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想与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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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欧洲纪行(2)

当天下午四时,船舶进入槟城港。这地方大概船客们谁都没当回事儿吧,但对我说来,它却是我到过的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之中,感到最惬意的地方。大概是傍晚了吧,空气清新,街道静谧优雅,整个城市俨然一个公园,绿树成荫,建筑经典优雅,花的种类繁多,不亚于新加坡,真是别致雅趣的城市。虽然几乎没什么名胜,但在我看来,却无处不是名胜。

槟城的雅致尚激发不起写作的热情,喜欢的东西就是这样,因为喜欢得太纯粹,正如作者把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写进小说要遭到惩戒一样,要写出如此梦幻般的美景,没有比这更傻的事了。

我穿的这身夏装,在东京不会超过三人,是印度人装水泥用的粗麻袋缝制的。最早发现的是新加坡一家外币兑换所的马来人,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用手指拽着我的衣服,感叹不已,因而引来他的同事围观,大家都惊叹叫绝。到了槟城,给我做向导的马来人突然又大叫起来,感叹我的西装,连称:“太漂亮,太漂亮了!”在船上,一对英国夫妇站在我身后,一边看我的服装,一边赞许道:“嗬,手工粗花呢!”这身西装的衣料是一元五毛钱,缝制花了八元。如果到原产地科伦坡的话,印度人大概会说,什么东西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此时起,我期待着这样的声音,这期待又增添了一份乐趣。

三月七日

晴天。开始进入印度洋。海已经看腻了,即便来到了一直期盼想见到的印度洋,也没有一点儿感觉。但是,疲劳渐渐恢复了。有消息说,广田内阁诞生了。渐渐强烈地意识到,陆地上的事便是陆地上的事,谁都觉得此事与我们无关。

去欧洲的航线,可绕道美国,或穿越印度洋,或跨越西伯利亚,到底选择什么路线曾不知所措,现在经由此地,觉得自己的选择非常好。

跨越印度洋,便是从未开化的地域逐步向着欧洲文明的制高点迈去,就好比欧洲人经过了漫长的历史而走向了现代,这一历程平添的丰富实践经验,首先不会造福于当今这个世道。如果欧洲人从文明高端趋于低端,那便是让历史倒逆,所以我不得不说,在当下的亚洲,还享受不到现代文明的幸福。所有文明进程的实践,方法是关键。正如欧洲人寻找新大陆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也曾出现错误的选择,那是许多人选择了不恰当的方法。这次航程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选择前行的方法更为重要。

进入孟加拉湾。真正的魔鬼海域,是这一两天所要穿越的洋面。人们的心理在这里变得很奇妙,意欲蹈海者都是在此跳海的。

二叶亭也是死在这里的。航行中,船员间发生的一次最厉害的打斗,也是在这里。据说,一旦船驶离这片海域时,大家便会举杯庆贺,“啊,平安无事!”

夜里,夜深人静,遂起身上甲板,甲板上悄无人影。天空的浮云以船相同的速度朝着航行的方向前行。月光皎洁,此时,人变得格外单纯。在大海上走了两个多星期,已经不再把海当海来看待,而把它当作最为安全、平坦厚重的大地了。

我伫立在甲板上思考,信任是基于什么呢?此时,脚下只有轮机咣当咣当的作响声,大概就是基于如此这般的单纯吧。此刻,无论谁都会成为不同的哲学家。波浪、明月、云雾——我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大家在长谷川的桌子一角,用竹签穿戳关东煮的场景。现在,要是我出现在这些朋友面前的话,说不定他们会呆呆质疑:有这样的朋友?是返程,还是继续前行,现在旅途正好走了一半。不管选择前行、返回都是一样的话,那肯定有人会想,干脆就一头栽入大海,一了百了吧。在海上到处都充斥着错觉,这些古怪念头正好与陆地上奇怪的念头相反。所谓海上的理智,不过就是凭借陆地的理智而产生的不安定之物,唯有身后那云雾般茫茫无边的大海才是真实的。触及到这一点,决意赴死也就不是难事了。这一片海域真的让我持续产生怪异的想法,处于精神恍惚状态。就像一场没做完的梦,我的身心被莫名其妙的哀叹笼罩着。

海上有一种压迫侵扰的感觉,因此时而会对陆地的理智进行批判,而陆地理智犹如携带上船的行李一样少而可怜。在这里,不是理智判定感觉,完全是颠倒的。要是每天都处于这种挑衅的状态,言行便有些疯狂。或偕夫人,或与友人一道,特别想把他们从国内都拽到身边,我的这种心情大家不会不懂吧。

尼采在《瞧,这个人》里说,人因为正确而成为狂人,但我觉得自己是因为某种单纯而成为狂人的。究竟是复杂的人成为狂人呢,还是单纯的人成为狂人呢?制动器这东西,品质越是好的机器就越得多装上几个。

现在,我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也许不打算再像陆地上的人们那样变幻不定了,或许这跟一个醉汉自认为自己是对的没什么两样吧。但是,一想到陆地上的人们每天在报纸上争论不休,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那确实会令人发狂。

如果没有远离故土,对家的评判就不会公正合理,如果没有离开陆地,对陆地的评判就不可能正确得当。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来自海上的心理批判,对陆地上的人说来,或许不失为一种公正得当的批判。这里出产的一种新鲜水果山竹,略带奶香石榴味。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以前从来不曾思考过的东西,所谓人们的世界观,仅仅是陆地上的世界观,而且,人类的争斗是否源于海陆心理中其中一方的侵扰,这一点谁都不清楚。航海业发达的国家总是成为世界强国,这大概是陆地理智无法统一协调而将热情倾注于海洋所致吧。大海和陆地,是上帝瞒人眼目而巧妙设置的。

清早起床后,船客们彼此寒暄过后,便渐渐沉默不语,有些不满的情绪。

是两个外国单身男女做了有些过分的事。两人不期而遇,其中的一位便给另一位递了一个挑逗的眼神,于是,两人很快便在当晚挽着胳膊,寻找起甲板上昏暗的地方。日本人一边猜忌,一边在后盯梢。所谓岛国劣根性,就是专门惦记着别人要做的事。

三月八日

晴,连日暑热。吃了天妇罗,胃痛,一整天都不舒服。正航行在魔鬼海域,这一带极其无聊,身心令人可怕的疲惫。

三月九日

今晨,胃稍稍好了些,可喝了早上送来的一杯咖啡,又马上难受了。这样的话,我想在法国也没法长期待下去,说不定两三个月后就得回国。船左舷和右舷的房间,温度的差别是相当大的。我住在左舷的房间,炎热程度无以言状,夜晚,彻夜难眠。

下午四点,第三次海上俳句诗会。我因胃痛,没写出好诗句便提交了。有一首俳句被虚子选中,得一分。

酷似京城的槟城,明月之下显优雅。

我自己喜欢的是下面的这句。

骤雨泻后是天晴,夏日的面包树林。

三月十日

预计今天下午二点抵达科伦坡。不一会儿,胃不疼了,魔鬼海域也平安无事地通过了。想到红海的炎热程度远远超过这里,便打算要适度地调整自己。去欧洲,是要承受这份辛苦的,而且接下来还有比这长两倍的航程。本想去瞅瞅三等客舱的情况,可我又担心自己会对三等舱船客心生同情而郁闷,所以放弃了,只想尽量过得无忧无虑、悠闲自在些。不过,在甲板上,或许这里该称为四等舱,有五六十名印度人,据说这是一帮很有钱的人,他们在甲板上烹饪,在帐篷下起居。各等舱的客人其实都很羡慕他们。

船沿着锡兰岛行驶,即将抵达科伦坡。放眼望去,印度好像九州的一端。住在甲板上的印度人都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个个满心欢喜的样子,他们将在这里下船,回到阔别已久、自己渴望的故乡。

三月十日

下午四点,船抵科伦坡。来到这里,椰树随处可见,便不稀罕了,就像在日本看到的灌木丛一样。街道上盛开的花朵要比新加坡、槟城的漂亮得多。原以为街上可以看到大象慢腾腾行走的情景,却一头大象也没有。因为冒雨上的岸,总是特别担心汽车上不结实的车篷会掉下来。若是来场急风暴雨那就好了,可暴雨没来。想买点烟,这里的烟却贵得让我吓一跳。逛了一家宝石店,里面全是假货。街道很窄、简陋,商贩看上去不厚道,很缠人。物价涨到如此之高。关税真能对人们心理产生这么大影响?要是那样的话,英国也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或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吧。

国家已衰败,葳蕤亦枉然。

但是,我却见到了美妙的景色。天空微暗,树荫成林的街道上,瓦斯灯开始点亮的时候。突然,灯光像梦幻似的闪耀,瞬间天空一片辉煌,那是多么美丽醉人的晚霞啊。佛祖极乐净土的画卷,无疑是真的。天空一片灿烂,红色、紫色和金色好似在纵情欢舞,映衬下的树木、人的肌肤、房屋和宅邸也都熠熠生辉。面对美景,目瞪口呆,就在此时夜幕降临了。人世间真是景象万千啊。

晚霞夕照醉人,无暇仰望净土。

在英国的兰开夏郡旨在向印度强行倾销自己的商品之际,日本商品就像飞泻的瀑布一落千丈。关税是用来抑制倾销的,土著民反对倾销。然而,在纷争不断之中,印度自身的工业发达起来,自己的产品急剧增长。于是,英国的图谋在这里遇到了麻烦。谁也无法预测的新问题接踵而至地涌现出来。这种情况,再聪明也无济于事。当所有的国家都不知如何面对之时,只有这样说:“坚持,除了坚持到底这一招,别无办法。”究竟要坚持什么?现在来思考这个问题,比什么都有意思。事到如今,英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科伦坡,我的夏装很快就让人给识破了。印度人打量我的衣服,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突然一个男孩捏住我的衣服,然后好像告诉大伙,“果真是麻袋布耶。”大伙看着我,一齐嗤笑,其中一个人不断地说着什么,看那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这衣料在本地是装垃圾的麻袋布。我一走动,尾随在我身后,触摸我衣服的人便越来越多,好像在说,要是这样的麻袋料也能做成西装的话,那印度还有什么不能造的呢?我一边行走,一边给沿路制造了混乱。如果印度水泥袋布能够做成这样漂亮的西装的话,那兰开夏郡以及日本的纺织品恐怕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关税也压根儿不需要了。

三月十一日

中午,船驶离科伦坡。

这一带,美丽的海水呈深蓝色。海面平如镜,犹如丝绸般的平滑。

印度洋上飞鸟行,振翅翱翔不离去。

由于太阳直射的缘故,这里的海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人的心灵似乎也没有波澜。因与强烈的太阳光线抗衡,人们的眼睛都变得又大又黑,然而最终不敌自然。现在,唯有眼睛变得像自然之眼一样目光锐利,大概只有这样的眼力才能滋生出“色即是空”虚无的思想吧。

日本长久地崇尚这种思想,世事转眼皆为空,由此而产生“生命轻于鸿毛”的观念。比起印度人对自然的强烈执着心,日本人更善于捕捉变换的自然。

三月十二日

这里是没有季候变化的热带,置身于这样的国度,俳句所要使用的日本季语根本无法通用,对于俳句创作的困惑和矛盾,有很多不同的言论。我以为,俳句里没有季语就算不得俳句。但来到热带,就没必要固守俳句季语的使用,以至于与实际的景致之间大相径庭。在这个时候应该搁置所谓的理论,让俳句在不断衍生中获得情趣。理论应该以实际情况出发,懂得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三月十三日

晴。船客们越来越亲近了。科学家、军人、领事、社长、董事、官员、经济学家、法官,这些职业各异的人们聚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大团圆,欢聚一堂,彼此间没有阶级,不分年龄,互诉衷肠,生活在一起。像这样如此和谐、美好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多见的吧。

欧洲航线的船上生活被誉为人生乐园,我这才意识到,这个说法就是指人们的和睦与美好。船的桅杆与桅杆间张挂着银幕,我享受着放映的影片。

十五夜晚的明月,高悬在银幕之上。

孩子到底是孩子。日本孩子、英国孩子、法国孩子,尽管三种语言互不相通,孩子们却依然随意地交谈着什么,从早上开始就在一块儿玩。即使很多人注视着他们,也任性纵情玩耍,没有丝毫不自然。他们没有争执,和谐相处地玩耍。如果孩子的世界是这样自然和谐的话,说不定哪一天,没有战争的日子就会来临。

三月十四日

晴。阿拉伯海中央。

第四次海上俳句诗会。我的俳句渐渐没有灵气,一考虑到俳句的定式,所作的俳诗就很差劲。昨天,在两千米开外的海面远处,见到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名叫米尼科伊岛。岛上,树木繁茂,白鸥成群。

小岛形如银铃状,白鸥珊瑚植物壮。

岛上有灯塔。昔日,大海灯塔守护人们的生活,曾给予过我们梦幻般的想象。但长久以来,这种想象已然被淡忘。就像伏暑晒夏,见到柜子里取出的旧衣服,那种久远的记忆油然而生,总觉得特别的眷念。仔细玩味种种的体验思考,觉得似乎还是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最好。想要今后过平平安安的日子,这种想法只有建立在现在顺利平安的基础之上。要是此刻抵达巴黎,我想自己以前的种种思考不会也因为安全抵达而就此作罢。

三月十五日

晴。每天手表要慢二十到五十分钟。今天,当地时间比日本要晚五个小时,我的手表慢了。

今天,大海极为狂暴,波涛汹涌,时而打在甲板上。要是海上没有惊涛骇浪这类的场景,航海就索然无味了。由于非洲大陆吹来的风和阿拉伯半岛刮来的风在此交会,三角浪肆意翻滚。

酷热洋面波涛涌,船内盆松自挺立。

食欲旺盛而脚却变得僵硬起来,大脑渐渐回复到了现实。回想船经马六甲海峡时的情景,那时的船客的确都爱空想,非常浪漫。人的本性使然,不管认为自己有多么沉稳可靠,内心深处总是有些疯狂的情愫。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九点过,非洲东端,被誉为“非洲之角”的索马里出现在船的左舷。刚开始,如云层一般,接着,出现宛如裹着白雪的山峦,再接下来,便是没有树木的岩石山。果然是非洲的样子。断崖峭壁上仅有一座灯塔。从九点到十二点的三个小时里,这一壮观景象一直呈现在船的左舷。初见非洲之角时,大声欢呼的人们也没有认真地去欣赏,便很快相约下象棋去了。人们仍然觉得政治更有趣,可是,人们却对发生在群山那边的埃塞俄比亚战争置若罔闻。

从机舱里上来一位浑身油渍、司炉工模样的年轻人,有船客手指索马里问他:“那叫什么岛?”年轻人回答说:“虽然常打这儿经过,可叫个啥我也闹不清,去问上面的大人物就知道了。”

不知非洲在何方,司炉工低声嗫嚅。

晚九点至十点,登上最高处的船桥,观察在日本看不到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