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新史记·绝代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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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帝王本纪(2)

杨广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有一种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平定陈朝统一江南后,杨广被任命为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从此这个地方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发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生长着清丽妩媚的诗歌意象,空气中一年四季都飘浮着一种江南文化特有的典雅气味和精致芳香……

所以杨广灵魂中作为诗人的那一面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滋养。

当然,杨广首先是一个政治家。因此他生命中的黄金十年不可能在这座风情万种的城市中诗意地栖居。相反,这位扬州总管在他的十年任期内每天都极为繁忙。他做得最多的事情首先是不遗余力地招揽江南的名士和各个领域的精英,其次是尽其所能资助并参与各种文化事业,最后还在繁冗的政务之余见缝插针地学习吴语……这一切促使江南的各大世族和上层人物很快就与杨广和他所代表的帝国政府取得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

这片土地及其在此生存繁衍的人民已经与中原的文化母体分裂了整整三个半世纪。所以,比“版图的归复”更加意义深远的,无疑就是“人心的统一”。

杨广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江南士人情不自禁地对杨广发出了这样的赞誉——“继稷下之绝轨,弘泗上之沦风!”(《隋书·炀帝纪》)

够了。

杨广已经做得够多了。

无论是道德修养还是政治作为,他都已经是隋文帝杨坚心目中最合格的接班人,也是帝国臣民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统治者。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取得圆满成功,杨广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第二阶段的夺嫡行动。

他知道母亲独孤氏的枕头风历来对父亲杨坚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首先寻求母亲的支持。杨广是藩王,按规定只能“每岁一朝”,也就是一年才能回一次长安。可即便是如此短暂的机会也能被杨广紧紧抓住。

那一年杨广入朝述职,回镇所之前专程去向母亲辞行。杨广一见到母亲立刻泪流满面。而独孤氏看着这个一年才能见上一面的爱子,也止不住潸然泣下。就在母子相对而泣、气氛异常伤感之时,杨广开口了:“臣秉性愚昧、才识低下,平生常守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爱东宫,使其蓄积怨恨,欲加戕害。臣时时恐惧会有谗言构陷于父母面前,亦屡屡忧虑会有鸩毒投之于杯勺之问,所以常怀焦灼之念,深惧履于危亡之境!”

独孤氏郁积心头多年的愤怒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睨地伐(杨勇乳名)越来越让人难以容忍了。我替他娶元氏,元妃刚娶过门便被毒害致死,我还没找他们算账,现在居然又欺负到了你的头上!我还没死尚且如此,我要是一死,他们还不知道要怎样鱼肉你呢!我每每想到东宫没有嫡子,皇上千秋之后,你们兄弟就得向阿云生的儿子磕头问安,心里简直是如同刀绞啊!”

杨广泪如雨下,匍匐在母亲脚下不停地叩首。

独孤氏更是悲不自胜。

这个母亲就在这一刻做出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决定:废长立幼。

她将在余生中用尽全部力量去完成这个唯一的心愿——让次子杨广入主东宫!

那天杨广迈着一种轻盈的步履走出了皇后的寝殿。

许多宫人看见晋王脸上一如既往地荡漾着那种春水般温柔的笑容。

博得母亲的同情和支持后,杨广开始着手在帝国高层中寻求政治同盟。

杨广的好友、安州总官宇文述恰好是个政治公关的高手,杨广奏请朝廷把他调任寿州(今安徽寿县)刺史,目的是让他靠自己近一点,便于计划。

杨广问宇文述有何良策,宇文述说: “太子失宠已久,他的德行天下无人称道,而大王的仁孝闻名字内,才华盖世无双,多次率兵出征、屡建大功,皇上与皇后皆钟爱大王,四海之望亦归向大王。这一切世人有目共睹,只不过,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乃国家大事,在下处于别人父子骨肉之间,这个事情嘛……实在不好谋划。”

宇文述卖了个关子,悄悄瞅了杨广一眼。

杨广大笑: “在下决心已定,请宇文兄不必有所顾虑!”

宇文述又看了看他,缓缓地说: “满朝文武,足以左右皇上心思的人只有一个。”

“谁?”

“杨素。”

杨广一笑。宇文述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只要把这位当朝宰相、帝国声望最著的元勋大佬拉进来,夺嫡之事就十拿九稳了。

“而真正能让杨素信任的人也只有一个,”宇文述接着说, “他就是杨素的弟弟:杨约。”

在杨广万分期许和极度迫切的目光注视之下,宇文述笑盈盈地说: “巧的是,最了解杨约的人,就是在下!” 什么也不用说了。 杨广立即拿出一笔重金,让宇文述入朝打点。 大理少卿杨约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 因为有朋自远方来——寿州刺史宇文述千里迢迢从南方跑来看他,每天陪他开怀畅饮。

最让杨约高兴的还不是老友的来访。而是老友一来,天上每天都会掉馅饼。而且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

不知道宇文述这小子在哪儿发了横财,每天喝到半醉都要邀他赌博,而每一次都输得精光。第二天马上又揣得鼓鼓囊囊地来找他,照例饮酒、照例赌博、照例输钱。

杨约乐坏了。人生得一如此“良友”,夫复何求?

有一天杨约在照例收获了一大堆“馅饼”之后,颇为感慨地对良友宇文述表示感谢。宇文述眯着一双微醉的小眼看了杨约很长时间,说: “这是晋王的赏赐,命我与你同乐。”

杨约顿时目瞪口呆。

妈的,都说老天爷不会掉馅饼,看来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你不服还不行!

杨约连日来的愉快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懊丧。他狠狠盯着宇文述,问: “这是为什么?”

在宇文述脑中盘旋多日的那套精妙说辞终于迤逦而出: “您兄弟二人,功高盖世,位居要津,长久以来跟满朝文武结下的梁子恐怕数都数不清。皇太子这几年向朝廷提出的要求总是不能如愿,难免会把怨气归结到当朝宰相的头上;您兄弟二人虽然得宠于当今圣上,可要找你们算账的人却不胜枚举,哪一天皇上要是丢下群臣撒手西归,你们拿什么当保护伞?如今太子失宠,主上也有废黜之意,这您也知道。现在如果要求册立晋王,只在你的老哥一句话。倘若抓住这个时机建立大功,晋王定会永远铭记在心。如此一来,你们便可除去累卵之危,稳坐泰山之安!”

杨约不得不承认,政治公关高手宇文述的一席话句句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接下来的具体步骤,也就不需要宇文述教他了。

当天晚上,隋帝国的内史令、上柱国兼越国公杨素听完杨约的一番密语后,大腿一拍:“聪明!我还没想到‘废立太子’这一层,幸亏你及时提醒了我!”

数日后,皇帝皇后举办宴会,杨素入宫作陪。酒过三巡,杨素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对皇后说:“晋王孝敬友悌,恭敬节俭,颇有皇上之风啊!”

一句话就扯到了皇后的伤心事。独孤氏的眼泪应声而落,哽咽着说:“您说得太对了!吾儿对父母有大孝大爱,每闻皇上和我派遣的内使到达,必亲自到边境迎接;每当谈及远离双亲膝下,没有一次不悲伤哭泣。还有他的妻子萧妃也非常有爱心,每次我派婢女过去,萧妃就和她们同寝共食,哪像睨地伐,终日与阿云寻欢作乐,而且亲近小人,猜忌陷害骨肉!我之所以越发怜悯阿麽(杨广乳名),是怕睨地伐暗中对他下毒手啊!”

太子的彻底失宠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那天杨素就这么在觥筹交错之间为自己后半生的政治前途做出了某种重大抉择。随后他又跟皇后聊了很久,内容不外乎是太子如何品行不端、如何不成才之类的。

宴会结束后独孤皇后出人意料地送给了杨素一份礼物。

那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金子。

皇后的目的很明确,让他以帝国重臣的身份说服皇帝——废立太子。

夺嫡进行时。

晋王杨广步步为营、节节胜利,在隋帝国的政治高层建立起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最广泛的统一战线。

太子杨勇就像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上一颗摇摇欲坠的孤独的石头,正无望地等待着命运之手给予他最后的致命一推。

杨勇意识到这一切了吗?

四、父皇——我冤……

杨勇当然意识到了。

他失落、他不甘、他恼怒、他忧惧、他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就是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太子开始乱了方寸、昏招频出。他不但命术士大造巫蛊,而且派人刺探皇帝的举止行踪。这一切当然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皇帝故意离开长安住到仁寿宫里,然后命杨素监视东宫。杨素去见太子,略施激将法就把杨勇气得怒形于色、口不择言。于是杨素“如实”向皇帝禀报: “太子满腹怨恨,恐将生变,陛下应严加提防!”

通过篡位获得天下的隋文帝杨坚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很快东宫卫戍部队中的主要指挥官和精锐被悉数调离,只留下一些老弱充充门面;同时东宫附近的主要街坊出现了众多密探,随时掌握太子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杨广让手下人买通了杨勇的心腹、东宫宠臣姬威,让他密切监视太子,搜集一切不利于太子的证据,并且软硬兼施地告诉他: “东宫过失,皇上皆已知之。已奉密诏,定当废立!君若能上书告发,大富贵唾手可得!”姬威抹着不断从额角冒出的冷汗,不住地点头。数日后,姬威的举报信就递到了杨坚手中。

天罗地网就这么罩了下来。

杨勇的灭亡已经指日可待。

晋王杨广的统一战线相当广泛,谁也不知道他在朝中拥有多少心照不宣的同盟。就连皇家天文台台长(太史令)袁充都忧心忡忡地对皇帝说: “臣夜观天象,见太白袭月,此是东宫废退之兆,臣以为皇太子应当废黜!”

皇帝没好气地说: “天上的异象已经出现很久了!只是大臣们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罢了。”

杨坚一直在等百官开口,可这种搞不好就是杀头族诛的口愣是没人敢开。

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九月末,杨坚终于忍不住从仁寿宫回来了。他最后一次向群臣发出暗示: “我刚回到京师,按说应该高兴才对,却不知为何反而闷闷不乐。”杨坚说完不断地环视并逼视着群臣,希望得到预期的回应。

结果大臣们连一声闷屁都没放。

许久,吏部尚书牛弘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臣等没有尽到职责,才让皇上忧心劳苦。”

这种不咸不淡四平八稳的标准官腔实在不比一声闷屁强多少。

皇帝的一张脸逐渐从苍白转向铁青,最后变成乌黑。

看来还是要老子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啊!杨坚忍无可忍地把目光转向倒霉的东宫官属们,开始劈头盖脸地怒斥: “仁寿宫离这里没有多远,可我每次回到京师都不得不严加戒备、如入敌国,你们想想,这是为什么?我近日因为腹泻,只好和衣而卧,本来想居住在靠近厕所的后房,可唯恐随时会有紧急事件发生,不得不住到前殿。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帮人想败坏我的国家吗?”

皇帝话音一落,立即下令将东宫总管(太子左庶子)唐令则及多名东宫大臣当场逮捕,交由法司审讯。随后命杨素和姬威当众历数太子杨勇的种种过恶。最后杨坚痛心疾首地说: “朕最近阅览《齐书》,每当看见高欢放纵他的儿子便义愤填膺,朕怎么可以效法他呢?” 天子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 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早晨。 鬓发散乱的太子在天子使臣的押送下进入皇宫,脚步踉跄地走上武德殿。杨勇看见宽阔的大殿周围站着一排排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士兵,殿庭的东面站满了文武百官,西面则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员,皇帝本人一身戎装端坐在龙椅之上,正用一种冷酷而威严的目光凝视着他。

瞬间被恐瞑攫住的杨勇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内史侍郎薛道衡展开诏书,当庭宣布废除杨勇的太子之位,同时废除杨勇儿女们的“亲王”和“公主”封号,即日起全部贬为庶人。

诏书宣读完毕,杨勇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俯首再拜、磕头谢恩:“臣理当被斩首弃尸于闹市,以为来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怜,得以保全}生命……”一言未了,杨勇已经泣不成声。

杨勇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而高贵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个隆重的朝礼,然后转身黯然离去。 他身后的大殿寂然无声。 人们只能用沉默向这位不幸的废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杨勇的长子、前长宁王杨俨向皇帝上书,请求留在皇宫担任禁军侍卫,其辞哀伤恳切。杨坚见信大起恻隐之心。杨素立刻进言: “伏望圣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壮士断腕一样,不要再起怜悯之意。”

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废四天后,唐令则等前东宫宠臣全部被处以死刑,妻妾子孙籍没为官奴;其他太子党成员一部分被赐自尽,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连同家眷一起籍没为奴;所有人的田宅财产全部抄没充公。

一个曾经在帝国政坛上举足轻重的政治集团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同年十一月初三,隋文帝杨坚下诏,册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当天,这位一贯贤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请了两件事:一、东宫所用的官服、车马、器具等等,皆比原来的定制降低一个等级;二、东宫所有官员在太子面前一律不得自称为“臣”。

皇帝笑着批准了新太子的合理请求。

是啊,这样的要求太合理了!老皇帝不禁为自己英明的废立举动而深感庆幸,并且为隋帝国终于拥有这样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个月后,在杨广的大力举荐下,宇文述被任命为太子左卫率。这位政治公关高手终于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助晋王打造了一个中国权力斗争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成功地把自己的政治命运牢牢绑定在这位众望所归的未来天子身上。

而在稍早的时候,杨素已经因废立之功得到天子赏赐的绸缎三千匹,他的弟弟杨约获赏一千匹。

杨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准确命中。

当然,这一次也可以说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所得。

至于新一届太子杨广本人,实在也不应该受到后世史家过多的诟病和指摘。如果说正统史家对他的痛恨和批驳主要是因为他挑战并颠覆了嫡长制原则,那么这个理由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说白了,一个凭借自身能力竞争上岗的人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如果说人们对他的指责是因为他在夺嫡过程中进行了种种“道德伪装”和“人格矫饰”,那么这一点同样可以忽略不计。道理很简单,一个人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伪装”和“矫饰”,并且成功地“欺骗”了所有人,这不恰好证明这个人拥有非凡的自制力和卓越的自我包装能力吗?进而言之,一个善于自我包装并成功地把自己推销出去的人,有什么值得指摘的?

至于说杨广在这场夺嫡行动中是否采用了不正当的竞争手段,这一点恐怕就不是那么好界定的。

但是起码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隋朝这位二皇子的夺嫡手段起码不会比二十六年后的那位唐朝二皇子更不正当。

如果说李世民御极登基后所创造的辉煌盛世不能成为他夺嫡正当性的理由,那么杨广当上皇帝后最终导致的身死国灭同样不能作为他夺嫡不正当的证据。

换言之,作为两个同样成功的竞争上岗者——他们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谁也不比谁更卑鄙。

“成王败寇”或许是一种人人必须面对而且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但它一旦成为一种价值评判标准,就不仅会造成懒人思维,更会导致强盗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