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透过破损的窗户,看见一只尖嘴的灰狼躺在屋前,已不动弹。那只我喂过水的花鹿,身上沾满了血,站在窗前,像一位英雄的哨兵,看上去,疲惫而兴奋,它的身后,有十来只大小不等的鹿。我忽然明白了,昨夜,是这只野鹿,以及它身后的鹿群救了我!我慌忙打开门,奔出户外,那只鹿见了我,摆摆脑袋,很自豪的样子。难道,它一直就在我的窗前,在芭蕉叶下,夜夜守护我的烛光?是它听见了我的惊叫,然后一声嘶鸣,唤来了满山的鹿群?我感动!我震惊!却无以回报它们!只是回到屋里,再次拎来满满一桶水,放在芭蕉叶下。其实,这个时候,山中早下过几场雨了,这些鹿们,不渴。但是,领头的那只鹿俯下头去,喝了一口,看看我,看看身后的鹿。然后,它身后的那些鹿,一个接一个,走近桶边,喝完了我桶里的水。我眼含热泪,默默看着,像是在高台上亲临一场远古部落里的神圣庄严的结盟仪式。然后目送它们缓缓向深山走去,直到鹿群在视线里消失,直到深山那边遥遥传来暴雨般呼啸丛林间的蹄声。
这之后,我回到了山外的家里,回到人群里,并且,开始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我愿意相信:只要我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只要狠狠弃了我的戒备和疏离,我能够收获爱和信任,收获一个丰饶的人生。临走,房顶的水塔改建在地面上,依然引山泉,让它终年满着,倒映山中的百草,喂山间的每一个生灵。并且告诉我身边每一个人:在山中,我有一座房子,有一个家。
那些花贼
拎了一包的栀子花,是公家的,怕有闲话,就合了拉链。心里暗喜,想:花香锁住了,回家一枝一枝掏出来,那香气憋久了,散开来,怕会把瓶子都要给撑碎。
女人爱花,天经地义。偶尔偷一回,那罪行也是轻于文人偷书的。
忽然就想起童年时的那个花贼。那是个勤劳的女孩子,但嘴辣,我见过她骂人,嘴皮子掀动得飞快。我家门前的池塘边有棵栀子花树,在仓里谷子都能数得清的年头,那花树算得上稀罕之物。她早不读书了,夏天的傍晚,扛着几副虾网,到我家门前网齐白石的虾。看她花前来去,也有点觉得她居心叵测,但因为花没大开,就掉以轻心了。第二天早上,花树上是一片浩渺的绿,不见一枝白帆船的花儿。当然是她偷了,还偷了那么多,没留一枝给我,狠心!想是她家姊妹多吧。我奶奶早上起来站在花树边,对着她家的方向,放开喉咙,很不平地骂,句子有点毒。我原来是恨的,后来同情起她。那样泼辣而刚硬的女孩子,在花前,软了骨头,一个女孩子的美丽就那么沾染了几个不洁的词语。这一回,没见她飞动嘴皮子,像忠臣后来变了节,从此短了志气。
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冬闲,门前常见三五个小伙子举着猎枪在伶仃的树枝上搜寻。我那时小,不懂,常常跟上他们一截,关心他们网兜里提了多少个倒霉的家伙,但通常失望得很。若干年后,堂姐狡黠地笑着说:那是他们在查花子。天!民间还有“查花子”这样俗艳的词语,就是举着猎枪当幌子,走村串巷,寻那漂亮的女孩子去,这近似于乾隆爷六下江南寻美女了,好艳的行踪!那时的农村姑娘冬闲时,多半在屋檐下晒着太阳,手里纳着鞋垫或织着毛衣,看见他们来,心领神会,拿眼瞟或者淡淡地搭上几句。原来也是一群花贼啊,难怪见了我大妈,没待放枪,早挨了一顿骂。
我陪朋友采她院子里的栀子花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已婚男人,背着同居男友和他来往,但,仅限于精神层次。她说喜欢听他慢慢地说话,低低的语调,像枕头一样温暖而踏实。她说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原来是有着涩后的芳醇之美的,叫人流连。她说因为他,她可以在下雨的晚上,一个人奔到街上的网吧去,和他说话。她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他的,他终有一天要走远,但是,即便如此,她愿为十里长亭上的芳草,一路为他低迷。我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不经意间,俘获了一个成熟女人的心,以至,她为他,甚至敢于离经叛道。一个女人,在不是玫瑰花盛开的六月里,在自己的庭院里低头素手采一朵白花,那么淡然地一抬眉,那人又从眉头跌到心里去。我想,那个人,他不是花贼,而是花盗了,因为他偷了女人的心香离去。取次花丛,双肩上没沾落一瓣,而身后,一个春天,却因他而萎谢了。
到芜湖
芜湖,江南一座城。我与它一江之隔,我在江北。
十岁之前,说起“到芜湖”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大冬天,太阳阴惨惨的,在梧桐后面。年轻的妈妈洗好了被子,默默在晾绳上晾。没有好太阳,洗什么被子呢?大妈站在廊檐下笑,问,是哪一个?大丫头。妈妈回答时也不回头,继续踮着脚,胳膊伸得长长的,在晾绳上捋,捋潮湿的被单。
阿晴昨夜“到芜湖”去啦?大妈转对着我问,一脸坏笑。我站在廊檐下,低着头,两条腿并得紧紧的,羞愧不已,恨不得亲手割掉我的屁股。
在我们江北,“到芜湖”指的就是小孩子尿床。想想,这说法真是聪明,又极诗意。冬日长夜,小孩子在床上撒下一泡长尿,一方不到两米的木床上,湿气汹涌如涨潮。扰得一家大小无处睡,也不说扫兴,只说是江水沆荡,一家人陪着干坏事的人过了长江,去对面的芜湖,那是大码头啊,真是体面。
“到芜湖”几次后,小孩子们便都知道其实这不体面,可是也无法可想,只能暗暗有恨。恨梦。明明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帮妈妈把半簸箕的草灰端到菜园里倒掉,尿来了,就想着就地解决顺便浇菜吧。可也怕,劝自己,别呀别呀,别是做梦啊!一看左右,绿油油的都是菜,就浇吧!这一浇,终夜遗憾懊悔。屁股别样热,床湿了。到底还是梦啊!
内心里,害怕芜湖多少日!直到上学后,直到妈妈做生意到芜湖贩货回来卖,对真正的芜湖开始向往不尽。
妈妈说,阿晴,你要好好读书哦,分数高我就给你在芜湖买裙子。妈妈描述,在芜湖,她看到一件绿色的连衣裙,好漂亮,裙摆可到我膝盖旁。好漂亮到底是怎样漂亮,妈妈再没有言辞去具体形容,我只能茫茫然去想像。我一边努力读书一边盼望妈妈再到芜湖去进货。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渐要忘记了那件裙子以及有绿裙子的芜湖。转眼春尽夏天又来,绿裙子又在心里晒出来天天摇摆,妈妈去了芜湖好几趟,始终没有买。我不知道是我的考试分数不够高,还是妈妈骗我了。我很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到芜湖去,坐船到芜湖。去亲眼目睹那件漂亮的绿裙子。即使不买,至少看过,回来我就可以向堂姐描述那件裙子是怎样的领子,绣了什么颜色的花儿。还有裙摆到膝盖哦,说的时候要弯一下腰,手掌在膝盖处比画一下。
长大后陪妈妈去芜湖进货,再没提那件绿裙子。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忽然懂事了,知道绿裙子不会在店铺里一直等我去看它。知道一定有人买了它;而妈妈不买,或者因为钱少,或者只是以一种欺骗勉励我好好读书。那次,我们没有买裙子。只在贴着青弋江畔的长街看货,妈妈批发了几大包文具玩具和零食。我也批发了一小包货。彼时我正在读师范二年级,知道一年级的学生马上要用到美工剪刀。打听好学校旁文具店的美工剪刀价格后,我提着自己批发的一包美工剪刀,趁午间到女生宿舍去兜售,以便宜文具店剪刀五毛钱的价格推销,卖得还很顺当。剩了几把,又不敢到男生宿舍那边去售卖,只好留作自己用。坐在床上数小钱,还是赚了一点,够几天的伙食费。
行政区划调整后,无为县并入芜湖市。春天,作为大芜湖的一分子,去芜湖参加市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一路上,想起以往与芜湖有关的点滴,诸番滋味都在心里。芜湖还在江之对岸,变的是我,一步步走近芜湖的过程中,自己长大了,成熟了……
如今常到芜湖去,去会友。去会几个不新不旧的友人,喝喝花茶,看看江水,聊聊各自侍弄的草木,偶尔谈谈心情。黄昏离别,回家车过长江大桥,江风入窗,周身清凉。觉得天地和心灵,皆是月白风清。
小安
凌晨醒来,四下清寂,时有滴答之声听起来格外清明。不知道是时钟在走针,还是窗外的香樟叶上走着疏雨。内心倏然清凉而空明,只觉得自己是一棵根系悠长的植物,恬静而蓬勃地生长在尘世之间,生长在安然光阴里。
在这样的清秋里,不作万里怀人。因为,所怀之人就在身边,在一臂之内。他在朦胧晨光里安谧甜睡,呼吸的声音均匀起伏,和着我耳畔的滴答之声。此刻,我可以轻轻唤醒他,说说梦,说说白天的事……但我只轻轻伸过手去,握着他的手指。他像一棵枝叶繁茂的粗壮乔木,与我相伴,此刻,此生。人世空旷,我们像两粒小小的尘芥,揉在一起,又小又安稳。
想起一个叫“朱安”的女人,鲁迅的原配。做了鲁迅一辈子的原配妻子,一辈子,冷冷落落,是一个人。她的名字里含着一个多好的字:“安”!但命运在她身上开了一个冰冷的玩笑,一世的心都是无着无落,何曾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安妥下来,如蝴蝶敛翅在花尖上?她曾说,“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的虽慢,但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我现在没办法了,我没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没用。”一只多么凄凉的蜗牛!其实,这样的命运,她大可以打破。她大可以离开鲁迅,离开这个一身光芒的男人,重新寻一个朴素的男人,生儿育女,采桑种豆,过一种朴素而安静的生活。哪里需要那样辛苦而辛酸地往上爬,去勾一个遥遥无影的高枝?
许多时候,真的不需要把自己往高处赶,把自己清冷吊在那里。人生的妥帖,在于寻一个适合自己的人,与他在低处,浅浅淡淡地爱着,绵绵长长地守着。相守,守一份小小的安宁。
是的,守一份小小的安宁。于琐碎日常,于素色光阴。
于晨光里望着枕畔的人,我想起,我们是两个沉淀在庸常生活最寂静又最自在的角落的人,没有大红大紫的显赫,没有大起大落的生动,不是镁光灯追赶的众人目光的焦点。做这样最朴素的人,两个人一起下班,一起路经黄昏的紫薇花边,或停下赏花,或继续闲走在温软的晚风里。一起商量着弄什么样的晚餐,计较一下谁烧菜谁洗碗,谈谈共同的孩子,谈谈彼此的父母。我们不谈爱情,我们在生活的肌肉血脉里彼此连接得这样紧密,这样成为彼此的唯一,就像姓氏。
那天,偶然在网上看到一种毛线手套,心形的,有左右两个插口。是情侣手套。我猜想,这样的手套一定是一个温厚而有玲珑心的女子设计出来的,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个妻子,热爱散步。我总以为,太年轻的人,爱起人来,有太多花拳绣腿的成分,很难沉下心来落实到针线密密缝的细微处。这个和我一样爱散步的女子,大约也和我一样,晚饭后,牵着爱人的手,在路灯的朦胧光色里悠然走着,话语闲淡。天渐凉了,手再牵在外面也冷了,于是,她灵机一动,想出来这样的手套款式,并且很快织了出来。从此,两只靠近的手伸进左右两个插口,在温暖的手套里依然牵着。一只粉红色的心形毛线手套,在两个人之间,随着闲闲淡淡的话语和脚步一起,悠悠荡起,落下,荡起……所谓岁月静好,就是这样罢。
你不是煊赫贵族,我也不是娇纵的花朵。我们不夫贵妻荣,我们和大多数的小男女一样,生活在烟火寻常处,不怨愤,也不奢求。我们是泥土上两棵最素朴的植物,光阴里一起生长,枝叶交叠,搭起一片绿荫,为家人,也为彼此。这光阴里的绿荫,便是难得的和乐与安宁。我在,你在,这是人间小安。
观音
旧文学里,写男欢女爱常会闪出一个比喻:观音,将漂亮女子当作观音。二十郎当岁的文艺男,在古旧的时代里,睹美女芳容的频率还不及在庙里睹观音菩萨,所以偶一见艳色女子,内心那个小宇宙十方震动,难免要把她惊为神仙了。
《西厢记》里张生在普救寺初遇莺莺,痴看了小半日,恋恋着又目送人家走远,“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于是决定不往京城去了,就在寺里拾掇个房间住下,半是看书半为着看观音一样的美人。无独有偶,《牡丹亭》里,柳梦梅在道观里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展开一端详,叹道,“呀,一幅观世音喜相……”。我私下揣想,不只是这些文艺男少见多怪,错把美女当观音了,恐怕还有一层滋味在里面,那就是漂亮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是有着远意和神性的。
也许,每一段感情的起初,女人的位置都是观音一样的位置,被他膜拜与尊崇。一个捻花浅笑,被相思灼痛的他,便成为你要普渡的众生。当时自然不知,有一天,菩萨会走向民间成为百姓,美女观音老了脱下罗裙就是一褶皱满身的泥人。有一天,我们也许会在佛堂里谦卑跪下,生活的小船四下里灌雨漏风,无力无望中于是去跪拜泥塑的观音。
有一朋友,人长得瘦瘦怯怯,信佛,逢闲会去各地的庙宇瞻仰观音容颜。她低声跟我说,各个寺庙里的观音是不一样的。我听了,心下轰然一惊,想起往事。
许多年前,我也是逢庙必进,进香,或者转转。有一年,心如长满青草的故国废园,又荒又乱,于是跪在观音脚下,抬头与观音的脸默然相对,祈求有一束光直达我心,从此豁然空明。观音低首垂眉,竟是一副凛然的表情。分明像一位生气的母亲,手执桑条,站在村口。而我,正是那个因贪玩或因迷途而迟归的孩子。
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同时住着一尊佛和一个魔,一个在高处审视,一个在低处迷惑。我不是盲目迷信的人,我喜欢到庙里去,我跪在观音脚下仰视神灵,那一刻,内心空阔宁静如晨光里初醒的湖。我知道,我仰视的不是母亲的桑条,不是一尊石膏像的观音,而是,一个魔性的自己望着佛性尚在的自己惭愧得心上发紧。佛家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佛性,每个人都可以成佛。在与观音相对的长久宁静里,蓦然懂得,菩萨不会给我光,只有我自己挥斧铲尽荆棘藤蔓打开重门,才能迎来光。光一直都在,在门外。而信佛不是双手伸向神灵要金要银要富贵和权势,而是,在岁月的那些幽暗里,让自己做一个小小的观音。让自己成为一颗小小的发光的佛珠,把光播撒出去,在照亮别人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也被别人照亮。在给予他人安宁中,自己也获得安宁。
有一年春天,跟一帮朋友去山中玩,春风浩荡,野花满山。山腰卧有一庙,红瓦黄墙,巍巍几幢,颇有几分规模,只是寂寂无声。春阳倾洒在山坡上如佛光普照,我在佛殿前匆忙游览,怕惊了菩萨们的沉思。可是,一尊卧睡的观音像却挽住了我急走的心,彼时内心震动,仿佛于电闪雷鸣之中忽然瞧见另一个浑重宇宙的存在。那一尊观音,横卧在莲花上,右手腕支在耳鬓里侧,安详垂眉,似在打盹又似在听人诉说,不悲不喜不怒。都说观音有千手千眼,可以救众生于苦难,可是面对那一尊卧莲观音,我只觉得那像是我的祖母。
祖母躺在夏日的竹凉床上,侧着身子,一手支在花白鬓边,一手执一把蒲草扇搭在腰侧。门外蝉鸣如沸,祖母瞌睡来袭,她半睁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在偷看一帮不听话的孙子孙女,还在不在膝边在不在阶下。池塘里鸭子们戏水扑腾,祖母担心是孙儿们偷下池塘,于是用力睁开了细长睡眼,鱼尾纹荡漾。多少年过去,想起微胖的祖母侧睡的身姿,就想起观音。人老了,老成一尊观音,世事洞明之后惟剩下这和善慈祥,剩下这软和暖,真好!
观音很远,在高处;观音也很近,在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