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范小青,女,1955年出生于上海松江,江苏苏州人,曾就职于苏州大学。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书记处第一书记。凭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得了2007年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天快亮时,手机设的闹钟响了,喳喳喳地叫个不停。桂平翻身坐起来,和往常一样,先取消噪耳的铃声,再打开手机。片刻之后,又和往常一样,手机里的信息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桂平感觉至少有五六条,数了一下,还不止,都是昨晚他关机后发来的。还有一条竟是凌晨五点发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个人天生醒得早,一个人起来,全家人还睡着。窗外、路上也没有什么人气人声,大概觉得寂寞了,就给他发个短信,消解一下早起的孤独。这些来自半夜和凌晨的短信,只有一条是急等答复的,其他都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桂平也来不及一一回复,赶紧就到会场,将手机设到了振动。开了一上午的会,会议结束时,才发现事情也像短信和未接来电一样,越开越多,密密麻麻。中午又是陪客,下午接着还有会。总算午饭抓得紧一点,饭后有二十分钟时间,赶紧躲进办公室,身体往沙发上一横,想闭一闭眼睛,结果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手机上又来了两条短信和三次电话。桂平接了最后一个电话,心里厌烦透了,一看只剩五分钟了,关了手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那眼皮却怎么也合不拢,突突突地跳着,就听到办公室的小李敲他的门了。桂主任,桂主任,你手机怎么不通?你在里边吗?桂平垂头丧气地坐起来,说,我在,我知道,要开会了。
他抓起桌上的手机,忽然气就不打一处来,又朝桌上扔回去,劲使大了一点,手机嗖地滑过桌面,摔到地上。桂平一急,赶紧捡起来,这才想起手机刚才被他关了。急忙打开,检查一下,确定没有被摔坏,才放了心。抓着手机就要往外走,就在这片刻间,手机响了,一接,是一老熟人打来的,孩子入学要托他找教育局领导。这是为难的事情,推托吧,对方会不高兴,不推托吧,又给自己找麻烦。正不知怎么回答,小李又敲门喊,桂主任,桂主任!桂平心里毛躁得要命,对那老熟人没好气说,我要开会,回头再说吧。老熟人在电话里急巴巴说,你开多长时间会?我什么时候再打你手机?桂平明明听见了,却假作没听见,挂断了电话,还不解气,重又下狠心关了机,将手机朝桌上一扔,空着手就开门出来,往会议室去。
小李跟在他后面,奇怪道,咦,桂主任,你的手机呢,我刚才打你手机,怎么关机了?不是被偷了吧?桂平气道,偷了才好。小李问,充电呢?桂平说,充个屁电。小李吐了一下舌头,没敢再多嘴,但是总忍不住要看桂平的手,因为那只手,永远是捏着手机的,现在忽然手里空了,连小李也不习惯。
曾经有一次会议,保密级别比较高,不允许与会者带手机,桂平将手机留在办公室。那半天,心里好轻松,了无牵挂。自打开了这个会以后,桂平心烦的时候,也曾关过手机,就当自己又在开保密会议。结果立刻招来诸多的不满和批评,上级下级都有。上级说,桂平,你又出国啦,你老在坐飞机吗,怎么老是关机啊?下级说,桂主任,你老是关机,请示不到你,你还要不要我们做事啦?总之很快桂平就败下阵来,他玩不过手机,还是老老实实恢复原样吧。
跟在桂平背后的小李进了会议室还在唠唠叨叨,说,桂主任,手机不是充电,是你忘了拿?我替你去拿吧。桂平哭笑不得说,小李,坐下来开会吧。小李这才住了嘴。
下午的会,和上午的会不一样,桂平不是主角,可以躲在下面开开小差。往常这时候,他准是在回复短信或压低声音告诉来电者,我正在开会。再或者,如果是重要的非接不可的电话,就要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溜出会场,到外面走廊上去说话。
但是今天他把手机扔了,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坐在会场上,心里好痛快,好舒坦,忍不住仰天长舒一口气,好像把手机烦人的恶气都吐出来了,真有一种要飞起来的自由奔放的感觉。
乏味的会议开始后不久,桂平就看到坐在前后左右的同事,有的将手机藏在桌肚子里,但又不停地取出来看看,也有的干脆搁在桌面上,但即使是搁在眼前的,也会时不时地拿起来瞄一眼,因为振动的感觉毕竟不如铃声那样让人警醒,怕疏忽了来电来信。但凡有短信了,那人脸色就会为之一动,或喜色,或着急,但无不立刻活动拇指,沉浸在与手机交融的感受中。
一开始,桂平还是同情地看着他们,看他们被手机掌控,逃脱不了。但是渐渐地,桂平有点坐不住了,先是手痒,接着心里也痒起来了;再渐渐地,轻松变成了空洞,潇洒变成了焦虑,甚至有点神魂不定、坐立不安,他的心思,被留在办公室里的手机抓去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同事,都感觉出他身上长了刺似的难受,说,桂主任,你今天来例假了?桂平说,不是例假,我更了。大家一笑,但仍然笑不掉桂平的不安。他先想了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或信息找他,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忘记了。除了这些,还会不会有一些特殊的额外的事情会找到他,这么一路想下去,事情越想越多,越想越紧迫,椅子上像长了钉似的。桂平终于坐不住了,溜出会场,上了一趟洗手间。出来后,站在洗手间门口还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直接回会场,而是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一切如常,桂平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觉,看到了桌上的手机,他才回到了现实。忍不住打开手机,片刻之后,短信来了,哗哗哗,一条,两条,三条,还没来得及看,电话就进来了。是老婆打的,口气急切说,你怎么啦,人又不在办公室,手机又关机,你想躲起来啊?桂平无法解释,只得说,充电。老婆说,你不是有两块电池吗?桂平说,前一块忘记充了。老婆咦了一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是出了名的“桂不关”,竟然会忘记充电?桂平自嘲地歪了歪嘴,老婆就开始说要他办的事情。桂平为了不听老婆啰唆个没完,只得先应承了,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桂平永远是拖了一身的人情债,还了一个又来一个,永远也还不清。
带着手机回到会场,桂平开始看信回信。旁边的女同事说,充好电了?桂平说,你怎么知道我充电?女同事说,你是机不离手,手不离机的,刚才进来开会没拿手机,不是充电是什么?难道是忘了?谁会忘带手机你也不会忘呀。桂平说,不是忘了,我有意不带的,烦。女同事又笑了一下,说,烦,还是又拿来了,到底还是不能不用手机。桂平说,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关手机?女同事说,关手机又不是杀人,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怕你关了又要开噢。两人说话声音不知不觉大起来,发现主席台上有领导朝他们看了,才赶紧停止。桂平安心看短信,回短信,一下子找回了精神寄托,心也不慌了,屁股上也不长钉了。
该复的信还没复完,就有电话进来了。桂平看来电号码,不熟悉,反正手机是振动的,会场上听不到。桂平将手机搁在厚厚的会议材料上,减小振动幅度,便任由它振去,一直等到振动停止,桂平才松一口气。但紧接着第二次振动又来了,来得更长更有耐心,看起来是非接不可。桂平一直坚持到第三次,不得不接了,身子往下一挫,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我在开会。那边的声音却大得吓人,啊哈哈哈,桂平,我就知道你会接我电话的,其实我都想好了,你要是第三次再不接,我就找别人了。正这么想呢,你就接了,啊哈哈哈。那边的声音不仅把桂平的耳朵震着了,连旁边的女同事都能听见,说,哎哟喂,女高音啊。虽然桂平说了在开会,可那女高音却不依不饶,旁若无会地开始说她要说的说来话长的话。桂平只得抓着手机再次出了会场,到走廊上才稍稍放开声音说,我在开会,不能老是跑出来,领导在台上盯着呢。女高音说,怎么老是跑出来呢?我打了你三次,你只接了一次,你最多只跑出来一次啊。桂平想,人都是只想自己的,每个人的电话我都得接一次,我还活不活了。但他只是想想,没有说,因为女高音的脾气他了解,她的一发不可收的作风他向来是甘拜下风的,赶紧说,你说吧你说吧。女高音终于开始说事,说了又说,桂平忍不住打断,我知道了,我现在开会,会一结束我就去帮你办。女高音这才甘心,挂电话前又补一句,你办好了马上打我手机啊。桂平应声,这才算应付过去。心里却是后悔不迭,要是硬着心肠不接那第三个电话,这事情她不就找别人了么,明明前两次都已经挺过去了,怎么偏偏第三次就挺不过去呢。这女高音是他比较烦的人,所以也没有储存她的号码,可偏偏又让她抓住了,既然抓住了,她所托的事情,也就不好意思不办。桂平抓着手机欲再回到会场,正遇上小李也出来溜号,见桂主任一脸懊恼,关心道,桂主任,怎么啦?桂平将手机一举,说,烦死个人。小李以为他要扔手机,吓得赶紧伸出双手去捧,结果捧了个空。桂平说,关机吧,不行,开机吧,也不行,难死个人。小李察言观色地说,桂主任,其实也并非只有两条路,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的。桂平白了他一眼,说,要么开,要么关,哪来的第三种可能性?小李诡秘一笑,说,那是人家逃债的人想出来的高招。桂平说,那是什么?小李说,不在服务区。桂平“切”了一声,说,怎么会不在服务区,我们又不是深山老林,又不是大沙漠,怎么会不在服务区?小李说,桂主任,你要不要试试,手机开着的时候把那卡芯直接取下来,再放上电池重新开机,那就是不在服务区。桂平照小李说的一试,果然说:“对不起,您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桂平大喜,从此可以自由出入“服务区”了。
如此这般的第二天,桂平就被领导逮到当面臭骂一顿,说,我这里忙得要出人命,你躲哪里去了?在哪个山区偷闲?桂平慌忙说,我没去山区,我一直都在单位。领导说,人在单位手机怎么会不在服务区?桂平说,我在服务区,我在服务区。领导恼道,在你个鬼,你个什么烂手机,打进去都是不在服务区,既然你老不在服务区,你干脆就别服务了吧。桂平受了惊吓,赶紧恢复原状,不敢再离开服务区了。
小李当然也没逃了桂平的一顿臭骂,但小李挨了骂仍然不折不挠地为桂平分忧解难,又建议说,桂主任,你干脆别怕麻烦,把所有有关手机号码都储存下来,来电时一看就知道是谁,可接可不接,主动权就在你手里了。
桂平接受了小李的建议,专门挑了一个会议时间,坐在会场上,把必须接的、可接可不接的、完全可以不接的、实在不想接的电话都一一储存进手机。存得差不多了,会议也散了,走出会场时,手机响了,一看,是一个可以不接的电话,干脆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兜,任它叫唤去。
桂平找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他把和他有关系的大多数人物分成几个等次储存了,爱接不接,爱理不理,主动权终于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如果来电不是储存的姓名,而是陌生的号码,那肯定是与他没有什么直接关联的人,就不去搭理它了。
如此这般过了一段日子,果然减少了许多麻烦。托他办事的人,大多和那女高音差不多,知道他好说话,大事小事都找他,现在既然找不上他,就另辟蹊径找别人的麻烦去了。即使以后见到了有所怪罪,最多嘴上说一句对不起,没听到手机响,或者正在开会不方便接,也就混过去了,真的省了不少心。
省心的日子并不长。有一天开会时,刚要入会场,有人拍他的肩,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竟是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笑眯眯地说,桂主任,忙啊。桂平起先心里一热,但随即就犯嘀咕,部长跟他的关系,并没有熟悉亲切到会打日常哈哈的地步。桂平赶紧反过来试探说,还好,还好,瞎忙,部长才忙呢。部长又笑,说,不管你是瞎忙还是白忙,反正知道你很忙,要不然,怎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呢?桂平吓了一大跳,心里怦怦的,都语无伦次了,说,部、部长,你打过我电话?部长道,打你办公室你不在,打你手机你不接,我就知道找不到你了。桂平更慌了,就露出了真话,说,部长,我不知道你给我打电话。部长仍然笑道,说明你的手机里没有储存我的电话,我不是你的重要关系哦。他知道桂平紧张,又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轻松些,说,你别慌,不是要提拔你哦,要提拔你,我不会直接给你打电话哦。桂平尴尬一笑。部长又说,所以你不要担心错过了什么,我本来只是想请你关照一个人而已,他在你改革委工作,想请你多关心一下。办公室主任,********嘛,是不是?年轻人刚进一个单位,有********罩一罩,可不一样哦。桂平赶紧问,是谁?在哪个部门?部长说,现在也不用你关照了,他已经不在你们单位了,前两天调走了。放心,跟你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跳槽是正常的事,不跳槽才怪呢,由他们去吧。说着话,部长就和桂平一起走进会场,很亲热的样子,会场上许多人看着,后来有人跟桂平说,没想到你和部长那么近乎。
桂平却懊恼极了,送上门来的机会,被自己给关在了门外,可他怎么想得到部长会直接给自己打电话呢。现在看起来,他所严格执行的陌生号码一概不接的大政是错误的,大错特错了。知错就改,桂平把领导干部名册找出来,把有关领导的电话,只要是名册上有的,全部都输进手机,好在现在的手机内存很大,存再多号码它也不会爆炸。
现在桂平总算可以安心了,既能够避免许多无谓的麻烦,又不会错过任何不该错过的机会,只不过,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没有等到一个领导打他的手机。桂平并不着急,也没觉得功夫白费了,他是有备无患,凡事预则立。
过了些日子,桂平大学同学聚会。在同一座城市的同班同学,许多年来,来了的,走了的,走了又来的,来了又走的,到现在,搜搜刮刮正好一桌人。这一天兴致好,全到了。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大家都把手机从包里或者从口袋里掏出,搁在桌上,搁在眼睛看得见的地方,夹在一堆餐具酒杯中。桂平倒是没拿出来,但他的手机就放在裤子后袋里,而且是设置了铃声加振动。如果聚会热闹,说话声音大,听不到铃声,屁股可以感受到振动,几乎是万无一失。也有一两个比较含蓄的女生并没有把手机搁在桌上,但是她们的包都靠身体很近,包的拉链都敞开着,可以让手机的声音不受阻挡地传递出来,这样可以安心地喝酒叙旧。
这一天大家谈得很兴奋,而且话题集中,把在校期间许多同学公开的或秘密的恋情都谈出来了。有的爱情,在当时是一种痛苦,甚至痛得死去活来,时隔多年再谈,却已经变成一种享受。无论是当事人,或是旁观者,都在享受时间带来的淡淡的忧伤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