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也在搞收藏。邮票,旧币,古玩,酒瓶,甚至隐埋在乡间的一张老式八仙桌一张老旧的蒲团,他都兴致勃勃地收回来。有时要花些钱,有时会得到别人慷慨的馈赠。他眼里的宝贝,别人眼里的垃圾也说不准。这件事,他已乐此不彼地做了好多年。杂七杂八的宝贝,挨挨挤挤安坐在他的桌子上,工作累了,拿一件出来细细打量把玩。那些被岁月的大手轻轻抚摸过的宝贝,每一件宝贝背后都隐藏着一段精彩的记忆或者故事。那些过往的片断,不带任何功利色彩,带给他的只有满满的自足与幸福。
三毛也有收藏癖。“我有许多平凡的收藏,它们在价格上不能以金钱来衡量,在数量上也抵不过任何一间普通的古董店,可是我深爱着它们。”为此,她甚至写下一本书,名字就叫《我的宝贝》。
我是个笨拙之人,几乎与艺术鉴赏绝缘,可我也有自己的收藏。我收藏旧人旧事旧情,用文字。白纸黑墨,所有远去的往事如烟似雾自笔底袅袅而来,那一份幸福,无可比拟。
可见,收藏这点事儿,有时离金钱、离所谓的收藏价值越远就越幸福。真正酷爱收藏之人,收藏的不过一份心境。
阳台上的秋天
阳台不大,一米宽,四米长。却是开放式的,没有塑钢窗,没有铁栅栏。秋日午后的阳光和风,就那样毫无遮拦,直驱而入。阳光把淡黄色的地板砖烘得热烘烘的,连风也被烤暖了。
阳台靠东边放了一张长条木桌子,桌子上摆着三盆花,一盆栀子,花事已了,一盆野兰花,一茬接一茬,花朵儿似粉色的小喇叭,开得正欢,一盆四季茉莉,正在午后的秋阳下吐着悠悠的香气。
阳台外就是树,高大的绿色的香樟树,一年四季地绿着,老绿接新绿,老树接新枝,却从来没有空过枝桠。
哪一簇叶隙间,有一两只蝉,在一高一低地和。
秋来了,它们拼尽所有的热情在唱着最后的生命之歌。
我和先生蹲在开向阳台的门口,面对着一地白花花的花生,边吃边笑。
花生是我在菜市场买回来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位生得瘦黑的老妇人,正守着半袋子花生,不招揽,亦不叫卖,只是对着每一个走过的人,小心翼翼地笑。那笑容,像极了我乡下的祖母。竟然连抄到袋子下面看一下也没有,就很干脆地把那半袋鲜花生全要下来。老人帐目不清,五十一块钱的花生算了半天竟然要收我四十一。我这个数学不好的笨人,又花半天时间给她老人算,总算给她算清。
拎着重重的十几斤花生从菜市走回来,头上,身上已经汗湿。却顾不得一路劳累,急急拎了它,将那些颗粒饱满的花生“哗啦”一下倒在干干净净的阳台地板上,又细细地摊开。秋日的田野气息就那样一路扑过来,有一点点土腥气,有一点点艾草的微苦与清香。
闭了眼睛,忘情地嗅。多像我们小时候的晒场啊。只是这一方小晒场,来得袖珍一些。
先生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看那几盆花,却一眼就看到摊在地上的花生。那人二话不说,提提裤角,就实实在在地蹲下去了,剥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眼睛都笑眯了:“嗯,香啊,有老家花生的味道。”
看他蹲着的背影,心间忽而莫名地柔软。白色的背心,深色的裤子,面对着阳光下一颗颗摊开来的花生,那一脸的陶醉,那满目的深情……这样的一幕,曾是我童年时最为熟悉的场景。年年秋天,是农家人最为喜欢幸福的一个季节。父亲把漫山遍野的花生刨了,挑到晒场,母亲当天就把它们摘下来。半干的花生秧捆成一小个儿一小个儿放到晒场边上晾晒,被摘下的花生就被摊开在晒场中间晒,一颗挨一颗,一颗挤一颗,挨挨挤挤像一群肥头胖脑的娃娃。一天,两天……北方晴好的蓝天秋阳下,不用几天,那些白花花花生就被晒得哗啦啦响啦。剥一颗,放嘴里,油渍渍的,又香又甜。那样的时节,父亲也喜欢蹲在晒场边上,望着满场院的收成,心满意足地笑……
“你看你啊,真像咱老家里的老农民。”我笑他,却忍不住也随着他蹲下去。
“什么叫像啊,咱本来就是老农民。”
老农民,曾几何时,是那些敏感的乡间子女心头一道不愿触及的伤。他们拼尽所有的力气,只为脱离那片黄土地,只为脱离那个让他们蒙羞的称呼。但等有一天,他们真的离开了土地,住进了城市里那些鸽子笼一般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他们又开始思念着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四季,故乡的一草一木。
新房钥匙已拿到好几年,我却迟迟不愿意装修入住。新房有阳台,所有的阳台却都要用塑钢窗封上。我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我不明白,人类这么聪明,堪称人间万物的主宰,为何最终却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
很庆幸,在这片红尘闹市里,还矗立着这样几栋老房子。老房子面积不大,却有一个小小的开放式的阳台。站在这方小阳台上,我可以将目光毫无遮挡地投向远方黛青色的山,我可以在黄昏时候尽情地看蓝天下的飞鸟如何变换着美丽的队形齐齐归巢,我可以,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里,听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我还可以,在这样一个暖洋洋的秋日午后,如小时候一样,面对着一地摊开的新鲜花生贪婪地嗅,贪婪地吃……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就住在这栋小房子里了。以后年年秋天,我去买花生买红薯买豆角……摊一阳台,我把老家的晒场搬到阳台上来。”
我说的不是假话,我喜欢了这房子,只为这房子里,有一个敞开的阳台。
“呵呵,这美梦也做不了几天了。前面正在盖公寓电梯房,等那批房子建好了,你搬也得搬,不搬也要搬了。这一片地,听说已承包了某经销商……”
我知道的。这样的消息,我早就知道。前面的建筑工地,早已拉起蓝色的围墙,轰轰隆隆开工了。
我的阳台,这一角落在阳台上的秋天,明年这个时候是否还能如约而至?
踏雪寻梅
结识过很多女性朋友,网上、纸上或者生活中。慢慢发现,我所认识的女子,大多都是自珍且自重的。寻一朵自己心仪的花,怯怯地凑近了,慢慢化进那朵花去,常年累月,人共花香,慢慢也就沾染了花的魂,花的魄,最后,那女子的身上,一言一行,果真就活脱脱有了那朵花的影子。
兰有幽芳,莲有莲心,梅有梅骨,飒飒西风中,满院的菊花亦是大有人爱的。每每品读那些女子——那一朵又一朵或典雅或热烈的尘世之花,我的心里都会充满着路遇知音的暗喜。
女子如花,每一个女子都有一朵花的暗应,是上天对这个尘世最美的眷顾。
年轻时,也是渴望自己化身一朵花的。不是空谷里孤芳自赏的幽兰,不是灼灼其华的桃花,不是六月里接天莲叶下那映日的荷花,亦不是,陶渊明篱下金灿灿的菊花。年轻,贫苦,一路走来都磕磕绊绊却倔强孤傲的自己,固执地爱了冰天雪地里的梅。
走近梅,总是让人心怀忐忑,无端揣了十二分的敬慕与欢喜。只是当时取一个梅字占为己有的时候,正当青春年少,青春年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诗与清狂。喜欢梅的清骼傲骨,全然不想自己一副凡俗皮囊可否配上这那一缕梅魂暗香。竟然就一直用下来,用到今天,连自己最初的名姓都慢慢为朋友们淡忘。而它,默默地,从不弃我,只是一路默默看我成长。
梅是清高冷绝的,独立风雪之中,风来不倒,雪来不怕,任尘世风尘如何汹涌,她不惊,不乍,寒天冻地里寂寞地开,寂寞地谢。有人赏,她在开,无人赏,也在开。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成为一十足的烟火女人。大悲伤,小欢喜,亲朋好友的毫发之伤会让我流泪,大千世界里那些我无力影响的大事件也会让我忧心如焚。每日里为一日三餐忙碌,偶尔坐下来舞文弄墨,文字也脱不开浓浓的烟火色。到底是做不到梅的超凡脱俗。
做不到的,亦不再强求。人近中年,如诗的情怀不再,渐渐让自己活成一篇大散文。诗属少女,纯洁率性,如一枝清新的百合,花心里藏的全是羞涩与期待。散文却属于中年的,内容宏大,无所不包。散文形散,似中年的我们要面对的那份琐碎又温暖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却是形散神不散的,它的内里有着一份风骨,是梅的风骨——是我们面对苦辣酸甜的日子时那一份隐忍与坚守。
说到底,仍旧痴迷于梅的。不为与她初相见的那一抹惊艳,只为那一缕不为世俗浸染的梅魂,那一份天寒地冻万物萧杀独她迎风冒雪妖娆怒放的铮铮傲骨。梅有傲骨,梅亦有不轻易示人的暗香,只待不怕寒冷的人,踏雪寻梅。
学会安详
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细心又耐心地剥着这一颗颗花生。从老家不远千里带回来的,放微波炉里烤好放凉,一粒一粒地剥,剥好放进那只可爱的卡通小铁盒里,等着上班上学归来的人。我并不太喜欢吃它们,却极喜欢那样一个过程。那一会儿,你可以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盯着手里一颗又一颗的花生。静静的空气里,只听见“噼啪啪”的脆响和自己的呼吸。
屋外,雨,淅沥着,有多久未停,竟然记不起。一场秋雨一层寒了,却喜极秋雨的味道。窗外的桂花,怕是要开疯了,隔了厚厚的玻璃窗,香气还是从细细的缝隙里钻进来。深深的吸一口气,人已微醺。
桌上的杂志,积攒了厚厚的一摞,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喜欢的,可以反反复复读上几遍,不喜欢的,眼眸轻轻一跳就过了。电脑里没改完的文稿,暂且放着呢。我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慢慢修改,细细思量。我不逼自己。慢慢的,也不再有人来逼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逼迫就能做到。按部就班,踏踏实实往前走,把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每一件事都力求做好。
曾经很羡慕那些优雅从容的女子,等到有一天,身边的朋友也对着我说:羡慕你,可以这么优雅地生活。是么?我没发现。但我知道我是慢下来了。慢下来驻足凝望脚下一棵小草,慢下来耐心地与书里的大师交流,慢下来静静地倾听自己的内心,慢下来找一个静静的角落,远看这纷纷扰扰的红尘。自己能够做到的,毫不吝惜心底的善良,倾尽心力无法完成的,也不再难为自己。懂得放手,也是一种进步。内心的丰盈强大才是一个人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如果这一些,可以视为优雅,那么,我可以自豪地对自己说:优雅原是这样简单的事。优雅原本就与贫富无关,但有时候会与岁月有关。岁月掠走你青春的容颜,给你留下优雅的背影。
“与友交往,不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眷顾,与书交往,不是为了把它变成自己脚下的阶梯。做不成参天巨树做一棵小草也没什么不好,春雨里,它绿,骄阳下,它也绿,有人观,它绿,无人赏,它也绿……”跟一位挚友聊天,东一句,西一句,漫无目的话题,散落在热气氤氲的茶香里,一个周末的下午就那么过去。没有急着看腕上的表,没向她发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牢骚。已经学会安静安然地接受,命运,生活,赐予的一切苦与乐。
“你终于学会安详。”临别,她竟送我这样一句。
安详这个词,词典里的解释为稳重、从容不迫,读上去则容易让人联想到像冬日里的暖阳,懒洋洋,漫不经心地洒下来,洒在静静的阳台上,有金色的藤编摇椅,满头华发的人,躺在摇椅上,一下又一下地摇……旁边的老唱机里,是咿咿呀呀的老京戏。老人的脸上,便该是那样的安详。那是一份经历了岁月的风雨磨洗之后的淡定无欲,从容不迫。
相较于这种解读,我倒更欣赏那份禅意的解读:安祥是摩诃般若的发露,是禅的生命,是法的现量,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体现,是法界的慧日、幸福的泉源、众生的希望。
心安则吉祥。安详是一种禅意修为,要在岁月里慢慢修炼,所以朋友才说我学会安详吧。
谁能捉住上帝的悄悄话
我与她没见过面,是从文字里开始相识的。爱读读写写,爱静,喜欢在文字里记录点滴温暖与美好,就连写出的文,也有着相似的味道。无须多说什么,便熟悉。却不常联系。偶尔在线上遇上,淡淡地打个招呼,忙了,各自埋头忙碌,闲了,随意聊两句。几年的时光就过来了。
前些天收到她从线上发来的消息:亲爱的,我的新书就要上市了,真的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把大升老师介绍给我,我的文字才有机会成书。大升老师是她这本书的策划,可我却实在不记得当初如何介绍他们认识。
她的感谢却是一来再来:
梅,认识你真好,总能给我鼓励与帮助。
梅,等新书上市,我一定要寄你一本,虽然内容很浅,但这是情谊。
……
我被她表扬得冒了汗,也真的被她感动。不过一句话的事啊。
她的新书,真的很快就寄来了。快递寄来的。轻轻打开,几行美丽娟秀的黑字一下子映入眼帘:“请亲爱的梅寒惠存,感谢与你的美丽邂逅!愿墨香花香阳光永伴!继颖”曾经收到过不少朋友的赠书,书的扉页上也多写一些请雅正请惠存之类的客套语,写这么长一段的,还真的就只她一个。心里的暖一下子溢出来,忍不住当即打开那本书读下去。
一个下午,就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书海无涯,有以思想取胜,有以故事的传奇、曲折吸引人,有以言辞的华美悦人,捧读她的这本书,却让我忘记了自己是在一个文字的世界。哪里是读文,分明是在读她这个人。她是一名小学老师,也曾到偏远的山区小学去支教,她记录的是她实实在在的经历与生活:一堂写字课上孩子们期待的眼神,一盆孩子们送她的花,一条她天天走过的小路,一次普普通通的班会课……她都有滋有味地记下来。她的世界里,有太多细碎的感动与美好。
校门口拿着旧灯管在沙地上练习书法的老校工,寒冬里蹲在路边卖烤红薯的女人……在路遇他们时,也许更多的人会选择忽略他们匆匆而过,她却愿意为他们驻足,跟他们打一个淡淡的招呼,或者停下来跟他们随意地聊两句。她曾冒着春天的风沙在她支教的小学校园里与同行们一起为孩子栽下几百株月季花,也曾冒着风雨去给留在学校的孩子去送一顿热乎乎的晚餐,她曾为来家给他们装修的农民工夫妇泪湿盈睫,也曾为旧邻为她的老房子贴上的一幅春联而感动不已……
一个下午,差不多就把她的那本书读完了。读罢合卷,眼前赫然站着一个温婉美好的她。文如其人,在她再适合不过。她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文字里。在烟火红尘的深处,兴兴头头地生活,兴兴头头的爱。
“上帝将悄悄话附着于无数个美好的瞬间,告诉我们的,是尘世间无数个幸福片断。用心捕捉上帝的悄悄话,捕捉尘世间时时可得的灵感,这灵感,是亲情,是友善、是充实、是关切、是回忆、是珍惜……捕捉到这些悄悄话,就捕捉到了寻常岁月里的小欢喜。”她在一篇名为《捕捉上帝的悄悄话》里这样写。实在是一个太形象的写照。她就是那样一个善于捕捉上帝的悄悄话的女子。
上帝的悄悄话,轻悄又美好,说给你,说给我,他其实从不偏爱红尘中的任何一个。你轻而易举捕捉到,我却让它一次次从身边风一样飘逝了。为什么?因为她有一颗装满善与暖的心,有一双纯净诗意的眼睛,她容易感动,容易知足,一点俗世的小欢喜,就可以让她浅吟低唱一曲幸福小夜曲。
其实,若有心,我们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