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失眠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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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句中人生

文/安宁

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女老师,教我们语文。每天上课,我最怕的,就是看她站在讲台上,以无比威严无比骄傲的目光,环视一下我们这群课下捣蛋课上晕菜的学生,而后将一厚摞作业本朝讲桌上重重一放,又将倒放着的一小沓单独拿出来,朝我们抖一抖,这才亮开了嗓门说道:下面我给大家念一下上次造句练习中,某些学生犯下的最可笑的错误。

记忆中我曾经被不止一次地列入她的黑名单,并不止一次地因为奇怪的句式,而招来同学的哄堂大笑。很多时候,她在小城里遇见我那对老师崇尚得五体投地的父母,还会将我作文或者句子里犯下的白痴级别的错误,再拿出来絮叨一遍,以期能够引起父母对她的高度重视。每每此时,父母牵着我的那双手,总会瞬间变成了老虎钳,随着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描述,将我死死地夹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老师一脸兴奋地走开,我的手,也变成了红彤彤的胖胡萝卜。

我第一次用“一边……一边”造句,兴致勃勃地将老爸造了进去。我说我的爸爸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又说我的爸爸一边吃饭,一边唱歌。我自以为很得意地将我那特立独行的老爸,生动地写进了句子,并期盼得到老师的一朵漂亮的小红花。这样造句的结果,是语文老师犀利射过来的目光,几乎将她厚厚的眼镜片击穿了。她在讲台上嘲弄地问我,你爸爸是不是得了梦游症啊,竟然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又说,你爸爸唱歌的时候没将一嘴的饭粒喷你脸上吧?

我并没有被老师的嘲笑打倒,依然将我的生活搬进句子。我造“欣欣向荣”,说,我五岁的弟弟长得欣欣向荣。老师便问,你弟弟是植物人吧,否则怎么跟庄稼用一个形容词呢?我造“况且”,说,我们家门口是长长的铁轨,每天火车经过的时候,都会发出“况且况且况且……”的声音。老师便问,火车快把你们家房顶给震塌了吧。我还造“马上”,说,我骑到马上,就开心地走了;老师便批复我说,我命令你马上给我掉头回来!我又造“其中”,说,我的其中一只左脚不幸受伤了;老师刻薄道,你是蜈蚣变的么,竟然有那么多左脚!

幸好我是一个脸皮厚实的孩子,在语文老师的百般讽刺下,依然“欣欣向荣”地生长着,丝毫不被那给我和同学带来哈哈笑声的句子所阻碍。很多年之后,我混迹于文字圈,隔三岔五地给报纸写豆腐块,竟然名声传到了小城,又恰好被我的那位已经头发灰白的语文老师一次次看到,于是便从同学处辗转听到她对我的推崇,说,一看到那些独特的遣词造句,就觉得欣慰,总算没有枉费了老师的苦心教导,能够将文字运用得如此娴熟且独具特色。

当我的第一本小说集终于出版的时候,语文老师第一个打电话告诉父母,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我一本签名的书,这样有才华的学生,让她这当启蒙老师的,脸上有光呢。

我战战兢兢地将书寄出的时候,心里便没有一刻的安宁,像是又回到了小学课堂,被掌握我语文试卷生杀大权的老师给瞪视着,心里的十几只小兔子,闹腾吵嚷着,直将我搅成一团乱麻。

我很快接到了语文老师的电子邮件,说,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瞧以下这些句子造的,简直让人拍案叫绝呢!“一群孩子从公园的小路上穿过,就像田野里欣欣向荣的玉米,在风里列队穿行。”——“欣欣向荣”这个词,几乎可以让人看得见孩子们红润的脸蛋,闻得到新鲜的植物的芳香呢。“哥哥下了床,踩着凉凉的月光,一边轻飘飘地走路,一边闭着眼睛,继续他床上幽深的梦。”——这样两个现实中本来不可能的动作,用一边连接起来,那冰冷的荒原气息,即刻鬼似的,附到人身上了呢。“火车擦着铁轨,每日都将那况且况且的声音,穿越窗户,传到他行走不息的梦中。”——这“况且”一词,将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描摹得多么准确呀!

这样的夸赞,不知为何,我一边红脸看着,一边却又像是那个总被语文老师批判的笨学生,在人的笑声里,有想要钻到课桌底下的羞愧。似乎,二十多年的光阴,不过是作文本上的一个方格,我的躯壳已经跳了过去,灵魂,却留在了原地,迟迟不肯与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