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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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书信卷(2)

三月五号,正月廿一日,是宇的周年了,我不知应该怎样纪念他!我不知什么能够表出我心里这更深更痛的悲哀,在这一年里。风是这样怒号,灯光是这样黯淡,夜是这样深深,做甜蜜梦的人已快醒来,我呢,尚枯自低首坐在这灰烬快熄的炉畔想着:想我糜烂的身世,想我惨淡的人生,想我晦暗的前途!

这两三天里,我原旧恢复了往日的心境,我愿用悲哀淹没了我的生命和灵魂!菊隐:我很不愿令你为了我的悲哀而稍有不快,故常破涕为笑地写信给你,希望你不要想到这春风传来的消息里,有我的涕痕和泣声!

今天渐不好,睡了一天,心绪乱极了!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他们看见一定得哭!我本想骗他们,哪知一拿笔除了牢骚,实在写不出一句快活话。

我常觉到世界上莫有人,因为我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咳,梦太长了!

我不应该将这些话写给你,我不应该将我朽木的心理示给你,我忏悔了,朋友,你好好念书吧,不要理我。这封信本想不寄,但又想还是寄给你好,因之你又看到这不幸的墨痕。

寄焦菊隐之笺六

莫有醉。今天既无陪客,又无小鹿,虽不敢局促然而已是极敷衍了。敷衍本来可以不必来,但是一怕你生气,二怕你怪失约,因此逼成敷衍。为什么呢?我告诉你。

你不是听我说心跳么?在去大陆春前一点钟,在一个朋友处,逢见君宇一位女友,她新从美国回来。偶然问到君宇的事,可她一点都不知道,是我又把悲惨的故事重说一遍,说完了就来到大陆春。这和志新在柳园请我们一样令我难堪,我是送葬归来吃酒的。说起来这是值得记忆的,我是埋心埋宇那天,见着三年的朋友。

咳!说起来谁信!我这今年的寒假,是我最伤心不堪回首的,然而我只消磨她在梦中,这梦是什么呢?便是浅浅的笑靥,和低低的语声,在这些不能不令我不悲哀,然而能令我暂时无暇。悲哀的许多朋友的感情,不过只是一到那,一刹那,一刹那过后的悲哀是更深更痛更伤心。这更深更痛更伤心的,便是另一世界,是那万籁人静后伏枕呜咽的时候,是憔悴悲惨的梅,不是那灯光酒筵前的梅。

为了说明心跳!写了一大篇牢骚,原该我扰乱你天真而正在尝着甜味的心境,横心袭来这一阵哀音和酸意!

大概这是最令人难堪的吧!

君宇埋的那天,我去吃酒。重叙他历史给他的朋友后,我又逢吃酒。乌能不心跳,乌能不敷衍。朋友你当可原谅我。

然而,我是领了你的盛情的。

你今天不舒服,不知回去怎样?不要看书,不要吃酒,不要赌,不要沉思,大概会快好。

“波微”,是君宇在“二七”逃走时赠我的名字,因为我们都用假名的原故。在我们通信中,找不见评梅、君宇的,都是些临时写的。他喜欢Bovia这个字十年了,然面在我身上找到她却仅仅一年。不过也可以说是永久不朽的。今天你在筵席前问到我,我自然不能隐瞒你,不过我承认了,又受不住一些不冷不热的讽声。令我想到“波微”也难过。

哪一次不是杯盘狼藉,人散后只有月如钩斜。不堪想,我们的梦太长了,在这一次一次盛筵散后我觉着。

六年了,在北京。别的成绩是莫有,只有些箭射箭穿的洞伤在心上。许多模糊的余影隐埋着,在夜深归来,只有我只影是知道我的。

然而,梦呢,太长了!

今天一位女友,对我说许多话。她劝我不要去陶然亭,不要穿黑衣服,我表面只笑笑,但是心里我真恨她。

不过我是现在确乎变了,我是刹那的享乐主义者。能笑时,有机会笑总不哭!不过我这是变态,过几天大概又变了也未可知。

这并不是醉话,我莫有醉。

又致焦菊隐信之一

菊隐君:

读了先生的信我不禁微笑!诚然感到极有趣的滑稽!相信我是游戏人间的,所以我很欢迎这类脱离悲哀的滑稽!

我年幼随着家父游宦在外,十三岁是我入学校的年龄,十三岁前是在家里请老先生教读。太原女师范毕业后我即到京,因那年不招文科,数理科我极不愿意,因种种原因遂入体育部。因为我身体从前较柔弱的缘故,毕业后在附中任女子部主任职兼授体育。

原谅我不愿提云影一般的过去。

相信我是离弃朋友的,并且我绝对莫有在爱园生活过,那么失恋的“?”是你误会了。

从前我是活泼爱动的,所以对社会活动很热心;后来不幸就变成现在的狂妄,不近人情的我了!

现在我不提悲哀,愿我的勇气,像英雄般雄壮,披着银甲,跨着怒马!

总之,我现在矫情说是这样了。

我的性情孤僻,所以合于我的朋友条件的很少。我不喜交游,但有时狂气起来,又是很放浪的。我不带女性,但我是多感爱病的。

我大概八月五号后返京。考燕大是在今年暑假吗?那么,你将要离开天津。

祝好!

评梅复

廿一号

又致焦菊隐信之二

菊弟:

老父的生日便是今天。你猜我做什么呢?写了一封父亲的信,又写了两封朋友的信,一封是南洋的王,一封是莫斯科的张。你是不是?我每次写外国信大概准写得多而且厚;所以虽然两封信,似乎、好像写了十几封国内的信一样。

你能听姊姊的话不去参加团体工作,我很放心。我们的生命看得值钱点好。你能专心念书更好,除了念书是永远属于你自己,而能安慰你外,别的一概都是烦恼,都是烦恼!在现在觉着似乎望见幸福影子的,将来或者透露出的是烦恼之幕。不过谁也不能跳出圈子,谁也不能不向前去,谁也不能预卜将来,谁也不能不追逐幸福的影子;人生除了这还有什么呢?不过能找到一点比较可靠的安慰——读书,你还是专心努力吧!弟弟!我这是从肺腑中流露出来的话,你不要河汉斯言。

你自己身体本来不很健,希望不要糟蹋,你的家庭,你的社会,希望于你的很多,请你为了家庭,为了社会而珍重,你胃疼还是去看看好,免得成了病。总之,弟弟你保重了健全的身体,才能有了你心愿的一切。

梅姊

四月一号午后

附中因为时局,停课了。

又致焦菊隐信之三

(1926年6月17日)

菊弟:

我猜你也莫有回去。今天雨后我和晶清等在公园玩,她还问到我你是否走了,我便告诉他绝对不会走的,归来后果然。替我在老伯大人面前请安,你告诉他我是他一个未认识的女儿。不怕唐突吗?太高攀了。

我十有九不能回平定了,我怕回去了,又不能一时回来,而且路上也极危险呢!我又是个懦弱胆小的女子:不过我想我的母亲,不回去,母亲不失望吗?你说怎样好?不回去时,我也去西山玩玩,看看碧云寺柿叶红了莫有?那里有我爱的一种草,小钟最爱的小紫花,不知今年还有不?

你病须快治,少年时留一个这样危险的种子是很不幸的,我真怕,当你那天咳嗽时,我真觉心跳。唉!弟弟,君宇颊上红云退去时,便是他化成僵尸时。弟弟!你须治,不然不只你不幸,将来还须遗伤别人的不幸。自然,现在我知道你程度只是点咳嗽。酒少喝,书少读,最要宽怀你的胸襟,使他得以自由舒展,而不有梗制才好。有机会还是请克利检验一次。

你有双层面孔,我更多,岂只是双重。在我们这样环境下应付,的确要需要多少面具藏在袋里,预备它的变化呢。

近来心头有点酸梗,几个好点的朋友都要舍我远去,在这样人海滔滔中,又少了几个陶然亭喝酒的人,一叹欤?再叹!三叹而无语。

祝弟弟的快乐!

梅姊

十七号夜中复。又致焦菊隐信封见《石评梅作品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由原信辑录。

致袁君珊之笺一

今天我心情恶劣极了。本来昨晚就失眠,头涔涔然难过,再加看到清那封信,看见清那付面孔,看见清那痛苦的表情,几次令我黯然泫然!萍对她自回家后便冷淡到不能说,到底为了什么不可知,还是他因环境变迁呢,还是他不谅解清呢,都不可料。路远消息不易得,清在此如斯痛苦,他反以为她负情,这不是极滑稽的事吗?

在南方是清和伟人结婚的消息,在北京是萍和某女士的态度暧昧,到底是什么呢?都是匪人造下的谣言,而他俩便被谣言包裹了不可解脱。最好萍现在能来京,什么都解决了,不然,阴霾不可消灭,清在此心情日甚沉于悲痛。数月来我为了她绞尽脑汁,费尽力量,我压着自己的深愁勉为欢笑,我按着自己身上的创痛强为扎挣地安慰她,然而我是这样薄弱呵,一点都不能为力。我只好祷告上帝给她比较幸福平静的生活,令她可怜的孤儿不再有悲催的结果。我敢相信,萍如负她,她定陷入危途,然而我自然不这样想。我们最好天天伴着她玩,伴她笑,令她能忘了一时便忘了一时;同时你也可写信给萍,什么话也不必说,只盼他能来北京。如今,萍连我都迁怒了,说我在京散布他的谣言,所以我也不能写信给他,这事你说说好了。

在爱的途程上,这事是必有的波纹,本无足介意和惊奇。不过,一方面我是清的好友,我不愿她常此痛苦;一方面他们这种隔膜,我总愿和我往常调和劝解他们一样早点和好了。清在这里时时念着萍,寄东西打衣服很安心地忠于他,而萍偏疑神见鬼误会人,这岂不是令人生气的事吗?所以我提到先生们,便觉心痛!那许多不甚相知的朋友呢,一方面嫉妒萍,也嫉妒清,只要能努力破坏总是努力的,唉!只有我是她的一个能在这心情下认识她安慰她的,不过我是不能为力的。

今天她醉后都告诉了你,我也回来写这封信,这封早欲泄露消息的信。使你知清现在不仅是离愁别恨所能限制她那复杂的心情的。

我是常常记念着她,可怜她!

朋友!你现在应怎样帮忙我安慰她,并使萍能解释一下他的误会才好?

我头痛极了,不说了,回去冷吗!这三四天内,你心情觉着复杂吗,知道了多少事迹?

评梅

十一(月)十四号夜

致袁君姗之笺二

即发表于《蔷薇周刊》的《朝霞映着我的脸》,此处略。

致袁君姗之笺三

这封信,我制止我的情感不愿写,写下去牢骚悲哀满纸,不是应给你生日的礼物。所以我把千言万语缩聊以自安的寥寥数语。原该我,这碎碎片片的心情。

谢谢你,你送我归来。给予我那样勇气,令我踏着伤痕归来。只要我们回忆着,这个梦是又醒了!不管它当时怎样绮艳,怎样甜蜜,怎样悲酸,怎样凄凉?我心像湖中落叶一样,你是已经知道、看见了。

我的梦虽然死寂,然而心灵上是极圆满的。清的梦是在活的转变中,所以她心灵上有不能预测的或喜或悲的故事在不断地演映着。她自然比我苦!比我可怜!我的梦死寂而未破碎,她的梦虽生存,怕要有可怕的魔鬼来用铁锤击碎!怕!我真怕!

回去,你疲倦吧?愿你不要再做姊被犀牛拖去的梦!多少话,不必说了。祝晚安!

评梅

十一月二十一号夜中写

晨接你信,我真又笑了。真顽皮,你!

……

梅二十二晨又写

致袁君姗之笺四

即发表于《蔷薇周刊》的《低头怅望水中月》,此处略。

致袁君姗之笺五

我失望了,你今天给我的信那样潦草与零乱。不过是不是也有点我的说错话呢!我又想起你惨白的面靥来了。

我心里是很高兴,除了为了清难受落泪而外,朋友!你千万不买为了我而感到烦乱和悲痛!假如这样,那是我不愿的;我万不愿千不肯以我这样残余人生的人,来遗害我幸福天真的朋友,由我而涅灭了你的童性,而戕贼了你的天真。

这话,今天在清处已依稀表示过。你给我以无量的欣喜,我也愿你因我欣喜而欢愉,万勿将清同我的悲运来痛苦你,所以我昨夜已忏悔了,我悔我在你面前,太真率了,使你识得我本来的面目。

不说什么了。我请你,朋友,你不要再写那样难过的信给我,令我吃了饭感到极度的难受。我从朋友家里回来,本来很喜欢,让你这封信,令我连你今天的笑靥,我也以为是假装的。朋友,我不愿看见你难过不喜欢,愿你努力恢复你那天真可爱的童性!

清前途不堪问,果如斯下去,清结局恐很惨,她不是急性的自杀,便是慢性的自戕。我看见她那青白的脸真难受!朋友,怎么办?我连睡梦中都怕她,都怕她有了意外!

我和清的交情是很深很深。自从天辛死后,我在这北京城,也是这世界上,除了母亲外,她是唯一能安慰我陪伴我的,假使她离开我,我一定不能如目下这样幸福平静,唉!我已付之天了,假使她有不侧,我也是不堪想象的一个伤心人!我现在一半为了清,一多半是为了自己,所以我再三挽留她在北京的意思,也是一半为了她,一半为了自己。

朋友!我总觉得你能知道一点我们的苦,好像我们心中便舒适一分似的。谁教你,是认识了我们呢!朋友!你领受了姊这腔苦心吧,你要快乐!不过我自己真糊涂,写这样信给你,而能令你不难受,那是岂有此理。况且你的心弦又是那样脆弱而易感呢!

那么,我还是装上笑靥,说些笑话吧,但是朋友。我又不能这样虚伪对待你,怎样好?

你好好地写东西,好好地预备你的刊物。

《兰生弟的日记》给你寄去。天辛遗书以后再看,你是受不住的,我不忍用这些人间我尝受了的利箭又来刺你娇弱的小心。我不忍,我不愿。

十一月廿三号夜十一时半

致袁君姗之笺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