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格
水格,男,吉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多部,其文风清新、唯美,深为青少年喜爱。其长篇小说《隔着栅栏的爱情》被北京欢乐传媒买断影视改编权。他主编青春文学杂志《暖》,现居北京。
01
是的,是的,如你所说,我是一个女人。
先讲一个听来的故事:一个女人,大专文化,我觉得文化层次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风情吧,她和一个研究生学历的年轻男人遇上了,两个人坠入了爱河——不过是各自的美丽幻觉——他们相互吸引爱慕不断从对方的身体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之后是身体的结合。有了一个爱情的种子,在女人的身体内开始成长,可以比喻做爱情的结晶,也可以说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她)会炸飞爱情,炸到面目全非……她跟随着他,去见了未来的公婆,公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她,对她挑三拣四,拒绝着这门婚姻,是不是有点俗了?俗就俗吧,我想我也是一个很俗很俗的人,他对她说,别害怕,我爱你,是真的,一生一世。她说,别说永远,谁都无法预测未来。
——他们结婚的那年,男人在一次出差途中被撞死。那天,她又一次从医院出来,做了身体检查,腹中的孩子已有7个月了。她眯缝着双眼站在阳光下,一次又一次想,孩子,现在他(她)是我的一部分。
你猜下面怎么来着?
我不是在编故事,我在给你说事实的真相:他死后,涉及财产分割的问题,公婆哭丧着说她是“丧门星”,说她的进门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还说,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人,天,他们居然说他(她)不是人!所以,孩子没有继承权。她去咨询了律师,那个戴棕色眼镜的男律师意味深长地告诉她:的确,你腹中的孩子还不是人,所以,依据法律他(她)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在法律上,他虽然没有继承权,但却有继承的保留份额——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窗外,又探手够来烟缸,把烟灰弹进去。房间里宁静多了,时针指向下午两点。这是位于铁东区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地处相对偏僻的郊区,从明净的窗子里望出去,即是一片海棠树林,这个季节,枝上的果实已有了色泽,看上去挺诱人的——这里还有两种情况,如果孩子出生之后是个死胎,那么这份保留份额就没了,但是如果生下来孩子是活的,哪怕他(她)活一个小时,保留份额的财产也属于这个婴儿了,也就是说,如果孩子立即死掉,这份财产可以由你来继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说明白。如你所知。
——女人在生下孩子后,掐死了他(是个男孩),生下来的时候很健康,有7斤重。她还是掐死了他。
之后,她嫁给了那个律师。
是下一个春天,他们脸上装饰着幸福的微笑。在市政中心旁边的一家酒店举行的婚礼。如果你恰巧在那年春天生活在这个城市。4月1日那天中午11点多,你又恰巧经过市政中心,那么我敢确信,你会看见那样一对新婚夫妇。那天天气有点阴,空气很潮湿,似乎可以拧出水来。可是,花枝招展的新娘让这该死的天气见鬼去了。你看你看,她的脸上多幸福。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你知道,那只是一个故事。下面来听听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02
我出生在9月。是凌晨4点钟的光景。窗外在下雨。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没有人来看我。
我的哭声没有人来响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回旋着我的哭声,夹杂着母亲近乎死灰一般无力的呻吟。从来没有人看我,从来,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感受到了孤独。因此一生变得脆弱而敏感,并且乖戾。
这不怨我。真的。我也不想这样。
03
读小学的时候,我曾经打过几次仗:当然,也仅仅是几次而已。一次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使用钢笔,不大管用,墨水忸怩着不肯滚出,我就狠力地甩了甩,结果甩了我同桌一脸。他是一个小男孩,在我看来,性格暴烈。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活吃蚂蚱,还曾用过一次性的注射器给活的老鼠青蛙注射污水,导致它们从嘴里吞吐出胃肠。这一切连同他的声音、形象都是污鄙的。我厌恶他,从心眼里厌恶,可我不能不服从班主任的安排——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又矮又胖,她有一个儿子,但先于她死去,在50岁左右的年纪时,她看起来已经很老了,皱纹横生,在她的面庞上肆虐。声音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据说,她是当年知青下乡才从老家哈尔滨来到这里的——她时常用木制教鞭敲打我的脑袋,如同敲打她常年铺在身下的棉花胎。她说我必须和他一张桌,因为我们在数学课上的表现惊人一致,都可以将1+1的结果计算成是2以外的任何数字。这个女人曾在数学课上点着我的脑袋讥笑我是“倭瓜”——就是一窍不通蠢蛋一个的意思。
全班哗然。从那以后,我对数学怀有深深的恐惧与敬畏。一直到今天,遇到从事数学工作的人,我全身都会发抖。
“倭瓜”,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绰号。之后各种绰号如约而来,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开始,我试图反击,但每一次反击只能带来更恶毒的进攻,我的头上顶着各种各样难听的绰号,在别人的眼里走来走去。
不知不觉中,我长成了一个招蜂引蝶的女孩。
有一天放学,因上课违反纪律被留校写未完成的作业。写到了黄昏,从班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听到狗在远处吠叫,我怕黑,猫起身子走路,尽量使自己的行走不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还是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尖声叫了起来。是一只死老鼠。之后,他出现了,像一个白色小鬼,突然从巷口跳出来,大叫一声:啊!我立即辨认出他是万大双。我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
他纵有一万种设想,也不会想到我会像一具死尸那样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没想到,他以为我会哭着跑开,所以说他的计划没有得逞。相反,我却把他吓了一跳,他怪叫了一声,跑开。我不依不饶,坚决地追上去,把所有的愤怒和恐惧消耗在追逐的奔跑中,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哭声随即升起来,我冲上去,用脚踢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是软的。
躺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无助似的。
他说,饶了我吧。我说,你为什么怕我?
他嗫嚅着,我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你也要说!
——你很冷。
若干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的胖乎乎的同桌万大双,他被我打败了。不久,他就死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似乎和贫血有关,连他做医生的父亲也束手无策,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死了。我的第一个小爱人,就这么,甚至没来得及吻我一下,他就死了。
他还是我的第一个对手,他那么强大,可是他却害怕我,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对手了,和世界构成的对峙中,我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溃败,我再也找不到对峙的快感了,再也找不到了。随着我的同桌万大双的去世,那种快感也随之消失了。
苍凉。无望。悲伤。
我的同桌,万大双,一直到死后,他都不敢对我说出那句话,一直到死,他都不敢,他只是在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上,在我的文具盒里匆匆塞上一张小纸条,潦草地写了一句话:“桑,我喜欢你。”
我秋天回来的时候,在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上读到这句话时,我的左边已经是空空荡荡。万大双已经被他的父亲埋葬到镇外的地方去了。那里全是坟,全是让我恐惧的坟。我的同桌万大双,他那么胆小,他会害怕么?他会哭么?我捏着那张纸条,想象被他拥抱住的陶醉。之后号啕大哭。
“精神病!”
她走过来,用教鞭敲打着我的头。这样说。
——可是,可是,那个第一个试图对我表白,喜欢我的小男孩,我把他给弄丢了。
04
读中学起,开始谈恋爱。成绩不好。经常逃学。有时写字,编各种阴暗窒息的故事。我的语文老师,一个老处女,她很好,她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对我说,你是有才华的。
还是她联系了朋友,托人帮我进了一所不入流的大学。
迷恋文字,学历大专。除此之外,毫无任何爱好可言。试图妥协,却终因无法抚平身体的凹凸而失败,甚至全面沦陷。
一日,我在街道上忧郁地行走。鸽子从我的身后沉重地飞起,眼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我在交替闪烁的红绿灯里泪流满面横穿街道。
你坐在迅疾行驶的公交车内,只是一闪而过,匆匆一瞥,但你还是看清了这个女人悲戚的容貌。
你打来了电话说:“你好!桑。”
是的,是的,我是桑,是一叶为虫所啃噬的桑。
05
在没有了万大双的三年二班,我成了孤立无援的小女生,每天落落寡合,再也没有人来和我吵嘴、打架,没有人用一根自动铅笔或者各种好看的橡皮来贿赂我,博取我的欢乐。
下课的时候,他们一大群人会成帮结队地到操场上去玩耍,男孩子在偌大的操场上奔跑,打闹,女孩子则三五成群,唧唧喳喳,或者踢毽子、跳皮筋。
“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打我,我就钻地洞,地洞有枪子,我就跳高墙……”
我无比卑微地靠近她们,唯一的一次,我的声音平缓地滑出了嘴,我就是贱,我不该发出声音的,不该投去羡慕的目光,打那以后,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把头仰起来,抬得很高很高,似乎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向日葵,在那里没日没夜地追逐太阳。
我走过去,对王小花说:“可以要我一个吗?”
她立刻回击我:“你嘛!你不是神经病吗?神经病不能和我们正常人一起玩的。”
她们集体哄笑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原因也找不到,她们那么厌恶我,给我起了一个无比难听的绰号——大象。“大象鼻子长,拖了地,盖瓦房。”拍着手,和着节奏,她们高兴到了极点。
我忽地冲上去,将王小花的脸抓破。
所有的女生忽地涌过来,将我的脸抓破。
当我们一起面目全非地站在那个更年期晚期的老女人的身边时,她的教鞭不由分说地落到了我的头上,我看见她们,她们,所有的人都在幸灾乐祸,我感觉一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真的,一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我感到孤独,还有深深的,深深的恐惧。
06
我面目全非地站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先是尖声叫了起来。
“啊!”她探过身来,“你怎么了?”“和同学打架了。”
“因为啥?”“因为她们骂我。”
“骂你什么?”“她们说我精神病!”
“——她们才是!”
她说完这句话,埋下头去理手中的活计。我以为她会跳起来,暴跳如雷,她没有,像是在打听一件与自己漠不相关的事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不再追问下去。她没有像以前教训我那样,捏着一杆从娘家带来的鸡毛掸子,抡圆了膀子抽打我的身体。
她没有。
我深表遗憾。
我用温水洗净了脸,坐在一旁理书包,就是那时,一包药滚出来,我怕母亲看见,慌忙掩饰。
“都有谁打你?”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么问了一句。
“……王小花、林敏、黄丽、张百红……”
念完了一串名字之后,我站起身走出房间。她敷衍一般补充了一句:“以后少和她们在一起玩。”
“哦。”
我走出去,走到外面,我跳上墙头,是黄昏,太阳像个破碎的鹅蛋黄,无法收拾,我在墙头上站了很久很久,甚至流了一点泪,但我很快又坚强下来,我想了很多,想到了我未雪的仇恨,想到了我外强中干的母亲,想到母亲,我未免太过丧气了,有这样一个母亲似乎是耻辱,真的,她是一个喋喋不休的母亲,常爱传播各种飞短流长巷陌俚语,并且有时是它们的制造者,但她所有的本事不过是在家里,同父亲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做事看上去左右逢源实际却是没有主见,她不可能像前面镇里的林桂花一样拿着砖头子将试图强奸她的许木匠赶跑,抱头鼠窜并且嗷嗷乱叫。
我不愿意想下去了。
我生活在如此粗鄙的地方。
一年四季分明,但爱与恨却一片模糊。冬天偏长,寒冷总是让我浑身长满冻疮,我发誓以后要离开这个小镇,要躲藏到南方去,再也不肯回来了。可是,可是,夏季的冗长的闷热又让我昏昏欲睡。这可真是太讨厌了。
想想就气不过。
我跳下墙头时,夕阳已经快被黑暗吞没了,还有一点光,残存。
刘小天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对我喊:“桑,我喜欢你。”
我说:“我喜欢你妈!”
刘小天说:“****妈!”
我说:“****姥姥!”
刘小天说:“红骨朵,绿骨朵,你妈叫床嗷嗷响!”
我跳下墙头之后,就再也看不见刘小天了,我折身进了房间之后,对我母亲喊了一声:“妈!”——可是后面的半句话,还是没有吐出来。
“干什么?”“肚子饿了。”
“回头叫你爸吃饭,他又在赌。”“哦。”
——我是想让母亲去找那个更年期的老女人,她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教鞭就在我的脑袋上打,我伸手摸了摸,脑袋上还有好几个大包。我真的不想再去学校了,那里好像是地狱,真的好像是地狱。
黑色,汹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