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社原出版部部长叶昕于前年年底,利用东部大学授课之机,强行接近当时在该校程一画展中心讲师舒朗,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却三番两次给她家里打电话,用花言巧语勾引她。”
越往下看,叶昕的心就越跳动得厉害,他展阅信件的手也在抖动,并出了汗。
到底是谁写来的呢,这封信很明显是为了某种目的的恶语中伤。叶昕慌忙看了一眼董事,见他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好奇心促使叶昕硬着头皮望下看。
“去年正月以后,当事人一再叫她出去幽会,终于在同年四月,将她骗入饭店,强迫发生关系,施以淫行。”
看到这里,叶昕不由攥紧了拳头。这种寡廉鲜耻的文章简直让人无法卒读,叶昕真想把它撕碎撕掉,可是在董事面前只好忍住气,接着往下看。
“其后,当事人利用家庭妇女的单纯,威胁说如果不和他见面,就告诉她丈夫,强迫对方满足他的种种性要求。特别是今年四月,令其穿上红内衣,进行变态性行为,并拍摄了许多照片,甚至将其软禁起来不让回家”
这岂止是中伤,简直就是恫吓。不论是谁写的,总之是对自己怀有满腔仇恨的人缩写的极其卑鄙无耻的挑战书。
叶昕克制着满腔愤怒和厌恶继续往下看。信里还说,叶昕诓骗别人的妻子与他同居,现在租下某公寓的一间屋子,象夫妇般地住在里面。现已导致女方家庭的崩溃,忠厚老实的丈夫身心受到巨大伤害,云云,云云。最后以“这样的无耻之徒,贵公司竟委以要职,信任有加,不能不让人对贵公司的经营态度产生疑问,务请查明当事人应负的责任。如否,我撰写人还将有进一步的行动”结束了全文。
看完了信,叶昕刚抬起了头,董事马上离开了座椅,坐到叶昕对面的沙发上。叶昕等董事一落座,低下头说了一句:“非常抱歉。”
这种内容的信,寄到公司上司手里,不管怎么说,只能怪自己不谨慎,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打扰董事工作,实在太不应该了。
“这是突然寄到我这儿来的。”董事似乎在即使为什么先拆开了信,其实信封上本来就写着“分管领导亲启”的字样。
“当然我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董事又点了一支烟。“你觉得是谁对你怀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不寄给叶昕本人,而是直接寄给公司,很说明问题。
“能猜到是什么人吗?”
叶昕挨着个猜测起来,最清楚知道他和舒朗关系的只有王越了,他不会干出这种愚蠢的事的。其他同事也多少知道一些,但不可能那么详细,再说对已经降了职的人落井下石也没多大意思。
“大致能猜到一点儿......”
对他和舒朗的关系知道得很详细,有可能写这种信的只有两个人,即自己的妻子或者舒朗的丈夫。见叶昕沉思补语,董事说道:“我个人觉得这是无聊之举,可是既然寄给了公司,我们也不能完全不予理睬。”
这话是什么意思?叶昕抬起头来。
董事避开他的目光说:“当然这牵涉到你的私生活,不便过多干涉,可是对方非要公司表明态度的话......”
“怎么样?”
“我想先听听你对这封信怎么看。”
“当然可以......”
这封信的内容十分卑鄙,满篇胡言乱语,充满了恶意。对这些中伤他可以和舒朗一起坚决否认。可是,要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就不好解释了。象信上说的那样强迫对方发生关系纯属胡言,然而和有夫之妇的舒朗关系亲密却是不争的事实啊!
“我觉得完全是对我的人身攻击,故意夸大其词,恶意诬蔑。”
“这种做法一般都是为了要攻击、陷害对方,所以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绝对没有逼迫或软禁对方。”
“这我知道,你也不象那么胆大包天的人。”董事半嘲笑地说道。“可是和这个女人关系亲密是确有其事吧。”
叶昕不置可否。董事掐灭了刚抽了两口的烟。
“收到这封信后,我暗中在公司里了解了一下情况。”
“关于我吗?”
“当然信的详细内容是保密的,据说你的确离开家和她同居了......”
这一定是其他同时与董事说的。
“没错吧?”
叶昕还是缄口不言。
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会因人而异。叶昕一直认为他和舒朗的爱是至死不渝的,连神灵也阻止不了的纯情之爱。然而,换个角度看,就会被简单判定为不正当的,越出常规的极不道德的行为,再加上勾引、****、变态等等卑劣而夸大的词语,跟给人以下流污秽的印象。他和舒朗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而忽略了一般认得看法。
叶昕反省自己时,董事苦笑道“你还真有桃花运呢。”
“不,不是......”
“了不起,我什么时候也能摊上这么一封信哪。”董事的笑声里含着嫉妒和揶揄。“好了,这封信就交给你吧。”
董事说着把信封递给了叶昕,等叶昕把它塞进了口袋后,口气马上严肃起来:“还有件事跟你商量,和这事没什么关系,公司想调动你到其他部门去。”
总之,贬职又加上家庭失和表面化,他回归公司主流派的可能性已完全消失。在公司里感到郁卒,人就容易寄情于家庭,叶昕在公司里也没什么不如意的,只是在外面和女人同居的事被大家发现了而已。可是当调查室同事窃窃私语时他就怀疑是不是在议论自己而不安,见到其他同事也猜疑别人是不是在说自己的闲话。这种疑心生暗鬼的心态使他更难立足于公司,能够化解这层不安的仍然只有舒朗。
可回到莘庄的小屋,和舒朗独处,可以不顾世间的常情伦理,尽情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只要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有人批评他,也没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任由他顺心所欲地怠惰也好、一味沉浸在爱欲情狂里也好,都不会有人妄加品评指责。更因为身旁常有相依相偎、全心接纳自己的女人,窝在房中不出也是自然的结果。
八月初,就在大家准备放暑假前,叶昕打定主意走进常董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要辞职。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常董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光是看到他那惊愕不已的样子,叶昕就有出了口怨气的感觉。
“不好意思再给公司添麻烦。”
叶昕故作慎重的说法,让常董更慌。
“没那回事,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到那边去,可以为商品管理和流通多出新点子那该有多好,可是……”
“多谢您的好意,可是我只懂编辑,到那边只会碍手碍脚。”
“你不要妄自菲薄。”
“不,是别人瞧不起我。”
常董睁大眼睛,叶昕不理会他。
“长久以来承蒙照顾,多谢。”
“你别那么快决定,先冷静一阵子,再想一想怎么样?”
“这是我充分考虑后的结果,无论如何,请您批准我的请辞。”
叶昕知道自己相当亢奋,但走到这个地步也就再无退路。
他站起身,行个礼后,不再理睬愕然的常董,径自出来。
到了走廊独处时,叶昕长长吐了一口气。漫长的上班族生活中对着常董大声说话,这还是头一回,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叶昕此刻陶醉在那份舒爽快感中,但同时觉得自己做了无法弥补的错事。
“唉!算了……”
他告诉自己,回望一眼董事办公室,昂然踏向电梯。
叶昕向公司提出辞呈时,舒朗身边也发生很大的变化。舒朗先是质问她先生是否写信到叶昕的公司,但没有结果。当然舒朗在电话里逼问得很紧,她先生只是一味坚持说“不知道”。
“明摆着是他做的,却一直装蒜!”
舒朗气在心头,但也拿不出是他写的证据。从动机、从内容都看得出来确实是他,但字是电脑打的,无从辨认字迹。当然也可以从信纸和信封追踪,或许能弄清楚,但又不是刑事案件,这样做就太小题大作。
叶昕之所以不想再追究下去,是因为纵使舒朗先生是犯人,也无法改变他决定辞职的事实。
“算啦!”
现在轮到叶昕劝慰舒朗,但舒朗怒气难消。
“真没想到他是这么卑鄙的人。”
舒朗愈是诋毁她先生,叶昕愈加清醒,似乎了解她先生的感受。虽然写黑函确实卑鄙,但老婆被人抢走,搞到在外面同居不回家。憎恨对方、想毁掉他的工作也不无道理。
“这次我是下定决心了!”舒朗果然地说,“我要和他离婚!”
“他不是不答应离婚吗?”
“他不答应也无所谓,反正我要把离婚申请书寄给他。”
“光是这样……”
“街道不承认就不承认,反正我就是要明白地表明我和他分手。”
舒朗处理事情总是理由明快迅速果断。既然舒朗决定要寄离婚申请书,那么叶昕自然也必须做个了断。在此之前是太太提出要离婚,但他没回应,这事就一直悬着,但现在是该干脆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那我也离婚。”叶昕说完,舒朗惊愕地回头望着他。
“你不需要……”
“不,是该做个了断了。”
“你真的也要?”刚才还表示他不必离婚,可现在舒朗却自然绽开了笑容:“那,我们两个都可以恢复单身了。”
“是啊,就无所谓变心外遇什么的了。”
“我明天就去街道拿离婚申请书,只要签字盖章就行了。”
“只要寄去申请书,就可以传达我想离婚的意愿了。”
舒朗一旦决定便立刻行动。第二天她就到街道,拿回两份离婚申请书。
他们各自在上面签名盖章,舒朗的寄到她先生那里,叶昕的送到太太那里,手续就算结束。
叶昕在离婚证书外还附寄一封短信。他还没告诉太太要辞职,因此信上告诉太太八月底就要辞职,并为拖延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表示抱歉,末了还加上一行——让你百般困扰,我实无恶意,也不会亏待于你,祝好。
写到这里,和太太共度过的漫长岁月重现眼前,眼眶不由一热,“无论如何,那一切都结束了。”叶昕这么告诉自己,在把离婚申请书投入邮筒的那一刻,体会到犹如卸下一大重荷似的解放感。就此摆脱家庭的框限成为自由之身,为人夫的立场也随之消失,重又回复做一个单身男人。
倒不是说过去感到家庭是个重担,为人丈夫的立场很辛苦。纵使多少有些麻烦,但这点小问题谁都会遇到还不构成困扰。然而现在离婚成为事实,可以不用再去考虑家庭以及太太的事情,突然觉得像飞鸟展翅般轻松。当然这种解脱感的背景,也受到辞掉多年工作的很大影响。
从明天开始,他不必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不必面对上司讨厌的嘴脸,也不用附和不投机的话题。从今以后他和舒朗手挽着手到任何地方去,都不必顾虑任何人。
叶昕突然有种像漫步云端的浮游感,愕然自由如此轻易到手。没想到他只不过向上司说声辞职,寄离婚申请书给太太,就摆脱了这世上的一切束缚,得以享受自由与奔放。
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过去从没发觉呢?叶昕讶异自己的愚昧无知,但紧接着又发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孤独世界在眼前展开。确实,今后几点起床,穿多么休闲的衣服,到任何地方晃悠都无所谓。但是可以过这种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生活的另一面,也是以失去公司同事、相关亲友,甚至妻子儿女为巨大代价的。
“我现在变成一人了……”叶昕头一次切实感觉到获得了自由也就相当于自己被世间隔绝孤立。
舒朗也同样被孤立感笼罩。她主动寄离婚申请书给先生,并通知娘家母亲,到此为止的确很像她行事果断的一贯风格,但反弹也立刻形诸表面。
听舒朗说,从她离家和叶昕同居后,母亲、兄嫂还有亲戚都把她当罪人看待。
“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听着舒朗发牢骚叶昕无话可说。
抛弃丈夫投入别的男人怀抱,是身为人妻不可原谅的过错,但从舒朗的立场来说,抛弃虚伪的婚姻生活,拥抱真实的爱,才是忠于自己心灵的行为。从爱的纯粹这点来看,舒朗是对的,但从世间伦理道德角度来看,她则是不贞不洁的女人。“这下我和娘家也断绝了关系,真正是孤独一人了。”
听到舒朗的呢喃,叶昕不觉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只是你一个人……”
叶昕也同样是孤独一人。公司那边决定做到八月底就退休,原来的剩余休假加上中元假期,他实质上几乎都处于休假的状态。
在盛夏溽暑中,他过着许久不曾体味的畅快日子,但同时也是完全告别公司家庭的孤独日子。整天和舒朗待在房间里,叶昕才发现自己在那冗长的上班族生活中身心是如许疲累。
不要说晚上,就是早上中午,只要想睡就可以尽情睡个够,偶尔贪睡到忘记吃饭的程度。即使如此,有时早上猛然睁开眼还会乍想“得早点起来上班去”,但紧接着又提醒自己“已经可以不去了”。
每逢这时由衷感受到自由的喜悦,但紧接着又会产生只有自己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疏离感。每天早上望向窗外,看到快步走向车站的上班族人潮时,这种感觉就更强。
说来说去,只有跟着那拨人潮去公司,才能保证一天的生活和家族的安泰。想到这一点,叶昕顿觉自己失去的太多。日子就在这闲适与不安交织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