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霜经仲云内力渡入,咳了数声,气若游丝道:“大哥哥……”虽是极尽痛苦,但脸上仍是充斥着笑意。仲云抱紧木离霜,眼泪止不住的滴落,木离霜嘴角一动,轻轻抬起手在仲云脸上摸索,笑了笑道:“大哥哥……你……你哭了么?霜儿从没见你哭过,但……但却听宫主说过,男儿……是不会落泪的。”说着,一只手慢慢在仲云眼角抹过,替他擦去泪水。仲云心如刀割,不啻自责,更是伤心道:“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为什么?我答应第二日就带你去治好眼睛,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木离霜道:“我……对不起,大哥哥,霜儿只有这一次没有再听话……霜儿不忍心打……打扰你和雪依姐姐……”
仲云一怔,倏而就明白过来,扭头一看,恰见孙露薇也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歉意,一时怒气大盛,又听木离霜断断续续道:“大哥哥……今生能……能遇到你,霜儿很是喜欢……我……眼睛虽是看……看不到,但心里……还能念着你,就……就很满足了。”
山谷中寒风咆哮而过,盖过了些许啜泣声,吹得每个人心中都凉飕飕的,雨下得愈发的紧了,仲云只觉每一滴打在自己身上都如同利剑穿过,将自己扎得千疮百孔,生生作痛。
木离霜身子移了移,贴在仲云怀里道:“好冷……大哥哥,霜儿……霜儿好喜欢你。只怕……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仲云大声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会带你出去医好你……”木离霜凄婉一笑,摇摇头道:“大哥哥……你就会……哄我,送你的那把梳子……梳子,还在么?我……我把每一根梳齿都……拔了下来,在侧面刻……刻了字,我好想让你……让你念给我……听……”话音未毕,眼睛渐渐合上,手也垂落下来。
仲云听得仔细,不由惊得呆住。一是没想到木离霜居然喜欢自己,而自己却一直将木离霜当作妹妹来看待。更没想到的是木离霜竟把梳齿一根根拔下来,又一字一字地刻到上面,须知那梳齿周径极短,若刻字到上面定然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情急之下慌忙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不料什么也没找到,这才猛然记起,那日在尧山峰顶自己把衣服脱了下来系在绳子上,那梳子便在衣服里,必是跟着那件长袍一齐坠向山下了,恐怕再也难以寻到。想至此处,大为悲痛,脑子中一个念头似电般闪过:“那日早晨霜妹送我离开文渊宫,我见她手上伤痕累累,刚欲问缘故,她却说是自己不小心划的。其实不然,定是她连夜刻字,才将手上弄得皆是划伤。”
当即抓起木离霜的左手细细查看,果然发现她食指上布满伤痕,尚未消褪,心里更是惨然,又想:“她不惜将指头划伤,辛辛苦苦在梳齿上刻满了字,又将梳子送给我,这番情意叫我怎生报答?怪不得临走时她一再让我多多清洗梳子,就是想让我发现那些字,仲云啊仲云,你怎么蠢到这个地步。”转念又想到在下山之时楚朝雨突然杀到,木离霜为了救护自己竟谎称与自己订了婚,而且不顾女儿家身份,公然献吻,一霎那间,木离霜生前对自己种种好处俱都浮现在眼前,心中悲凉如许,抱着木离霜,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时,仲云但觉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他和怀中的那个人,独自向前走了几步,只听孙露薇道:“云哥哥,你……你要去哪里?”苏忘机亦走上前去道:“云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把霜姑娘抱回来,我们一起把她安葬了罢。”众人唏嘘半晌,皆是纷纷点头称是。仲云猛地一回头,只感四周之人都无比陌生,似是都要从他怀里把木离霜抢走也似,不禁牢牢地抱紧她道:“你们都别过来,谁若是敢上前一步,休怪我掌下不认人!”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各个噤若寒蝉,孙露薇跑前几步,嗔怪道:“云哥哥,难道你也不认我了么?霜妹妹死了我们都很伤心,但……但你这样子,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仲云闻言哈哈大笑,笑声苍凉至斯,令人不忍去听,顿了顿道:“孙露薇,你还有脸说你的感受么?”孙露薇一怔,眼泪潸然而下,这是仲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以前自是从来没有过,拭了拭泪水道:“我……我怎么了?”仲云道:“你还想装么?我恨不得一掌拍死你,霜妹就是被你害死的!”众人听得仲云此言,皆是为孙露薇打抱不平,公输若跨前道:“喂,你小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大家清清楚楚看见你怀里那小丫头是让楚老贼杀死的,干这个姑娘什么事?”又拉住孙露薇道:“姑娘别怕,这小子必是伤心疯了,他若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同意,帮你扇他两个耳光。”
孙三跳出来道:“对,俺也不同意。”李四一下撞开孙三道:“俺也是。”孙三眉头一皱道:“你有啥不同意?”李四呸了声道:“你不同意便可去扇他沾光,俺也不同意,就不准俺沾光么?”孙三李四谁也不服谁,瞬时又吵了起来,钟琴大喝一声,二人才僵僵止住。
仲云冷哼一声道:“谁对谁错,你们都可以去问她,孙露薇,你自己做的就没胆说出来么?”见孙露薇良久没有反应,厉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刚才霜妹说得一清二楚,她之所以离开便是为了不妨碍我们相处。那日夜晚,只有你同她在一起,你必然对她说了什么,是也不是?”
孙露薇眼眶一湿,泣声道:“是。”仲云长叹一声,惨然道:“在文渊宫那夜,霜妹便知道我心中一直放不下依儿,只是她与依儿从未谋过面。后来我又认识了你,那日又同霜妹相见,霜妹见你和我在一起,便误认为你就是依儿。她性情纯真善良,就算她见你对我好,也绝不会生出嫉恨之心。我只道她会一直在我身边,前些日子她走了我便开始怀疑,没想到真是你把她赶走的!”
原来方才仲云听闻木离霜说的那句话便有所疑虑,又看到孙露薇眼睛时而瞥向他处,似有躲闪之意。他何等聪明,立时就料到定是孙露薇冒充韩雪依,同木离霜说了些话,才迫使木离霜离开。一想到木离霜离开之时眼睛几近失明,根本辨不清方向,一股无名怒火倏地涌上心头,自是将怨气皆尽洒在孙露薇身上。
孙露薇双膝一软,跪下道:“我绝不是有意赶走她……云哥哥,你也知道,露儿从小就没亲人,庄主离开我后,我便将所有感情用在你一人身上,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只想让你对我一人好,但……但没想到无意中伤害了她。至于她问我是不是依儿姐姐,又说她以前日日都在听你唤这个名字,我也是一时被冲昏了头脑,才骗了她,全是因为我太爱你……云哥哥。”
仲云冷笑道:“你说这些又有甚用?反正霜妹已经死了,你再胡言乱语她都无法辩驳。霜妹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你居然还忍心将她赶走。若是她不走,又怎么会落入恶人之手?与你相处甚久,怎么也想不到你竟是这般毒蛇心肠,所作所为,如此令人发指。一切过错全是因你而起,今日,我念及你我昔时情意不杀你替她报仇,但日后我也不想再见你,就此别过!”他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沉稳。殊不知仲云说这些话时,实是用尽全力抑住自己,心中却如海浪翻腾,万蚁咬噬,十分难受。孙露薇眼前一黑,伤心过度,几乎就欲仰面晕倒,幸得公输若就在身边,急忙扶住,传入几道内力进去,才使她渐渐清醒。
抱着木离霜向前走了几步,倏然面前人影一闪,杨绾君双眸血红,披头散发地拦住了去路。仲云声音沙哑道:“你要替你丈夫报仇么?”杨绾君手持长剑大叫道:“姓仲的,你杀了朝雨,我要你偿命!”仲云低头看了看木离霜,只见木离霜眼睛轻闭,甚是安详,嘴角尚自带着一抹浅笑,宛如活着一般,当下喃喃道:“你一剑杀了我罢,霜妹死了,我也不想独生。”
杨绾君愣了愣,须臾抛去长剑,狂笑道:“我杀了你,你却能和你心爱人相聚,实是太便宜你了。哈哈,我一定会报仇的,我一定会报仇的,我要叫你生不如死!”说罢,抱着楚朝雨尸体,一边大笑一边冲入林中,片刻消失不见。众人瞧得如此场景,心里皆有说不出来的滋味,索性沉默不语。一会儿四周静得出奇,只听得雨声沙沙,击打在枯枝落叶上,重复着单调的曲子。
仲云正自神伤,忽听孙露薇喊道:“云哥哥,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做的一切皆是因为你。倘使你执意要走,我就……”顿了顿,手伸进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抵住脸庞。眼泪泉涌,紧紧地盯着仲云。众人一阵惊呼,公输若手腕一翻,就要去夺孙露薇匕首,喝道:“丫头,你干什么?”孙露薇早有准备,一招:“鱼翔浅底”,贴着公输若手肘闪过,待得站定,徐徐道:“谁都不要劝我了,若是云哥哥不要我,留着这张脸还有什么用?”仲云心下一动,一个念头又涌了上来:“孙露薇,恨只恨你害得霜妹独自飘荡,以致落得这番下场。我如果轻易饶恕了你,以后终究会良心不安。”
于是转过身来冷冷道:“你我现已形同陌路,你做什么,又****甚事?”孙露薇一咬牙,绝望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手上随即用力,寒光一闪,那刀刃霎时在她脸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从眼脸一直连到了嘴角。仲云一惊,待要冲上已经晚了,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话来,一声长叹,抱着木离霜纵使轻功,转瞬隐匿在林中。孙露薇看着仲云远去的背影,肝胆欲碎,又想到日后自己注定会形单影只,无依无靠,不由难过欲绝,浑身一颤,哭着扑倒在公输若怀里。
天色将暮,黑云翻雨,仲云一路狂奔,不做丝毫停歇,也不晓得过了多少个时辰,双腿双手麻木异常,抬眼一望,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老君山,来到山下小镇当中。走了一程,忖道:“我这样抱着霜妹在街衢上行走,倘若被人看出来,还以为人是死在我手上,到时官府一追究,怕脱离不了干系。”想到这里,更是愈发怅然,小心翼翼的摩挲木离霜的手,只感冰凉至斯,暗叹道:“还是先让霜妹入土为安罢。”遂原路返回,找了一处僻静的林子,一晃功夫就挖了个大坑,脱下自己衣裳给木离霜披上,慢慢将她轻放在坑里,又将土重新填好。转身一掌震断一颗老树,做了个墓碑,待得刻字时不禁愣住,寻思:“我与她交往一场,我始终将她当作妹妹看待,但她却对我有爱慕之心,这碑上究竟该写什么好。”沉吟半晌,仍没有一点头绪,只得将墓碑立好,磕了几个头,悲恸而去。
他神魂颠倒,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如行尸走肉,一路向北疾行。饿了便刨些野菜,渴了就伏在地上,喝些坑中积久的雨水,倦了更是就地卧倒,埋头即睡。数个月下来,身上衣物已是肮脏不堪,褴褛破败,散发出阵阵臭味,令人大感烦恶。只要走在街衢上,众人一见他立即远远躲开,孩童心性不遑,跟着他后面拍手叫骂着:“叫花子。”仲云却是充耳不闻,眼神迷茫,大袖一甩,吓退那些孩童,发足便朝远方飞奔。好在他一身武功没有落下,内力充沛之极,是以这些月来虽没好好吃过一两顿饭,但仍能勉强支住,不为饥饿所累。
仲云漫无目的,又向北行了两三个月有余,此时已近深秋,天气爽朗,寒风迎面刮过,直透骨髓。仲云仅仅穿着一件贴身衣服,全仗着他内功深厚,足以抵御酷寒,这****经由黄河直上,穿过唐境,来到回纥。适时正值暮晚十分,仲云登高而望,但见草原茫茫一片,与天地相接,仿佛浑然一体,不分你我。霎时,百鸟翔集,破云而去。日落溶金,鲜艳欲滴,又在远处长河上滚滚涌动,场面蔚为壮观,直让人惊叹不已。仲云凛立许久,冷风一激,突然脑子“嗡”的一声,猛地清醒。回顾四周,只觉极为陌生,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心下不禁嘀咕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殊不知木离霜一死,他悲痛欲绝,竟至自己心性紊乱,如痴如狂,走了这么远亦是丝毫察觉不到,直至今日,方才缓过了神,此刻距木离霜死时也有五个多月了。
仲云此间清醒,顿觉全身酸软,几乎站不起身,他奋力向前走了几步,两腿恍如灌了铅也似,一点不听使唤,脚下一绊,倏然跌坐在地。仲云挣扎片刻,任他使多大气力也无法站起,心想:“如今身体虚弱之极,站也站不起来,该怎生是好?”坐了一会儿,又寻思道:“不如先在此默运内功,待得内力流转周身一遍,有了气力,再去寻个人家讨些饭。”想到这里,当即闭目凝神,默运“流转天罩功”,不消片时,便感百骸之间热气周转,自是舒适异常。
不觉间已然过了一个时辰,斜阳完全被草原淹没,只射出些微弱的余光,天穹蓦地黯淡下来,一勾残月在空中若隐若现,显得极为诡谲邪乎。四宇寂静无声,只剩下蟋蟀断断续续的鸣叫。仲云撑着地爬起,望着四面苍茫草原,登时感触万分,正在此时,忽闻一阵凄厉的长叫如苍龙卷地,盘旋在草原之上,须臾不肯断绝。方自惊疑,又听得几声啸音接二连三的升起,互相呼应,瞬息就传遍了整个原野。
仲云心头一凛,忖道:“素闻草原上以狼最为凶猛,往往成群结队,互以啸声联络同伴,极难对付,今日不巧,果真就遇到狼群了?”脚步加快,只想着赶紧脱离此地,连饥饿、困倦都一并抛在脑后,行了不远,只听不远处一声长啸,紧接着便见一群黑压压的狼犹如怒风狂飙,分成两队,首尾夹击,朝自己迎面逼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仲云内功深厚,武学修养亦是颇高,如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件难事,本不至于怕这群狼。却偏偏不巧,此时仲云筋疲力尽,已是强弩之末,武功虽未丢失,但使出来的劲力只怕不及原来的五成,此消彼长,这一番对比,仲云自然落了下风。还没奔出几步,但瞧黑影一闪,一头狼怒吼着飞身扑来。仲云眼力极好,看得真切,左掌运出“吸”字诀,右手一圈一吐,正是一招:“刑天舞戚掌”,那饿狼还未到跟前,就被仲云这两道劲力肆意拉扯,撕了个粉碎,惨叫一声,一命呜呼了。刚毙了一条狼,又有三四条狼从侧面攻至近身,仲云如法炮制,连续施展重手,将冲上来的狼一一劈死,这群狼见仲云如此了得,都伏在地上,低声呜呜的轻唤,不再进攻,仲云一阵恶战,双手双腿俱是酸麻,急忙后退几步,双掌一分,护住自己周身大穴,喘气连连。
过了半晌,见狼群围在周边,一时没有动静,转念一想道:“狼群不是最怕火么?我且弄些火来吓吓这帮畜生。”于是褪去衣服,刚想取出火折,倏然听得一声咆哮,侧头一看,陡然吓了一跳,只见一头狼站在狼群之前,个头比普通狼都要大上许多,威风凛凛,眼中俱是杀气,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兀自不耐烦的在原地来回徘徊,时而扬起头叫上一声,似是随时都准备发起攻击。
仲云向周围一望,心中凉了半截,这群狼已将进退两路封得严严实实,数量之众,少说也有数百头,定了定神,哼了声道:“你们也要替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么?那容易的紧,看掌。”话音甫落,身形一晃,人影俱无,一眨眼的功夫就杀到那头狼跟前,五指箕张,犹似一张大网,朝头狼一掌罩下。适才仲云见了那匹站在队伍之前的狼,便认定必是头狼,只道擒下头狼,其他狼自会乖乖让开条路子,是以一出手便向头狼攻到。
他这一掌来得何其之快,那头狼还没反应,竟让他一手抓住尾巴,仲云手腕一扭,用力回拖,那头狼嘶叫一声,反身向仲云扑至。仲云一愣,未想头狼居然如此敏捷,慌乱中右手一抖,暗运内力,但闻“噗”的一声,那头狼被仲云借力一弹,甩出几丈之远。头狼翻身爬起,顿时恼羞成怒,头摇了摇,向四周狼群示意,那群狼心领神会,冒着死伤的危险,纷纷狂啸扑至,仲云吃了一惊,叫道:“好家伙!”一个跟头点地跃出,脚刚刚落地,前后左右四头狼一齐向他这里飞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