事,摆摆渡——当这呼喊的声音响过运河水面以后,不久,求渡人总会惊喜地觉到,对岸小屋的灯开始亮了。于是传来咳嗽、开门、拿篙、掮橹、摇船声——就这一阵期盼而来的声音,让人踏上了熟悉的船、走向了归家的路……

“**********”期间,斗私、批修,渡船归公。生产队为荡和尚老两口供应口粮,重造两间瓦房。渡船修新了,队里开始男老力轮流摆渡,荡和尚保留壹周一天摇船收钱待遇。那时,集镇边上的农场成了“五·七”干校,渡船上来往的人变多了,渡船使摇摆渡的生产队年终分红高得叫人眼红。摇摆渡成了扭金橹绷,荡和尚每周扭一天金橹绷就已足够让两人花费。

他开始空闲了。他年轻时就嗜酒。此时,他更把不少时间花在喝酒上。他几乎每日披晨曦上镇喝酒,烧中饭前挽着菜篮回转。吃中饭、晚饭时他又在家中喝酒。他喜欢一边喝酒、一边与人闲聊,激昂时会撩出枪子疤,大骂东洋兵。

某日,他醉意踉跄回家,被镇上一位年轻人的自行车撞着。他倒了,成为风瘫,整日躺在渡口小屋的木床上。那个青年人负疚地拎了东西一次次上门看他。后来他终于熬不住了,就轻声短气地说:“我老了,不要再来看了……”几个月后,他望着那条在运河上正穿梭来往的渡船,带上40多年的渡龄,走了……

渡口进入20世纪90年代,运河西头企业勃兴,东岸的人涌向西头做工。渡口换上了宽平的钢驳船,可渡船上还是挤满了自行车和人。看到早晚高峰时候渡人的拥挤以及渡人带车险跳船尾的情景,人们都在祈望那里早日造桥。可正被轮上和将要轮上摇摆渡的人却在心中默祷:让我能完完整整地摇上一年渡,让我能顺顺当当地造好幢新楼房吧!可是没过多久,运河东边的环路还是筑了,跨运河、接环路的桥也开始造了。这轮上最后一轮摇摆渡的人心里慌了,慌得他在某日早晨自作主张地把渡费翻着涨了。交管站来人说话:“谁规定你涨的?”他也爽快还话:“是我自己要涨的。河西的公交车票也涨了,我为啥不涨?”渡费还是随他涨了,原因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渡口南北两座大桥先后跨通,这个昔日辉煌的渡口也就自己撤了。

渡口是悄然撤的,撤得那么自然,剩下了昔日的踏级,由着古运河水拍击。

人们说这个渡口往日像桥,一座水上流动的桥。它让东边的自行车驰上西头的公路,让东岸的人踏入西岸公交车,让东面的镇靠向了西处的城。

人们说这个渡口往日似盆,一只积钱聚财的盆。它使渡口老人安度一生,使摇摆渡的村落快速造起了楼屋。

人们说这个渡口后来更像一位老人,一位已经完成了使命的慈祥老人。这位老人对着站立于前的子女在说:我老了,该撤了,但欣慰……

古运河里涛声依旧,古运河边却日新月异。人们看着那车水马龙的路、凌空架设的桥,对古运河上的渡口在一个个地撤掉早已就不足为怪了。

现代人会对渡口作下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