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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虚构的时代(3)

章豪就被拖去蹦迪,这玩意以前也玩的,在想丢掉脑子的时候,就来蹦迪。就是说他相当熟悉这种炸弹似的声音,光怪陆离的灯光和疯狂的男女,世界末日的景象。但这回是被老婆拖来的,章豪一点也不想蹦,在靠边的所谓雅座坐下,要了两罐啤酒。不一会,一个陌生男人过来,诺言立即站起来打招呼,就是说他们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章豪,那男人直着嗓子朝诺言喊,可他的喊叫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声音也就是迪厅的音乐砸得支离破碎,什么也听不见,只见诺言很兴奋地笑着,也是直着嗓子朝章豪说了一句什么,便跟了陌生男人进入舞池,只一瞬间,诺言就淹没在舞池里,再也找不着了。

章豪对面的位子空了出来,只一会,一位小姐款款而来,也不经章豪同意,就在空位上坐下,脸上堆满了笑,嘴巴张着,像一个红的圆圈,当然是跟章豪说话,章豪也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问:你说什么?小姐就伸过脖子来,嘴巴几乎要贴着章豪耳朵。这回章豪听清了,小姐说:陪你蹦迪好吗?章豪说:不好。小姐说:那就陪你聊天。章豪哭笑不得说:怎么聊?小姐见生意不成,从位子上弹起,转眼蹦到了别处。

喝完两罐啤酒,又要了两罐,又喝完,还不见诺言回来,章豪转了个身,面朝舞池,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光影肢解了,无数的手臂,无数的大腿,无数的脑袋,无数的乳房,在心跳达到二百、血压达到三百的声音里翻滚、挣扎、沉浮,在大家都疯了的时候,你一个人不疯是很无聊的。章豪看了一会,便闭上眼睛,躺在椅子上,不久就睡着了。

你居然躺在这儿睡?章豪被推醒的时候,听见诺言这样说。

不跳了?

先歇会。

诺言很是亢奋,好像无法止住运动了,坐在位子上,身体还在扭动、颤动、抖动,她确实得歇会了。章豪又要了两罐啤酒。

诺言边喝边说:睡着了?

嗯。

了不起。诺言嘲讽道。

也没什么了不起,越是喧嚣,越是安静嘛。

是不是想着你的网上爱情?

没有。

一起跳吧。

不想跳,你跟别人跳吧。

终于等到了回家。诺言虽然蹦得很满意,但对章豪的表现不满意,所以还是不满意。

章豪觉得已尽职尽责,如释重负道:现在,我可以玩电脑,不陪了吧。

我就是不让你玩电脑,才拉你出去的。不能玩电脑!

你饶了我吧。章豪恼怒说。

诺言也恼怒地说:你是否觉得电脑比老婆重要?

没比较过。

我先警告你,你再玩电脑,我马上出去找人玩。

既然老婆比他还生气,章豪只好忍着不生气。要命的是若是顺着老婆,就不能玩电脑,章豪就很羡慕那些比他小几岁还没老婆的网虫。

老婆是权威的,老婆说不让玩就不让玩。而且老婆像个克格勃,严密监视着章豪,使他无法靠近电脑,更别说上网了,这就使章豪的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甚至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前兆,譬如失眠、头痛、抑郁、厌世,不能上网留下的时间,就像一堆垃圾堆积在生活之中。

这样的生活显然是不能忍受的,尤其是失眠。因为失眠,章豪总觉着还没有睡,所以就整日睡在床上。头也是在床上痛起来的,痛的感觉像绳子扎在脑袋上。有时也像针一样深入脑子的中央,章豪就要发泄一点什么,如对着穿衣镜,像头困兽嗷嗷乱叫。

这就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诺言,诺言忍了一些时间,终于忍无可忍,譬如在某个深夜,在章豪辗转反侧将她弄醒的时候,骂道:神经病。章豪说:你才神经病。诺言本来是想重新入睡的,但这样一吵,就睡不着,那么就应该好好地吵一架了。

诺言说:你不想睡,你去上网吧。

章豪说:好。

你快去网上谈情说爱,不要影响我睡觉。

我只是想上网,是否谈情说爱,倒不重要。

你去,以后我们谁也别管谁。

这可能不像吵架,而像一场谈判,谈判的结果应该是章豪赢吧。从此又可以上网了,但代价也是不小的,就是诺言不理他了。也许不是代价,而是他所渴望的,被老婆缠着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没老婆多好啊。

章豪一上网就收到了五封“伊妹儿”,都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发的。因为这些信,这几天被老婆监视着没上网,似乎完全改变了性质,好像是故意考验她、以证明她是如何地思念失恋的柏拉图。冬天里最冷的雪一会儿想象他出差了,一会儿又想象他生病了,甚至想象他可能突然死亡了。冬天里最冷的雪被自己的可怕想象所折磨,说:你若是死了,我将在网上为你建造一座纪念馆,然后我也死去。看到这些话,章豪很是愧疚,这几天他只是想着怎样上网,似乎并不怎么想念冬天里最冷的雪。

但思念也不妨虚构一些。当他们重逢,失恋的柏拉图解释说:我确实是生病了。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你也想我吗?

想。我躺在病床上,不想你还想什么。

生病,也不告诉我。

我也没准备要生病,怎么告诉你。

要是我能照顾你,多好。

你这样想,我就很感动了。

这些天,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多么爱你。

我也是。

若是看不见你,我会死的。

若死,就一起死。

我们见面吧,我无法忍受网络的虚拟了。

虽然章豪对见面有点别扭,但既然这么说了,见面的要求也就不可拒绝,当他们互告了住址,发现原来就住在同一城市里,见面并不困难,这样,见面的要求就更不可拒绝了。等到约定明晚在帝国大厦六十二层楼顶茶座见面,才发现原来他们是不认识的。章豪感到有点荒唐,说:这样吧,我左手拿着柏拉图的《理想国》。冬天里最冷的雪说:那我就右手拿着《理想国》。

下了网,章豪对着电脑露出了几丝微笑,他确信冬天里最冷的雪是爱上失恋的柏拉图了,这究竟是什么爱情?但不管怎么说,总可以证明恋爱确实是说出来的。或许这就是未来的恋爱模式。

章豪就坐在电脑面前,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约会,直到察觉老婆出现在背后,才转身看看老婆,说:你起来了。但诺言不准备跟他说话,脸上是几千年前早描述过的表情:冷若冰霜。好像她一眼就看见了章豪脑子里的想象,随即掉头走了,房门的响声似乎很愤怒。这样,章豪的想象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方向,晚上的约会好像是对老婆的背叛,好像是一场婚姻的结束和另一场婚姻的开始。其实不是这样的,约会不过是一种想象的终点。章豪甚至还没有用身体谈一场恋爱的准备,先与老婆吵架,然后跟另一个女孩约会,不过是时间上的巧合,这样的吵架和这样的约会,都是游戏,都是没有意义的,而且都是章豪不愿意的。

章豪这样想着的时候,对晚上的约会也厌倦了。

章豪睡了一整天的觉,睡得脑子糊糊的,起来吃了一包方便面后,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心里很有点不安,老半天才发觉原来老婆没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找到了原因,章豪也就心安。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又突地想起与冬天里最冷的雪约好晚上见面,看看时间,怕要迟到了,章豪骂一句混蛋,就赶紧赴约。

帝国大厦是这个时代的象征,就像一具****挺立在城市的胯部,那地方是大家都熟悉的,去过的,站在楼顶俯视全城,很觉得人是有蚂蚁那么了不起的。章豪赶到顶楼,慌乱地扫视了一遍茶座,见没有右手拿着《理想国》的女孩在这儿坐等,松了一口气,让小姐领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先要了一杯太湖出产的“碧螺春”。这样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是很合适的,章豪渐渐地沉静下来,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才能确认坐在这儿的章豪就是失恋的柏拉图?章豪又骂一句自己混蛋。

不久,冬天里最冷的雪出现了,章豪看见她的右手如约半举着《理想国》,就像机场里接客的人举着纸牌子,样子有点可笑。这本书是不合时宜的,多余的,她的手也是不应该半举着的,章豪就立即庆幸自己忘了带书。她站在门口,目光在茶座里缓慢地移过来移过去,显然是在寻找同样的另一本书。章豪就起身朝她走去,但是冬天里最冷的雪并不认识他。章豪朝她微笑,她惊疑地后退了一步。章豪说,冬天里最冷的雪。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什么意思?章豪说,不是你的名字?冬天里最冷的雪说,你怎么知道?章豪说,我就是失恋的柏拉图。冬天里最冷的雪就疑惑地盯着他的手看,章豪说,不好意思,我的《理想国》在路上丢了。冬天里最冷的雪这才觉着这个人就是失恋的柏拉图。但对他的左手没有拿着《理想国》还是不满意。

章豪替她也叫了一杯“碧螺春”,然后互相开始飘忽的注视,章豪首先想到的是照片,她与照片有些像,又似乎不像,不像的原因大约是眼前的冬天里最冷的雪距离太近了。茶座的光线暗淡的、恍惚的,近乎玻璃外面的夜色,但就是这样的光线,冬天里最冷的雪还是太逼真了。逼真得使章豪感到紧张,冬天里最冷的雪大概也是同样的感觉吧。章豪想说点什么,可突然似乎忘了怎样说话,他已习惯对着电脑用手与她交谈,而一旦改变方式面对面用嘴交谈,肯定是不习惯的。章豪的嘴张了一下,又闭上,目光从她身上往下,落在桌面的茶杯上,见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渐次张开,鲜活起来,终于找到了话说,他说,喝茶吧。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嗯。

章豪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喝了一口,章豪又喝了一口,冬天里最冷的雪也再喝一口,章豪不好意思再喝,说碧螺春挺好喝的,而且很女性化。

冬天里最冷的雪说,我不懂。

章豪找到了一点感觉,说,碧螺春的香味,很像女孩浴后散发出来的体香。

是吗?我倒没感觉。

然后又没话了。关于碧螺春,章豪其实说得不错的,给碧螺春作广告词也是蛮好的。这样的语言,若是在网上,大约是可以获得赞赏的,面对面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反应。

一杯茶喝完,冬天里最冷的雪沉默了一会,好像在等待,又好像在思考,又一会,鼓起勇气说,我们走吧。

章豪跟在身后,一直从帝国大厦六十二层下到底层。出了电梯,冬天里最冷的雪迅速伸出手握了握,说,再见。

章豪目送她混入人群,直至踪影全无。

章豪感到需要放松一下,上洗手间方便了一回,出来确信再也不会见到冬天里最冷的雪了,才恢复到正常状态,刚才他是很尴尬的,很紧张的,这尴尬和紧张,显然来自于身体,而不是灵魂。选择在茶座见面实在是愚蠢之至,如果选择在舞厅跳舞,或者就在公园里散步,让身体运动,紧张感或许就随运动释放了,而在茶座里除了说话,还能做什么?而让两具陌生的肉体说话,自然是困难的。

这样的见面是应该忘掉的。

这次见面的效果是奇特的。

当章豪重新坐回电脑面前,先是发木、发呆,继而恍惚,恍恍惚惚,然后张开嘴巴,像死了一般,然后就是大彻大悟,可能还是禅宗的那种顿悟。顿悟的结果:一是失恋的柏拉图与冬天里最冷的雪的见面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肉体的一种虚构;二是帝国大厦以及茶座、碧螺春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物质的一种虚构;三是章豪的身体以及时间、空间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上帝的一种虚构;四是网虫以及灵魂、语言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章豪的一种虚构。

顿悟了的章豪还是决定做一只网虫。

失恋的柏拉图和冬天里最冷的雪继续在网上见面。

冬天里最冷的雪(愧疚)道:请原谅,我这样走掉。

失恋的柏拉图(微笑)说:不用原谅,这样更好。

我确实渴望来到你身边的。

我也是。

其实爱是需要身体的,我需要你的拥抱、你的吻,还有做爱。

我也是。

可是……

可是,我们是网虫。

唉,网虫很像蜘蛛,只能各自织一个网,孤独地面对世界。

网虫不是孤独地面对世界,而是待在网上,然后将世界忘掉。

也许网虫是一种病的名称。

也许吧。

然而老婆回家了,听到开门声,章豪匆忙下了网。老婆是被一个男人扶着回来的,扶她的男人,章豪是陌生的,这使他有点吃惊。老婆好像喝了酒,一脸的醉态,看见客厅里的沙发,挣脱了扶她的男人,腰一软,歪在沙发上不动了。陌生男人好像拥有了什么权力,朝章豪不客气地说:给她泡杯浓茶。虽然那口气让章豪不舒服,但还是照他的话,给老婆泡了一杯浓茶。陌生男人又不客气地说:诺言交给你了。好像诺言是他拿走的一件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章豪说:好的。陌生男人就不理章豪,拍拍诺言的肩膀,我走了。诺言睁了睁眼,喉咙滚出一串咕噜声,含混道:你别走哇。

陌生男人走了之后,章豪面对老婆,反倒不知所措。章豪说:去睡吧。诺言低沉道:别管我。章豪没事可干,就开始想象诺言这一天的生活,她应该是和陌生男人一起过的,他们一起喝酒,也许还一起跳舞。诺言是很喜欢跳舞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一整天时间,可以干多少事啊,也许还一起拥抱、接吻,也许还一起做爱。奇怪的是,章豪这样想着的时候,并不生气,似乎与他无关的。

诺言看见茶几上的浓茶,端起来喝了两口,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坐这儿干吗?

章豪说:你喝醉了。

我没醉,你坐这儿也好。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嗯。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了。

是吗?

你去网上谈恋爱呀。诺言突然嗨嗨笑起来,目光在客厅里寻找起来,问:他走了?

章豪问:谁走了?

送我回来的人。

走了。

诺言又嗨嗨笑起来,说:你怀疑我们吗?

不怀疑。

你混蛋。诺言狠狠骂了一句,站起来就走,经过书房门口,一眼瞥见里面的电脑,就改变了方向。不一会,章豪猛地听见电脑主机砸在地上的巨大金属声响,章豪被这声响所震惊,就像刀片一样迅速快捷地切走了耳朵。章豪冲进书房,看见老婆正趴在显示器上弓着背呕吐。

章豪觉着一个时代结束了。

⊙文学短评

《虚构的时代》讲述了一个资深网虫的一场不成功的网恋。对于沉溺于虚拟世界的后现代个体,现实与幻象/虚构之间的界限早已“内爆”,欲望可以与身体无关。热衷于在虚拟的世界中神游与意淫,却丧失了在现实世界中谈一场恋爱甚至是做一场爱的能力。章豪面对诱惑的不为所动,不是为了精神的坚守,而是源自肉体的麻木与冷漠。对于这些“懒得做爱”的网虫,虚拟世界中的意淫才更具吸引力。柏拉图式的恋爱于是有了如此阴错阳差的后现代版本,令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