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哥先把父亲让到东厢房,留着昆林伴着他,小童给沏上茶,我随了瑾哥来到上房,上了台阶揭帘进去,是三间大的一个外间,中间长桌上供着一个白磁观音,两旁挂着杏黄绸神幔,香炉里还有余烟未尽,佛龛前燃着两支蜡烛。西间垂着一个软竹帘,映着灯光,看见里面雪帐低垂的病榻。我轻轻地走进去,一个女仆向我招呼了一下,我就来到病床前。她的面色十分得枯干苍白,双睛深陷下去,灰白的头发披散在枕畔,身体瘦小得盖着绒毡和床一样平。我哽咽着喊了一声“七祖母”,她微睁开那慈和温祥的眼望着我,她似乎不敢相认。“谁?”一个细小的声音由帐中传出。“是梅玲妹妹来看你的,你不是正在念她吗?”瑾哥伏在床前向她说。“啊!原来就是玲玲。”她惊喜地把头微微抬起,伸出一只枯瘦不能盈握的手,握住我;她瞪眼望着我流下泪来,她道:“玲玲!我恐怕不能再见你呢!前些天你父亲来,说你怕暂时不能回来,火车又快不通了,我很念你呢!可怜我病了许久了,今年春天就不能起床了,我天天祷告着,让我快快死了吧!我在这世上早就是废物了。我在你小时就抚抱着你,从摇篮里一直看你长了这么大,我真欢喜呵!我时时都想着你,玲玲!我莫有白疼你,你能在这时候回来给我送终。”她说着老泪流到颊上,手在抖擞着。
屋里点着两盏煤油灯,但我只觉昏暗得可恐怖。女佣人给我搬一个椅子在床边,我坐下才详细地和七祖母谈她的病况,她有时清楚,有时糊涂,病象是很危险了。有时心里凄酸地说不出什么。可怜她孤苦无儿女的老人,她从小那样珍爱我抚育我,今天既然来了,当然愿意伴着她,令她瞑目死去的。乘她昏睡时出来到东厢去看父亲,我道:“父亲,七祖母病危,怕今夜就过不去的,我想今夜留在这里陪着她,父亲,我求你的允许。”我说时哽咽地泣了,父亲也很难过,他吩咐瑾哥去买办衣服棺材,并请几个人来帮帮忙。瑾哥走后他和昆林到上房来看病人,已不如见我时清楚了,似乎在呓语着,父亲唤她几声“七婶”,她只睁开眼看看,也不说话,面部的表情非常苦痛悲惨!
父亲出来到外间向我说:“梅玲!你就在这里伴着她好了,回头我让你乳娘也来,如果无事明晨我再来;假如情形不好你就让珑珑去报个信。瑾哥今天晚上也在这里,也许还有别的人,你不要怕,七祖母抚养你的小,你送终她的老,是应当的。梅玲!你好好安慰她,令她含笑而终……”父亲说话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了。
我燃亮了玻璃灯,仍让昆林提着,送他们到大门口,我又嘱咐昆林好好招呼着祖父。一直望着他们的灯光给树林遮住看不见了,才掩门回来。
女佣人和我伴着七祖母,珑珑在厨房煎药。瑾哥回来已十点多钟了,衣服已置来,我都交给女佣人去看一遍,还少什么不少。我们匆忙中现出无限的凄凉和惨淡,我时时望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手,我希望她再和我说几句话,这真是痛心的事情,顷刻中她的灵魂便去了永不回来。
一会工夫乳娘也提了灯笼挟着一个衣包来了,是母亲给我带来的衣服。
这一夜我便在病床边伴着她,她已失了知觉。只余了一点未断的气息慢慢喘着。在她那枯干苍白的脸上,看出她在人间历经苦痛的残痕。我祷告。最好就这样昏迷地死去,不然她在这时候一定会感到人间的恨憾!她是个孤独者,她是挣扎奋斗了七十多年,一员独守残垒的健将。
她二十岁嫁给了七祖父,结婚不到三年,七祖父便客死异乡,余下一点薄薄的财产,也都被强暴的族人占了去。她困苦无所归,便只身来到我家,给我们帮忙做点粗活计,祖母很同情她可怜她,常嘱咐父亲要照顾着她。我生后一月,不幸爱我的祖母便死了。那时母亲也病着,一切料理丧事,看护母亲,都是七祖母。后来我的乳娘走了几天,也是她代理着母亲的职务来抚养我,那时她真把一切的爱都集注在我身上,我的摇篮中埋殡着她不可言说的悲痛和泪痕。那时我的浅笑,我的娇态,也许都是她唯一的安慰呢!
十数年来,凭着她的十指所得,也略有点积蓄,父亲劝她承继一个儿子,将来也有个依靠,她只含泪摇头地拒绝。后来她也老了,我们又都是漂泊在外边不常回去,父亲就借她这所房子让她住着,雇一个小孩服侍她,她虽然境遇孤苦,但还不至于令她做街头饿莩的,自然是我父亲的力量。
为人是非常的和蔼,不论心里有什么悲哀的事情,表面上都是那一付微笑的面靥;她是忍受着默咽着一切的欺凌和痛苦。她是无抵抗主义者的信徒。她似乎认定人间不会给与她什么幸福快乐的,所以她宁愿依人篱下求暂时温饱,不希望承继儿女,来欢娱她荒凉的暮景,她甘于寂寞的生活,不躲避自己孤苦的命运,不怨天不尤人,很平淡地任其自然的来临;这种漠然的精神也许是旁人做不到的。我虔诚地替七祖母祈祷,愿她将这永久的平淡和漠然,留给世间苦痛的朋友们自己慰解着!
阴森的夜里,我在她床前来回的走着,一盏暗淡的灯,在黑暗中幌摇着现出无限的恐怖,我勉强抑压着搏跳的心等待着死神黑翼的来临!一会工夫我又去看看她的面色和呼吸,乳娘整理着她的殓衣,女佣人在分散族人的孝帽;瑾哥常常探首来问消息,他的面色已现得十分憔悴!
天黎明时,病人渐渐垂危,呻吟苦闷,气息也喘得很紧;瞳孔也缩小了,而且昏暗无光。我注视着她。抚着她的手,轻轻呼着“七祖母”,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微动着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面色渐渐红了。身体转动了几下,微睁开眼望了望我,她就闭上眼,喉间痰涌上来,喘息着;一阵一阵气息低微,我这时低低喊着她,泪已落满了床褥。
忏悔
许久了,我湮没了本性,抑压着悲哀,混在这虚伪敷衍,处处都是这箭簇,都是荆棘的人间。深深地又默窥见这许多惊心动魄、耳聋目眩的奇迹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语杀人的伎俩。我战栗地看着貌似君子的人类走过去,在高巍的大礼帽和安详的步武间,我由背后看见他服装内部,隐藏着的那颗阴险奸诈的心灵。有时无意听得许多教育家的伟论,真觉和蔼动人,冠冕堂皇;但一转身间在另一个环境里,也能聆得不少倾陷、陷害、残鄙过人的计策,是我们所钦佩仰慕的人们的内幕。我不知污浊的政界,也不知奸诈的商界,和许多罪恶所萃集的根深处,内容到底是些什么?只是这一小点地方,几个教室,几个学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学校里,也有令我无意间造成罪恶的机会。我深夜警觉后,每每栗然寒战,使我对于这遥远的黑暗的无限旅程更怀着不安和恐怖,不知该如何举措,如何忏悔啦!
我不愿诅咒到冷酷无情的人类,也不愿非议到险诈万恶的社会,我只埋怨自己,自己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庸才,不能随波逐流去适应这如花似锦的环境,建设那值得人们颂扬的事业和功绩。我愿悄悄地在这春雨之夜里,揩去我的眼泪,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艰险的眼泪。
离母亲怀抱后,我在学校的荫育下优游度日。迨毕业后,第一次推开社会的铁门,便被许多不可形容描画的恶魔系缚住,从此我便隐没了。在广庭群众,裙屐宴席之闻周旋笑语,高谈阔论的那不是我。在灰尘弥漫,车轨马迹之间仆仆之风霜,来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惫百战的残躯,复活了业经埋葬的心灵,委曲宛转,咽泪忍痛在这铁蹄绳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尝是我呢?五年之后,创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强”的天性,把填满胸臆的愤怒换上了轻浅的微笑,将危机四伏,网罟张布的人间看做了空虚的梦幻。
有时深夜梦醒,残月照临,凄凉静寂中也许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在那里闪映着。有时秋雨淅沥,一灯如豆,惨淡悲怆中也许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在那里欷歔着。孤雁横过星月交辉的天空,它哀哀的几声别语,或可惊醒我沉睡在尘世中的心魂;角鸱悲啼,风雨如晦的时候,这恐怖战栗的颤动,或可能唤回我湮没已久的真神。总之,我已在十字街头,扰攘人群中失丢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愿离开我自己,曾为了社会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过嗟叹过,灰心懒意地萎靡过,激昂慷慨地愤怒过,似乎演一幕自己以为真诚而别人视为滑稽的悲剧。但如今我不仅没有真挚的笑容,连心灵感激惭愧的泪泉都枯干了。我把自己封锁在几重山峰的云雾烟霞里,另在这荆棘的人间留一个负伤深重的残躯,载着那生活的机轴向无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地走去。
写到这里我不愿再说什么了。
近来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于那种遗失自己——似乎自骗的行为;才又重新将自己由尘土中发现出,结果又是一次败绩,狼狈归来,箭锋刺心,至今中夜难寐,隐隐作痛;怕这是最后的创痛了!不过,我愿带着这箭痕去见上帝,当我解开胸襟把这鲜血淋漓的创洞揭示给他看的时候,我很傲然地自认我是人间一员光荣归来的英雄。
自从我看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之后,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环境,不知不觉之中我有许多地方都是在试验她们,试验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开辟一个不是充满空虚的荷花池,而里面有清莹的小石,碧澈的水波,活泼美丽的游鱼?
第一次我看见她们——这幻想在我脑中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许多活泼纯洁、天真烂漫的苹果小脸,我在她们默默望着我行礼时,便悄悄把那付另制的面具褫去了。此后我处处都用真情去感动她们。
有一次,许多人背书你不能熟读,我默然望着窗外的铁栏沉思,情态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这时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由墙陬发出:
“先生!你生气了吗?我父亲的病还没有好,这几天更厉害了,母亲服侍着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着母亲值夜;我没有把书念熟。先生,你原谅我这次,下次一定要熟读的。先生!你原谅我!”
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只比桌子高五寸。这时她满含着眼泪望着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复。“先生?芬莱的父亲因为被衙门裁员失业了,他着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莱的话,请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证。”中间第三排一个短发拂额的学生,站起来说。
“先生!素兰举手呢!”另一个学生告诉我。
“你说什么?”我问。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伤心哭晕过去几次,后来家人让我伴她到我家,她时时哭!我心里也想着我死去五年的母亲,不由得也陪她哭!因此书没有念熟,先生……”
素兰说着哽咽地又哭了!
我不能再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责备她们?我只低了头静听她们清脆如水流似的背书声,这一天课堂空气不如往常那样活泼欣喜;似乎有一种愁云笼罩着她们,小心里不知想什么?我的心确是非常的感动,喉头一股一股酸气往上冲,我都忍耐地咽下去。
上帝!你为什么让她们也知道人间有这些不幸的事迹呢?
春雨后的清晨,我由别校下课赶回去上第二时,已迟到了十分钟。每次她们都在铁栏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绳,远远见我来了,便站一直线,很滑稽地也很恭敬地行一个童子军的举手立正礼,然后一大群人拥着我走进教室,给我把讲桌收拾清楚,然后把书展开,抬起她们苹果的小脸,灵活的黑眼睛东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说:“讲书了。”她们才专神注意地望着我看着书。不过这一天我进了铁栏,没有看见一个人在草地上。走进教室,见她们都默然地在课堂内,有的伏着,有的在揩眼泪,有的站了一个小圆圈。我进去行了礼,她们仍然无精打采的样子。这真是哑谜,我禁不住问道:“怎么了?和同学打架吗?有人欺侮你们吗?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哭?因为我迟到吗?”我说到后来一句,禁不住就笑了。“不是,先生,都不是。因为波娜的父亲在广东被人暗杀了!她今天下午晚车南下。现在她转来给先生和同学们辞行。你瞧!先生,她眼睛哭得像红桃一样。”自治会的主席,一个很温雅的女孩子站起来说。“什么时候知道的!唉!又是一件罪恶,一支利箭穿射到你们的小心来了!险恶的人间,你们也感到可怕吗?”我很惊惶地向她们说。
“怕!怕!怕!”许多失色苍白的小脸,呈现着无限恐怖的表情,都一齐望着我说。
我下了讲堂,走到波娜面前,轻轻扶起她的头来,她用双手握住我,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我说:“先生!你指示我该怎样好,母亲伤心得已快病倒了。我今天下午就走。先生,我不敢再想到以后的一切,我的命运已走到险劣的道上了,我的希望和幸福都粉碎成……”她的泪珠如雨一般落下来。
“波娜!你不要哭了,这是该你自己承受上苦痛扎挣的时候到了。我常说你们现在是生活在幸福里,因为一切的人间苦恼纠葛,都由父母替你堵挡着,像一个盾牌,你们伏在下面过不知愁不认忧的快乐日子。如今父亲去了,这盾牌需要你自己执着了。不要灰心,也不要过分悲痛,你好好地侍奉招呼着母亲回去。有机会还是要继续求学,你不要忘记你曾经告诉过我的志愿。常常写信来,好好地用功,也许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我说不下去了,转身上了讲台,展开书勉强镇静着抑压着心头的悲哀。
“我们不说这回事了,都抬起头来。波娜!你也不要哭了,展开书上这最后一课吧!你瞧,我们现在还是团聚一堂,刹那后就风吹云散了。你忍住点悲哀吧,能快活还是向这学校同学、先生同乐一下好了。等你上了船,张起帆向海天无际的途程上进行时,你再哭吧!听我的话,波娜!我们今天讲《瘗旅文》。”我想调剂一下她们恋别的空气,自己先装作个毫不动情漠然无感的样子。
无论怎样,她们心头是打了个不解的结,神情异常黯淡。
下课铃摇了!这声音里似乎听见许多倾轧陷害,杀伤哭泣的调子。我抬起头望了望波娜,灰白的脸,马上联想到她那僵毙在地上,鲜血溅衣惨遭暗害的父亲。人间这幕悲剧又演到我的眼前;如此我只有走了。匆匆下了课,连头都不曾抬就走出了教室。隐约听见波娜和她们说话的声音,和许多猛受了打击的惊颤小心的泣声。
我望望天上无心的流云和晴朗的日光:证明这不是梦,也不是夜呢!
第二天上课时,她们依然神情颓丧,我的目光躲避着波娜的空位子,旁近她的同学都侧着身体坐着,大概也是不愿意看见那个不幸的地盘。那日下午那个空位子我就叫素兰填补了。
自从那天起我们都不愿意谈到波娜,她们活泼的笑容也减少了,神态中略带几分恐怖顾虑的样子,沉默深思,她们渐渐地领略了。我怨恨这残毒万恶的人间呢!污染了这许多洁白的心灵!求上帝,允许谅恕我的忏悔吧!我愿给我以纯真如昔的她们,不再拿多少未曾经见的罪恶刺激残伤她们。
平常一件不经常的小事,有时会弄到不可收拾、救药的地位。罪恶都是在这样隐约微细中潜伏着,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