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伤心的热血添浓颊上的红光;
(你快向前,
到礼台边,
见新郎面!)
忘却了,永远忘却了人间有一个他;
让时间的灰烬,
掩埋了他的心,
他的爱、他的影——
新娘,谁不艳羡你的幸福,你的荣华!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对月
“现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错,月,
但在你年轻的时候,
你倒是看着了些个什么花头。”
“啊!我的眼福真不小,有的事儿甜
有的庄严,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时候。”
“你是那么孤高那么远,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时光,
你倒是转着些个怎么样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样不叫我低着头
想,新鲜的变旧,少壮的亡,
民族的兴衰,人类的疯癫与荒谬,
哪样不动我的感想?”
“你是远离着我们这个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里转动,
有什么事儿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么没有,打岔的事儿当然有,
地面上异样的徵角甫宫,
说是人道的音乐,在半空里飘浮,
打岔我自在的转动。”
“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话,月,
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
“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
尽做怎不叫人烦死,
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
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
一个星期
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
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肠,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点儿妙。
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
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
星四晚上我思想又换了样;
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
亲近的住着,管它是短是长。
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
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
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
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
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
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
到星期晚上我简直是发了迷,
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
死尸“Une Clarogne”
我爱,记得那一天好天气
你我在路旁见着那东西;
横躺在乱石与蔓草里,
一具溃烂的尸体。
它直开着腿,****似的放肆,
泄漏着秽气,沾恶腥的粘味,
它那痈溃的胸腹也没有遮盖,
没忌惮的****。
火热的阳光照临着这腐溃,
化验似的蒸发,煎煮,销毁,
解化着原来组成整体的成分
重向自然返归。
青天微粲的俯看着这变态,
仿佛是眷注一茎向阳的朝卉;
那空气里却满是秽息,难堪,
多亏你不曾昏醉。
大群的蝇蚋在烂肉间喧哄
酝酿着细蛆,黑水似的汹涌,
他们吞噬着生命的遗蜕,
啊,报仇似的凶猛。
那蛆群潮澜似的起落,
无餍的飞虫仓皇的争夺;
转像是无形中有生命的吹息,
巨量的微生滋育。
丑恶的尸体,从这繁生的世界,
仿佛有风与水似的异乐纵泻。
又像是在风车旋动的和音中,
谷衣急雨似的四射。
眼前的万象迟早不免消翳,
梦幻似的,只模糊的轮廓存遗
有时在美术师的腕底,不期的,
掩映着辽远的回忆。
在那磐石的后背躲着一只野狗,
它那火赤的眼睛向着你我守候
它也撕下了一块烂肉,愤愤的,
等我们过后来享受。
就是我爱,也不免一般的腐朽,
这样恶腥的传染,谁能忍受——
你,我愿望的明星!照我的光明!
这般的纯洁,温柔!
是呀,就你也难免,美丽的后,
等到那最后的祈祷为你诵咒
这美妙的丰姿也不免到泥草里,
与陈死人共朽。
因此,我爱呀,吩咐那趑趄的虫蠕,
他来亲吻你的聋命,吞噬你的体肤,
说我的心枣摹奢你的妙影,
即使你的肉化群蛆!
十一月十三日
火车抢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桥,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进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般累赘。
累赘!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咧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命运?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迂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窗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鲤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哪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听对面园里的鸟,
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压着我像霜压着树根;
断片的梦也在我的眼前,
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
逼着我决定一人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
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仲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一九三0年春
霹雳的一声笑,
从云空直透到地,
刮它的脸扎它的心,
说:“醒吧,老睡着干么?”
……
……
3日,沪宁车上。
残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的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的是我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妁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