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未曾打断他的话,这时我看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说:“刘伯伯!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思想的矛盾所造成。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明天也许就发现了毛病,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几年后又须要革这革过的命。这样我们一生的精力只是一小点,光阴只是一刹那,自然我们幸福愿望便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一方面肉体受着切肤的压迫,一方面灵魂得不到理想中的安慰,达不到梦中的愿望,自然只有构一套悲剧了事。伯伯!你五十多岁了,也是一个时代的牺牲者,那知我二十多岁也是一样做了时代的牺牲者!说句不怕伯伯笑话的话吧!我如今消极的思想,简直和你一样。虽然我是个平常的女孩儿,并不曾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建过什么爱国福民的事业,和伯伯似的倦勤退隐。不过近来我思想又变了,我自己虽然把人生已建在消极的归宿处——坟墓之上;但是我还是个青年,我不希望我为了自己的悲愁就这样悄悄死去的。我要另找一个新生命新生活来做我以后的事业。因之,我想替沉没浸淹在苦海中的民众,出一锄一犁的小气力,做点能拯救他们的工作,能为后来的青年人造个比较完善的环境安置他们,伯伯,假如你愿意,你便把你那付未卸肩的担子交付给我,我肩负上伯伯这付五十年湖海奔走,壮志如长虹的铁担。”
他听了我这一番话,冰森冷枯的脸上,忽然露出浅浅的笑痕,他放下了烟斗,站起来伸过他那瘦枯如柴的手来握住我的右手,他说:“蕙侄!二十年来我这时是第一次得意!你这番话大大令我喜欢!你们青年,正该这样去才是光明正坦的大道,才可寻得幸福美满的人生。蜷伏在自己天鹅绒椅上哼哼悲愁,便不如痛痛快快,去打倒,去破坏这使你悲愁的魔鬼。革命的动机有时虽因为是反抗自己的痛苦,但其结果却是大多数民众的福利,并不能计较到自己的福利。所以这并不是投机求利的事业,虽然为了迫求光明幸福而去,但是这也是梦想,你不要因为失望便诅咒他,我从前曾有过这样错误思想,现在先告诉你。蕙侄,你去吧!你去用你的血去溅洒这枯寂的地球去吧!使她都生长成如你一样美丽的自由之花。我在这松林里日夜祷告你的成功,你接上这副铁担去吧!事完后你再来这里和我过这云烟山林的生活,我把我整理好的日记留给你。假如我不幸死去,蕙侄!我也无恨憾了,你已再造了我第二次的生命!”他说到这里,山下远远看见一盏红灯隐现在森林中,走近时原来是我家的仆人,母亲叫他燃着来接我的。我向刘伯伯说:“天晚了,明天我再来和伯伯说。这样大概我行期要提早,也许这一星期便可动身。谢谢伯伯今天给我讲的故事,令我死灰复燃,壮志重生。”他望着我笑了!我遂和来人点着母亲的红灯下了山,归路上月色凄寒,回头望白云庵烟雾缭绕,松柏森森中似乎有许多火萤飞舞,星花乱迸,这是埋葬在这里的珠光剑气吧!
我默想着松林下桌旁的老英雄,他万想不到他和梅林的一番英雄儿女的侠骨柔情,四十年后还激动了一个久已消沉的女子。
十六年,七,二十六,山城栖云阁。
流浪的歌者
碧箫是一个女画家,近来因为她多病,唯一爱怜她的老父,伴她到这背山临海的海丰镇养病。海丰镇的风景本来幽雅,气候也温和,碧箫自从移居到这里后,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健康。
他们的房子离开海丰镇的街市还有四五里地,前面凭临着碧清浩茫的大海,后面远远望见,云气郁结,峦峰起伏的是青龙山蜿蜒东来的余脉;山坡上满是苍翠入云的大森林,森林后隐约掩遮着一座颓废的破庙。这是碧箫祖父的别墅,几间小楼位置在这海滨山隅,松风涛语,静寂默化中,不多几天,碧箫的病已全好了。黄昏或清晨时,海丰镇上便看见一位银须如雪的老人,领着一个幽雅淡美的女郎在海岸散步,林中徘徊。
有时她独自一个携着画架,在极美妙的风景下写生,凉风吹拂着她的衣角鬓发,她往往对着澄清的天宇叹息!她看见须发苍白的老父时,便想到死去已久的母亲。每次她悄悄走进父亲房里时,总看见父亲是在凝神含泪望着母亲的遗像沉思;她虽然强为欢笑地安慰着父亲,但不能制止的酸泪常会流到颊上。这样黯淡冷寂的家庭,碧箫自然养成一种孤傲冷僻的易于感伤的性情,在她瘦削的惨白的脸上,明白表现出她心头深沉的悲痛。
这时正是月亮尚未十分圆的秋夜,薄薄的几片云翼,在皎朗的明月畔展护着,星光很模糊,只有近在天河畔的孤星,独自灿烂着。四周静寂得连犬吠声都没有,微风过处,落叶瑟瑟地响,一种清冷的感触,将心头一切热念都消失了,只漠然引起一缕莫名的哀愁。
碧箫服侍父亲睡后,她悄悄倚着楼栏望月,这里并不是崇岭瀑布,这时也不是凄风苦雨,仅仅这片云中拥护的一轮冷月,淡淡地悠悠地,翻弄着银浪,起颤动流漾时,已波动了碧箫的心弦,她低了头望着地上的树影冥想沉思。这时候忽然由远处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夹和着松啸涛语,慢慢吹送到这里,惊醒了碧箫沉思之梦。她侧着耳朵宁神静气地仔细听,果然是一派琴音,萦绕在房后的松林左右。这声音渐渐高了,渐渐低了,凄哀幽咽中宛转着迂回缠绵的心曲,似嫠妇泣诉,夜莺哀啼;悲壮时又满含着万种怨恨,千缕柔情,依稀那树林中每一枝叶,都被这凄悲的音浪波动着。碧箫禁抑不住的情感,也随着颤荡到不能制止,她整个的心灵都为这月色琴音所沉醉了。忽然间一切都肃然归于静寂,琴声也划然而止,月色更显得青白皎洁,深夜更觉得寒露侵人,她耳畔袅袅余音,仿佛还在林中颤动流漾。那一片黑森森的树林,阴翳着无穷的悠远,这黑暗悠远的难以探索,正和他渺茫的人生一样呢!
碧箫想:这是谁在此深夜弹琴,我来到此三个月了,从未曾听见过这样悲壮哀婉的琴音。她如醉如痴地默想着,心中蜷伏抑压的哀愁,今夜都被这琴声掘翻出来;她为这热烈的情绪感动了,她深深地献与这无限的同情给那不知谁何的歌者。
晨曦照着了海丰镇时,多少农夫和工人都向目的地工作去了,炊烟缭绕,儿童欢笑的纷扰中,破了昨夜那个幽静的好梦。
碧箫在早晨时,发现她父亲不在房里了。下楼去问看门老仆,他说:“清早便见主人独自向林中去了。”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了栅门向北去,那时空气新鲜,朝霞如烘,血红的太阳照在渐渐枯黄的森林,如深秋的丹枫一样。走进了森林,缘着一条一条草径向破庙走去,那面有路通着海丰镇的街市。她想在这一路上,一定可以逢见父亲在这里散步回来。不远已看见那破庙的山门,颓垣残塔,蔓草黄叶。显得十分凄凉肃森。她走上了台阶,忽然听见有人在里面低吟,停步宁神再听时,父亲正从那面缓步而来。她遂下了台阶,跑了几步迎上去说:“爸爸,我来寻你的,你去了哪里呢?”“到镇上看了看梓君,他病已好了,预备再过两星期就要回去。他问我们还是再住几天,还是一块儿回去呢。”她听见父亲这话后,低了头沉思了一会,这里的环境,却是太幽静太美丽了,她真有点留恋不肯去呢!她又想北京父亲还有许多事要办理,哪能长久伴她住在这里。因之她说:“爸爸,如果你急于回去,我们就同梓君一块儿去,不然再多住几天也好,爸爸斟酌吧!他们等着我们吃早餐呢。我们回去吧。”走到铁栅门时,服侍碧箫的使女小兰在楼上扬着手欢迎他们,碧箫最爱的一只黑狗也跑出来跟随在她的足下嗅着。这时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哀感,这些热烈的诚恳的表情,都被她漠然不加一瞬地过去了。
碧箫同她父亲用完早餐后,她回到房里给她的朋友写一封信,正在握管凝思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一缕琴音由远而近,这时琴音又和昨夜不同,虽然不是那样悠远,但也含着不少穷途漂零,异乡落魄的哀思。这声音渐渐近了,似乎已到了栅门的左右,她放下笔走出了房门,倚着楼栏一望,果然见她家铁栅门外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一只手拿着他的琴,一只手他抚着前额,低头站在一棵槐树下沉思;浓密的树叶遮蔽了,着不清楚他的面容。她觉这个人来得奇怪,遂叫小兰下去打听一下,他在那里徘徊着做什么呢?
小兰跑下去,开了栅门,他惊惶地回过头来,看见栅门旁立着一个梳着双辫,穿碧绿衣裳的小姑娘。他挟着琴走向前,嗫嚅着和她说:“姑娘!我是异乡漂游到此的一个逃难的旅客,我很冒昧,我很惭愧地,请求姑娘赏我点饭吃!”
小兰虽是个小女孩,但她慈悲的心肠也和她女主人一样。她自己跑到厨房向厨子老李要了一盆米饭,特别又给他找了点干鱼、干饽饽一类的东西拿给他。
小兰在槐树下拾石子玩耍,等他吃完了,她才过来收回碗碟。他深深向小兰致谢,他说:“姑娘!我不知用什么言语来代表我的谢忱,我只会弹琴,我弹一曲琴给姑娘听吧。”
他脸上忽然泛浮着微笑!轻轻地又拔动了他的琴弦。小兰回头望望楼上的碧箫,她憨呆地倚着栅门,等他弹完后走到林中去了,才闭门回来告诉她的小姐。
碧箫在楼头望着他去远后才回到房里,她想这个人何至于流落到求乞呢!他不能去做个琴师吗?不能用他的劳力去求一饱吗?他那种谈吐态度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缘门求乞,而且昂藏七尺之躯也不应这样践踏;也许他另有苦衷不得不如此吗?她吩咐小兰告诉厨子,以后每天都留点饭菜给他。
从此每夜更深入静时,便听见琴声在树林中萦回;朝阳照临时,他便挟着琴来到她家门口,讨那顿特赐的饱食。吃饱后他照例在槐荫下弹一曲琴,他也不去别处;但过了两三天后,这左右的农家都互相传说着,海丰镇来了个弹琴的乞丐。
两个星期后,碧箫的病已全好了,父亲和她商量回北京去。
临行的前一天,将到黄昏时候,碧箫拿了画架想到海边画一幅海上落日图。她披了一件银灰色的斗篷,携了画架颜色向海边去。走不多远已望见那苍茫的烟海,风过处海水滔滔,白浪激天,真是海天辽阔,万里无云。她捡了一块较高的沙滩把架子支起来,调好了颜色,红霞中正捧着那一颗落日,抹画得那海天都成了灿烂的绯色,连她那苍白的面靥都照映成粉白嫣红,异常美丽。她怀着惊喜悲怆的复杂心绪很迅速地临画着;只一刹那,那云彩便慢慢淡了,渐渐褪去了绯色又现出苍茫的碧海青天。一颗如烘的落日已沉没到海底去了,余留的一点彩霞也被白浪卷埋了,这寂寞的宇宙骤然显得十分黯淡。她掷了画笔呆呆地望着大海;她凄恋着一切,她追悼着一切,对着这浩茫的烟海,寄托她这无涯涘的清愁。
这时候她忽然听得背后有沉重的足步声,回过头看,原来是那个流浪的歌者,他挟着琴慢慢地向这里走来。这次她才看清楚他的面貌:他有三十上下年纪,虽然衣履褴褛,形容憔悴,但是还遮不住他那温雅丰度,英武精神,苍白瘦削的靥上虽流露着饥寒交迫的痛苦,那一双清澈锐利的目光,还是那样炯炯然逼人眉宇。她心里想:“真风尘中的英雄。”
他走近了碧箫的画架,看见刚才她素腕描画的那一幅海上落日,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便独自走到海岸的高处,在这暮色苍茫,海天模糊的黄昏时候,他又拨动着他那悲壮愤怨如泣如诉的琴弦。这凄凉呜咽的琴音,将他那沦落风尘,悲抑失意的情绪,已由他十指间传流到碧箫的心里。
晚风更紧了,海上卷激起如山的波浪,涛声和着忽断忽续的琴弦更觉万分悲凉!吹得碧箫鬟发散乱,衣袖轻飘,她忍不住的清泪已悄悄滴湿了她的衣襟,惨白的脸衬着银灰色的斗篷。远远看去浑疑是矗立海边的一座大理石的神像呢!是那么洁白,那么幽静,那么冷寂!
她觉得夜色已渐渐袭来,便收拾起画架,一步懒一步地缘着海岸走回来。半路上她逢见小兰提着玻璃八角灯来接。到了铁栅门口,她无意中回头一望,远远隐约有一个颀长的黑影移动着。
这一夜她的心情异常复杂,说不出的悲抑令她心臆如焚!她靠在理好的行装上期待着,期待那皎皎的月光来吻照她;但只令她感到幽忧的搏声。黑暗的恐怖,月儿已被云影吞蚀了;去那卷着松涛的海风一阵阵吹来,令她觉得寒慄惊悸!小兰在对面床上正鼾声如雷,这可怕的黑夜并未曾惊破她憨漫的好梦。
她期待着月色,更期待着琴声,但都令她失望了;这一夜狂风怒号了整夜,森林中传来许多裂柯折枝的巨响,宇宙似乎都在毁灭着。
翌晨十时左右,碧箫正帮着父亲装箱子,小兰走进来说:“有小姐一封信,我放在你桌子上了。”
她把父亲箱子收拾好后,回到自己房里果然见书桌上放着一封信,她拿起来反复看了一遍,觉这信来得奇怪,并没有邮票也没有写她的名字,只仅仅写着一个姓。她拆开来那信纸也非常粗糙,不过字却写得秀挺饱满,上面是:
小姐:
我应该感谢上帝,他使我有机缘致书于你,借此忏悔我的一切罪恶,在我崇敬的女神之足下。我不敢奢望这残痕永映在你洁白的心版上,我只愿在你的彩笔玉腕下为我落魄人描摹一幅生命最后的图画。
到现在我还疑惑我是已脱离了这恶浊的世界,另觅到一块美丽欢乐的绿洲呢!但是如今这个梦醒了,我想永随着这可爱的梦境而临去呢。原谅我,小姐,我这流浪欲狂的囚徒来惊扰你,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可怜我的同情我的,所以我才敢冒昧陈词,将我这最后的热泪鲜血呈献给你!小姐,求你念他孤苦伶仃,举世无可告语,允许他把这以下种种,写出来请小姐闪动你美丽的双睛一读。
我的故乡是在洛阳城外的一个大镇,祖父在前清是极有威权的武官,我家在这镇上是赫赫有名的巨族,我便产生在这雕梁画栋,高楼大厦的富贵家庭中。十八岁时我离开了家去北京游学,那时祖父已死了,还剩有祖母父母弟妹们在洛阳原籍住着。
近数年内,兵匪遍地,战云漫天,无处不是枯骨成丘,血流漂橹,我的故乡更是蹂躏得厉害,往往铁蹄所践,皆成墟墓。三年前我那欢乐的家庭不幸变成了残害生灵的屠场,我的双亲卧在血泊中饮弹而亡,妹妹被逼坠楼脑碎,弟弟拉去随军牧马,只剩下白发衰老的祖母逃到我的乳妈家中住着,不久也惊气而亡,一门老少只余了我异乡的游子,凭吊泣悼这一幕惨剧,当时我愤恨的复仇心真愿捣碎焚毁这整个的宇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