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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月明穷巷闻魂哭 风满琼楼剩旧题2

片刻,赵大就走到仲云身前,将两大缸酒轻轻搁下,兀自活动活动筋骨。仲云看了眼赵大,只见赵大脸不红心不跳,如此更是佩服,道:“大哥力气真大,小弟自愧不如。”赵大听仲云夸奖自己,得意道:“那是自然,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力气比现在大得多,扛三四缸酒不在话下。”仲云道:“人只有两手,怎么能扛三四缸酒?”赵大笑道:“这你就不懂,单要两手又能作甚,我那时头可以顶一缸,一只脚可以抬一缸,两只手拿两缸,不正是四缸么,哈哈。再用一只脚跳着走,有趣有趣。”说着,突然一顿,脸色微变,道:“不对。”忽然啪的声,扇了自己的脸。仲云心头一跳,不知他何故要打自己,以为抬酒勾起了他什么不开心的事,正要安慰,却听赵大道:“放他奶奶的狗臭屁,我又不老,干嘛要说我年轻的时候。”又左右开弓,连扇自己,道:“臭嘴臭嘴。”仲云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道:“大哥一直都年轻,想的法子也有趣,兄弟我……没什么力气,自然是搬不动,只有羡慕的份。”

赵大奇道:“对了贤弟,老兄当时在那酒楼上面伏着向下看,见你招式不错,却没有丝毫内力,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仲云叹了声,当即把自己如何从幻潭中逃出,如何到了在渊山庄,如何被杨素骗了吃酒,又如何失了内力等全部说出。赵大点点头道:“兄弟受苦了,且让我来看看。”于是两指切到仲云脉门上,细查仲云脉象,道:“果真是内力仍在,却似被一物抑住,怎么也发挥不出来,好是古怪。”说着,摇了摇头。

仲云抽回手道:“罢了,我素来命运多舛,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赵大见仲云神色凄凉,道:“兄弟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仲云怔了良久,猛然站起道:“不好,我险些忘了这桩事。”赵大见他神色又是一变,道:“什么事如此惶恐?”

仲云道:“大哥当时在酒楼没有听到么,他们合计要进攻中原武林,计策歹毒之极,令人发指,只怕他们武林派之人都不晓得,我要赶紧告诉他们去,断然不能让奸贼计划得逞。”说着,深深鞠了个躬道:“大哥在小弟危难之时营救,又待我甚好,小弟感激不尽,无以报答,甚是惭愧。今情势危急,待得小弟告知他们,再回来与大哥相见,好好酬谢大哥。”说完,转身就走,赵大脸一沉道:“着什么急,现在天色已暗,你又对此地地形不熟,出去知道该怎么走么?回来,明日一早再行。”仲云一想:“是啊,现在出去,恐怕连路也寻不到。”心中不由黯淡,又听赵大道:“江湖之事,什么武林派纵物门的,我们凡夫俗子都不懂,也无须干涉,总是打来打去,无聊透顶,武林派说是维护正义,替民除害,实则是个臭狗屁,只祸害我们这帮寻常人,随他们去好了,罢了罢了。”他说完这一番话,眼眶竟然红了,微微的摇摇头,道:“你且坐下。”

仲云虽不情愿,依然坐了下来。赵大见仲云坐下,立时眉开眼笑,道:“你可知我这酒从何处弄来的么?”仲云道:“不知。”赵大道:“这个嘛,是我从官府里挑来的。”仲云大惊,想道:“挑这两缸酒难度极大,又是从官府里挑出,就算轻功再好,也会被发现,难免恶斗一场。”赵大瞧仲云半晌不说话,得意道:“那狗官藏了好多好酒,大概都是四处搜刮来的,我就随便捡了两缸抬来了,却也没亏待他,放了点银子,那些银子都是借贤弟你的,哈哈。”仲云道:“我当时借给大哥几两银子,余下的银子大哥可都是顺带拿走了?”

赵大一愣,拊掌笑道:“当时顺手又牵走了些,习惯啦,对不住。”仲云心中苦笑,思忖道:“怎么是牵走了一些,明明是全部拿走,害得我好苦。”赵大没理会仲云脸色变化,又道:“那狗官手下倒有不少好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们一一击倒,那狗官看着我抬着两缸酒跑走,哈哈,气得那狗官脸都发绿。”

仲云道:“大哥好本事,如是这样,真给那些百姓出气了。”赵大嗯了声,道:“我当时下点狠心,就应该一刀宰了那狗官。”他说得气愤异常,双拳捏紧,倏地又松开,道:“算了,给那狗官一些教训,谅他也不敢再胡作非为。”又道:“来来,喝酒喝酒。”

于是,便将那两缸酒一一打开,顿时香气扑鼻,弥散开来,惹得满园几乎都是香气,一股酝酿已久的醇厚味道徐徐传来,让仲云不禁大声叫好。

“好酒好酒,只惜没有盛具。”仲云道。赵大笑嘻嘻的变戏法也似从怀中摸出两个破碗来,在仲云眼前晃了晃道:“你大哥我没什么爱好,只爱尝遍天下美酒,是以这些吃酒的东西都随身携带,嘿嘿,你若不嫌弃,便用这个破碗吃罢。”当下用衣服拭了拭破碗,递给仲云,仲云笑道:“自是不嫌弃,天下万物皆可盛酒,反正最后都要到肚子里去,跟装酒的器具有什么干系?”赵大怔了片刻,笑道:“哈哈,兄弟此言甚是,管他什么盛器,最后都要到俺肚子里去。”

接着,赵大俯下身,在酒缸里舀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叫道:“爽快爽快。”仲云亦是喝了一口,连声赞叹,道:“我虽然喝酒甚多,却也不知道这是何酒,恁地好喝,味道有点像蜀中剑南,却又有点不像。”

赵大道:“兄弟说的不错,此酒正是上好的临邛,只是因时间放长的缘故,是以到了口中,滋味却变了。”仲云道:“原来如此,小弟受教了。”说着,两人相视一笑。仲云落魄江湖已久,此番遇到赵大,真如碰到知己一般,二人一边闲谈一边饮酒,不知不觉已过了数个时辰。天色昏暗下来,一钩新月从云缝中挤出,向外窥视着,玉辉洒在仲云脸上,赵大咦了声,道:“贤弟,没想到你模样还挺俊俏,好好的学做什么乞丐,可惜可惜。”仲云叹了声道:“迫不得已如此,只因在外树敌太多,若不有所防范,恐遭暗算。”赵大奇道:“有谁和贤弟过不去么,告诉大哥,大哥帮你收拾……”他说着打了个响嗝,喷出一口酒气。

这句话蓦然勾起仲云心事,此时仲云已有七分醉意,心中亦是郁结万分,不觉两眼一酸,放声大哭。哭了良久,方才将心中之事,自小至现在所历经的心酸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说毕,顿觉胸中好受了些,将破碗一抛,倒在地上呕吐不止。

赵大听毕,倏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没想到兄弟小小年纪,历经甚多苦难,倒和你大哥一般可怜。”说完,亦是放声大哭。仲云没料赵大也会哭出声,心下颇为诧异,暗道:“大哥哭什么?难道果真如他所言,也同我一样历经许多苦难?”想至此处,心中又对赵大多了几分好感,大有同病相怜之意。

赵大哭毕,叹了声,道:“江湖险恶,本该如此,也怨不得别人,总之日后自须多加小心。”赵大一手扶地,硬是撑着站了起来,晃了晃,险些倒在酒缸里,顺势扶着酒缸,苦笑道:“贤弟,你晓得为何这个巷子里在天亮之时都没人开门么?”仲云正对此时颇为疑惑,当下道:“为何?”赵大长叹一声道:“因为这里每家每户人都已死了……”眉目之中霎时泛出凄凉之色,猛然间又落下眼泪。

仲云听得,心里一跳,道:“怎么会都……”赵大嗯了声,道:“这巷子里的人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我那时虽然身中剧毒,情况如你现在差不了多少,但我奋力逃出,才免遭杀戮。”仲云酒瞬间醒了大半,道:“谁下手这么狠毒,这一巷子人都教杀了,难道连孩子也不放过?”赵大说道:“这个巷子名叫花雨巷,曾一度热闹非凡,后来了一大帮人,却口口声声自称武林人士,行侠仗义,铲除藏在其中的一个妖孽。”仲云眉头一皱道:“妖孽?”赵大应道:“是,他们手持兵刃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最后竟狠毒到屠遍全巷,幸亏有人掩护我,我跑得快……哈哈,才逃了出来,他们肯定以为我死了,哈哈。”

仲云一时默然,道:“这些人也忒狠毒了些,无辜者也不放过……”仲云本要再问,赵大突然笑了笑,露出一抹无奈神色,将酒碗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道:“头痛的厉害,睡罢。”也不再言语,身子向前倒下,扑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片刻就鼾声大作,直若惊雷。仲云见赵大已然睡熟,自知不便打扰,独坐了片刻,就倒头睡下。

月光如水,泻满金陵古城,长衢安静无声,只有蝉在不停地呱噪。此时,一女子正伫立窗前,她腰身纤细,一双玉臂露出,泛着清辉。眼睫细长,兀自悬着泪珠,风一吹动,就滴滴坠下。她双眸澄净,却略带一丝忧郁,朱唇微启,轻轻的啜泣出声,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此人正是成婉,明日便要随周漠出城,直赴紫芸庄,虽心中极不情愿,但也无法,如同狼入虎口,脱身不得,何况她还爱极周漠,这番情也无论如何割舍不下。

成婉转过身,扯出白绢,拭干净泪水。正在这时候,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成婉一愣,伸手抓起桌边的匕首,退了几步,斜倚靠在窗前。这匕首是她母亲给她的,自然一直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进门的是个男子,成婉眼泪刷刷落下,将匕首扔在桌上,呆了一会儿,道:“漠哥哥……你怎么来了?”进门的正是周漠。周漠微微一笑,点亮了几盏灯,屋中霎时亮了起来,映照出周漠消瘦的面庞。周漠道:“明日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东西收拾好了么?”成婉摇摇头,露出痛苦的神色,道:“我不想走。”周漠脸色一沉,道:“婉儿,听话。”成婉蹲下身,脚下一滑,跌坐在墙角,周漠本要去扶,终究作罢,冷冷道:“婉儿,我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日后的幸福……”成婉斜看周漠一眼,心中乱如麻团,格外痛苦,道:“你的伤好些了么?”周漠哈哈笑道:“这伤不算什么,早已好了大半,多亏达克库先生帮我调息。”言语中又是颇为得意,似是这番话故意说给成婉听。

成婉道:“是么……漠哥哥,他们都不是好人,我们是中原人,本应该和他们势不两立才对,怎么能投敌叛国?倘若爹爹……爹爹在,他断然是不允许的。”周漠一怔,当即走到成婉身前,一手将成婉拉起,紧紧搂在怀中。成婉挣扎一会儿,却是无功,索性不再挣扎,她陡然间提起自己父亲,想到竟连父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禁将头埋在周漠怀里嘤嘤的哭着。

周漠叹了声,抚抚成婉后背,成婉不由发抖,全身颤栗起来。周漠道:“婉儿,你不想给你爹爹报仇了么?”成婉道:“不想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周漠道:“傻婉儿。”说着放开成婉,眼中充满坚毅,道:“我就是要借达克库他们之力先将苏忘机除去,为爹爹报仇!”成婉道:“你若杀了苏忘机,他的门下又会想办法来杀你,这样杀来杀去,有甚么好?”周漠转过身,看着成婉,柔声道:“我不是告诉你么?杀死苏忘机只是第一步,之后我定会想法设法再除去达克库,这样我便可大权独揽,操纵整个中原、西域武林,到时你可随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不愿意么?”周漠须臾露出狡黠的微笑。

成婉闭着眼道:“我对那些都不感兴趣。我自幼随着父母,流浪天涯惯了,四处都可以安家,也贫穷惯了,荣华富贵要不要也罢,没什么干系,只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天天都看着你就好……”言毕,脸上闪过一抹绯红。周漠拉着成婉的手,只觉冰凉无比,当下道:“这几****多受了些委屈,身体也消瘦了……”说着,爱怜的抚着成婉脸道:“你放心罢,我一定会让你过的比任何女子都舒坦,但此仇必须要报,若不报此仇,我周漠还怎么能苟且活到这世上?”

成婉嘴唇微微发颤,一把推开周漠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我只要你……不许你出任何意外,苏忘机武功那么高,你如果……如果……让我怎么办,我都没有父母了……我们逃走吧,逃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好不好?”说罢,忽然掩面痛哭起来。

周漠盯着成婉,气急败坏道:“好好,你要走你走,我是不会走的,我一步步走来,眼看就要成功了一半,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中破坏。”又从怀中忙乱的摸出一个东西,抓在手里捏了半晌,狠狠的掼在地上,扭头便走。成婉听得周漠走远,欲要张口喊住,却时时张不开口。回头看去,只见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件狐裘,颜色已经发暗。成婉心中好奇,不由走上前去,将它拾了起来,用手摩擦片刻,“啊”的叫了一声,心绪跌宕起伏,复杂万分。原来这狐裘本是在少小之时去紫芸庄的途中在船上成婉给周漠的,没想到一晃三四年过去,周漠竟然随身携带,饶是夏日炎热万分,周漠依然没有丢弃,还是塞在怀里,这令成婉暗暗欣慰。但适才周漠将这狐裘扔在地上,又很是愤怒,似有恩断义绝的意思,成婉想了想,心中发酸,泪珠潸然滚下。

当下出了门,拐入大道,沿着秦淮河一路走去。此时行客已经少了大半,多数早已入梦,成婉走着走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映衬着自己瘦弱的身影,憔悴不堪,勾起了茫茫身世之感,想:“我就像这浮在水上的叶子,也不知飘到哪里去,无依无靠,连漠哥哥也不要我了。”愈想愈是悲怆,恨不得投湖自尽,干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