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无日无夜不间断的痴态,不知道的人看了,一定以为他们不是寡廉鲜耻就是色情狂。但是,一旦抛弃工作赚钱,享受丰富多彩的生活等现世俗望,在这世上便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剩下的只是食欲和****,整天窝居家中,食欲没那么旺盛,最后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对男女的****。
久木和凛子日夜不停、毫不厌倦地耽溺在性爱中,也可以说是为迎接平静的死亡而进行的治疗身心的作业。整理着身边琐事,久木还有一点放心不下,那就是他想再见见太太和女儿。这种想法已经超越了单纯的眷恋,是对共度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的对方应有的礼仪与爱情。太太、女儿一定对离家数月不归的丈夫及父亲早已失望,但再见她们一面或许是任性而为的他所能表现出的最后诚意。
考虑再三,他在前往轻井泽的前一天回去看太太。他事先打过电话,请太太把女儿约回来,因此他回到家时女儿知佳也在,只是他们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见面,而是在客厅里,感觉分外生疏。
久木仿佛到了外人家里似的坐立不安,问道:“身体还好吧?”太太没有回答,反问他:“那件事我已经托一位认识的律师去办了,没问题吧!”
久木马上知道她在谈离婚的事,但他对此已毫不关心,就算协商好公配财产的条件,久木本人也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要把剩下的一切都给太太、女儿,他就满足了。
久木点点头,喝着女儿端来的茶,感觉已经无话可说。
女儿说“你好像瘦了”,他只答说“你看起来很好嘛”,对话便又告中断,太太拿出两个大纸袋。
“已经入秋了……”
久木看到袋中装着折叠整齐的秋装和毛衣。
“你为我准备的吗……”
本以为对自己痛恨不已的太太却意想不到地为他备好了秋装,久木一下子有些迷惘。她这样做是对这个马上要回到另一个女人身边去的男人还有爱意,还是长年为人妻子的单纯习惯使然?
“谢谢!”久木真诚地感谢太太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温情。即使如此,气氛还是怪怪的。
虽说离婚尚未成立,但丈夫毕竟已经离家和别的女人同居在一起。妻子虽然痛恨这个丈夫,冷漠以对,但仍为他备妥了秋天的衣物。女儿虽气自私任性的父亲,却仍试图努力为父母打圆场。只是她们母女俩一无所觉,他这位父亲已经做好了死的心理准备。
三人虽都觉得别扭,却又不希望破坏眼前的气氛。久木又喝了一杯茶后,打声招呼,指指楼上,便上楼去看自己的书房。房间跟今年初夏离家时没有丝毫改变,蕾丝窗帘拉着,笔座的位置以及不再用的手提包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桌子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在怀旧中抽完一根烟后下楼,告知去意。太太有点惊讶,但也无意留他,女儿则担心地轮流看着他们。
“我把这个带走。”
久木拿起装着秋装的纸袋,站在玄关,回望妻女。
“那就再见了……”
他本来还想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但话正要出口时突然觉得没意思,只是看着她们母女低声说:“保重!”
本想把话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自己心中先难过起来,垂下眼打开门,女儿知佳在身后叫着“不要走……”
他回过头,看到太太别过脸去,而知佳则一副要哭的表情瞪着他。他最后凝望这两张脸,再次在心中说声“再见”后,跨出门去。走到街上他再次回头看,母女俩没有追出来的迹象,玄关像无人住宅般静寂无声。
回家后的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一起离开东京。终于要踏上两人的死亡之旅,想像是瞻望这世上一切的最后一眼般,对住了短暂一段时间的房间、热闹喧嚣的东京都有些依恋,但却不会一味感伤下去。
“走吧!”在凛子的朗声催促下,久木走出房间。
季节已入秋,凛子穿着骆驼色套装,戴着同色帽子;久木则穿着从妻子手里接过来的浅咖啡色的上衣外套和褐色长裤,手拎一个旅行袋。旁人看来,这对年龄稍有差距的恩爱情侣像是要出门旅游两三天的样子。
久木开着车,穿过市中心,驶入关越高速公路。这是他们身在东京的最后一刻,久木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接过高速公路使用费单据,凛子拿在手上低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单程车票。”
的确,迈向死亡之旅,只要有单程车票就够了。
“我们向乐园出发吧!”凛子故意半玩笑地说,眼睛却直视着前方。久木手握方向盘,口中呢喃着“乐园”。
凛子似已相信来世是两人爱情永远不变的乐园。曾经因为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现在想重返乐园。他们纵然是受蛇诱惑而背叛上帝,但毕竟偷吃了禁果,现在真的还能重回乐园吗?久木没有这种自信,不过就算回不去,他也没什么不满,因为他们现在处于污浊的现世,就是因为偷吃了性爱这颗禁果的缘故,如果是从天上被打落凡尘,他也想尽情地贪享性爱而死。
两人都尽情地得偿了这个在人世间最大的愿望。此刻,凛子做着瑰丽的梦,只希望在爱的巅峰时死去。久木不知道梦的前景是否瑰丽,但是他觉得就这么长寿下去,也未必有更好的人生。在凛子如此深浓的爱意中于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这一点是真实的,他就能毫无疑虑地和凛子共同踏上爱的单程之旅。
两人到达轻井泽时正是这样的秋月,秋风时而在静寂的树林间。不到一小时抵达别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理人预先打开的玄关灯光,更令人感到夜的深沉。
“我回来了……”配合着凛子,久木也打了声招呼才进屋。
他们约定今晚在这里度过轻井泽的最后一夜,明天晚上再喝下那杯鲜红的葡萄酒,结束此世这一生。那一夜,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餐厅里吃饭,因为打算明天一整天哪里都不去,因此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在外享用的最后一顿晚餐。
侍酒师过来为他们斟上了葡萄酒。红色的玛歌堡葡萄酒倒在大圆杯中,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随着香气摇晃。
“还是这个好吧?”是凛子决定两人最后喝的葡萄酒要鲜红而且出奇地昂贵。 的确,一含在口中,那数百年孕育出来的欧洲丰饶与传统以及潜藏在其深处的圆润逸乐之味便缓缓漫延开来。
“为明天再叫一瓶吧!”
只要像现在这样心情舒畅地啜饮举杯,两人就能相携走向玫瑰色的死亡世界。那一夜,久木和凛子一直闷头狂睡。固然是为忙于离开东京的准备而筋疲力尽,更因为总算活到了现在。一生中积蓄起来的身心疲惫像铅似的覆盖住他们全身,使他们坠入深沉的睡眠里。清晨,久木在窗边漏进的微光中醒来,确定凛子在他身边后,重又坠入睡眠中。凛子也一样,偶尔惊醒,知道久木就在身边后,便又放心地拥着他入睡。
两人就这样沉睡,完全清醒时已经过了正午时分。凛子像往常一样沐浴后,化了淡妆,穿上栗色长裙、开什米尔毛衣,开始整理房屋,而久木则在阳台上抽烟。
他正望着树梢上的天空,凛子走过来。
“在看什么?”
“看天……”
久木指着树干顶端湛蓝的秋空,凛子也仰望了半晌,低声说:“我们得写遗书……”
那也是久木望着天空时正在思考的事情。
“你的遗愿是?”
“只有一个,希望我们死后葬在一起。”
“只有这一条都够了?”
“只有这一条就够了。”
不论是否能够如愿,两人临死前就只有这点愿望。
午后,久木和凛子一起写着遗书。凛子先用毛笔写下:“请愿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将我们葬在一起,谨此为愿。”再按顺序写上久木和凛子的名字。之后久木又另外给妻女写了遗书,凛子也写给了母亲一封。久木对妻女也只是为自己的任性而道歉,还加上他最后离家时没说出的那句“由衷感谢你们长久以来的担待”。写着写着,想起离家时女儿知佳“不要走”的喊声。
那是什么意思呢?只是单纯地叫他不要离家,还是已经察觉到他即将踏上死亡之旅而叫他别走?不论如何,只要到了明天,她们母女应该能够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
写完遗书,突然觉得在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结束了一般,两人在冥想中度过剩余的时光。凛子靠在惟一的一张安乐椅上,久木轻躺在旁边的沙发上,闭上眼睛。就这样什么也不想,置身在静谧中,直到秋阳西斜,暮色掩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