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大全集(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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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卷(3)

今夜晚间本来不是轮我去。不过我看见他那种伤心样子真不放心。十二点了。我又从魏大夫那里拿了药亲自给他送去,一推门我便看见他正在流泪!我给他吃了药,他抬起那苍白的脸望着我,他说:“姑娘,我真感谢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报答你了,但是我有个唐突的请求,我愿知道姑娘的芳名。”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摄去了我的灵魂,当淡绿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时,我真觉得这情况太惨了。我抖战着说:“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问,我也未曾多告诉他一点。

十二点半钟了,我的责任应该请他休息,我用极诚恳的态度和他说:“先生,你宽怀养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赐福给你。”

“谢谢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着泪说。

九月十二号

昨夜魏大夫告诉我今天陪他到城外出诊,我的职务已另请一位看护代理。我从衣橱里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围巾,这三件东西是那女牧师临回国时送我的,因为我不常出去,所以虽然它们的式样已经不时髦,不过还很新。

收拾好已九点钟,我想去大楼看看三十号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点迟疑,因为自己的装束现在已不是个看护了,我来看他不是不便吗?我立在门口半天,终于推开门进去。他看见我忽然惊惶地坐起来,眼睛瞪视着问我:“你是文蕙吗?我没有想到你会来看我呀!”他伸着双臂问我,他哭了!啊呀!这一吓把我直退到门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说:“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惊。”我说着走过去扶他睡下。

我等他休息了一会,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职务已有人代理。我问他要不要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他这才和我说:“你今天的装束真像她。原谅我对姑娘的失礼,因为我是在病中。”他说着流下泪来。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好,只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吧!我不要什么,我在这世界上没有需要的东西了。”

“你好生静养,晚间我回来给你读《圣经》。”我把他的被掩好,慢慢走出来。

汽车已在医院门前,魏大夫站在车口等着我。

在车上饱看着野外的秋色,柳条有点黄了,但丝丝条条犹想牵系行人。满道上都是落叶,汽车过去了,他们又和尘土落下来。平原走尽,已隐隐看见远处的青山。魏大夫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后,渐渐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枫树,红得像晚霞一样,远看又像罩了一层轻烟软雾。

走进了村庄,在一个别墅门前车停了,这时已十点多钟。我们进到病房里,是一位小姐患着淋巴腺结核,须用手术医治。我帮着魏大夫,割完已经一点半钟了。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很诚恳地招待我们。用完午餐我们就回城来,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只想着三十号那个病人,真懊悔今早不应这样装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个大刺激。

到了城里又去看了一个患肺病的人,七点钟才回到医院。我在花店买了两个精巧玲珑的小花篮,里面插满了各色的菊花和天冬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医院我就到自己房里来。叫人送一个花篮给吴小姐,另一个花篮我想送给三十号的病人。

本想今夜亲自送去,不过不是我轮值,因为早晨又惊扰了他,现在也不愿再去了。连我自己也奇怪呢,为什么我这样可怜他,同情他?我总想我应该特别注意关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样。

夜里我替他祷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着一件伤心的历史,那天我给他写信的那个女子,一定就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没有?也许他和我一样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许他是我的哥哥,因为他也姓杨。最奇怪的是我心里感到一切令我承认他是我的哥哥。

我想明天去大胆问问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婴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十号后一“十”字,疑脱字。

今晨七点钟,我抱着那个花篮到大楼去,在楼梯下我逢见两个人抬着软床上来。我心忽然跳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楼,果然那间房子门口围着许多人,我走进去一看,他死了!僵直地卧在床上,嘴边流着口液,两眼还在半开着,手中紧握着一张相片。

这时软床已上来,把他抬到冰室去。

我一直靠在墙上,等他们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着泪收拾他的床褥。在枕头畔我又发现了他那本日记。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好,包了一个小包和我那个花篮一块儿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记我收起来了。我想虽未得到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终的大概只有我,承受他最后的遗什的也许只有我。

说不出来我心头紧压的悲哀,我含着泪走进了冰室。里面已有几个人在,大概就是送他进来的那些银行同事们。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袱,他们正在那里看殓衣。我一张望,见他的尸骸已陈列在墙角的木板上,遍体裹着白布,他的头偏向里面,地下放着那个花篮。

唉!我悔,昨夜未来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面前时,他已经脱离了人间的一切烦恼而去了。可怜他生前是那样寂寞孤苦地病着,他临终也是这样寂寞孤苦地死去,将来他的坟头自然也是无人哭吊无人祭献的寂寞之墓。我咽着泪把花篮放在他的头前,我祷告:他未去远的灵魂,接受世界上这孤女的最后祭献!

我走出了冰室,挟着这本日记,我不敢猜想这里面是些什么记叙。朝霞照着礼拜堂的十字架,我低头祷告着回来。

红鬃马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一轮赤日拖着万道金霞由东山姗姗地出来,照着摩天攀云的韩信岭。韩信岭下的居民,睡眼蒙眬中,忽然看见韩侯庙里的塔尖上,插着一杆雪白的旗帜,在日光中闪耀着,在云霄中飘展着。这时岭下山坡上,陆陆续续可以看见许多负枪实弹的兵士,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表示革命军特别的标志。

他们是推倒满清,建设民国的健儿。一列一列整齐的队伍过去,高唱着激昂悲壮的军歌,一直惊醒了岭下山城中尚自酣睡的居民。

韩信岭四周的山城。为了这耀目的白采,勇武的健儿们,曾起了极大的纷扰,但不久这纷扰便归于寂静;居民依然很安闲愉快地耕种着田地,妇人也支起机轮纺织布匹,小孩们还是在河沟里掏螃蟹,沙滩上捡石子地玩耍着。

在当时纷扰中,隐约的枪声里,我和芬嫂、母亲扮着乡下人,从衙署逃出来,那时只有老仆赵忠跟着我们。枪林弹雨中,我们和一群难民跑到城外,那时天已黄昏,晚霞正照着一片柳林,万条金线慵懒地垂到地上。树荫下纵横倒卧着的都是疲惫的兵士,我们经过他们的面前连看都不敢看,只祷告不要因为这杂乱的足声惊醒他们的归梦。离城有五里地了,赵忠从东关雇来一辆驴车,母亲告诉车夫去南王村,拿着父亲的一封信去投奔一个朋友。我那时才十岁,虽然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纷扰,不过和父亲分离时,看见父亲那惊吓焦忧的面貌,和母亲临行前收拾东西的匆促慌急,已知道这不幸的来临,是值得我们恐怖的!

逃难时我不害怕也不涕哭,只默默地看着面前一切的惊慌和扰乱,直到坐在车上,才想起父亲还陷在恐怖危险中,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块儿出来呢!问芬嫂,她掩面无语;问母亲时,她把我揽在怀中低低地哭了!夜幕渐渐低垂,树林模糊成一片漆黑。驴车上只认出互相倚靠蜷伏的三个人影。赵忠和车夫随着车走。除了车轮的转动,和黑驴努力前进的呼吸外,莫有一点响声。广漠的黑暗包围着。有时一两声的犬吠,和树叶的飘落,都令人心胆俱碎!到了南王村已是深夜,村门上有乡勇把守,因为我们是异乡人不许走进村。后来还是请来了父亲的朋友王仁甫,问明白后才让我们进去。过了木栅门,王宅已派人拿了灯笼来接,这时我心中才觉舒畅,深深地向黑暗的天宇吐了一口气。坐上王宅车到他家时,我已在路上睡着了。

这一夜,母亲和芬嫂都未安眠,我们焦虑着父亲的吉凶。芬嫂和母亲说:“早知道这样两地悬念,还不如在一块儿放心。”母亲愈想愈觉着难过,但是在人家这里也不愿现出十分悲痛的样子。第二天。母亲唤醒我,才知道父亲已派人送信来了。说城中一切都平靖,革命军首领是我们同乡郝梦雄,他是父亲的学生,所以不仅父亲很平安,连这全县一百余村也一样平安。这消息马上便传布了全村,许多妇人领着自己的小孩来到王宅慰问我们!母亲很客气地接见了他们。那天午餐是全村的乡董公请,母亲在席上饮上三杯酒,庆祝这意外的平安!

午餐完毕,王宅用轿车送我们进城,这次不是那样狼狈了。一进城门,便看见军队排立着向我们举枪致敬。车进了大门,远远已看见父亲和一位雄壮英武全身军装的少年站在屏风门前迎接我们。下了车,我先跑过去抱住父亲,父亲笑着说:“过去给你梦雄哥行礼,不是他,我也许见不着你们了。”这时真说不出是悲是喜,母亲和芬嫂都在旁边擦着眼泪,父亲笑声中也带了几分酸意。我走到梦雄面前很规矩地向他行了礼,他笑着握了我的手说:“几年不见,妹妹已长大了,你还认识我吗?”他蹲下来捧着我的下颚这样问,我笑了,跑到母亲跟前去,父亲笑了,梦雄和赵忠他们都笑了!

过了几天,父亲和梦雄决定了一同进省,因为军旅中不便带女眷,所以把我们留在这里。在梦雄走的前一天,我们收拾好行装搬到南王村王仁甫家中暂住,等父亲派人来接我们。临行时父亲和梦雄骑着马送我们到城外,我也要骑马,父亲便把我抱在他的鞍上。时已暮春,草青花红,父亲和梦雄并骑缓缓地走过那日令我惊心的柳林,我忽然感到一种光荣,这光荣是在梦雄骑着的那匹红鬃马的铁蹄上!

到了东关外,父亲把我抱下马来,让我和母亲坐在车上去。我知道和父亲将要分离,心中禁止不住的凄哀,拉着父亲的衣角哭了!梦雄跳下马来,抚着我的额前短发,他说:“妹妹,你不要哭,过几天便派人来接你去省城。你想骑马,我那里有许多小马,我送你一匹,你不要哭,好妹妹。”母亲、芬嫂下了车和父亲、梦雄告别后,——赵忠又抱我上了车。车轮动了,回头我见父亲和梦雄并骑站在山坡上,渐渐远了,我还见梦雄举扬着他的马鞭。

梦雄因为这次征服了岭南各县的逆军,很得当道的赞喜!回到省城后,全城的民众开大会欢迎他的凯旋。不久他便升了旅长,驻扎在缉虎营,保卫全城。在这声威煊赫后的梦雄,当时很引起我们故乡长老的评论。他家境原本贫寒,父亲是给人看守祠堂,母亲是个瞎子。他十岁时便离开家乡去漂泊,从戎数载,转战南北。谁都以为他早已战死沙场,哪料到革命军纷起后,他遂首先回来响应。不仅他少年得志令人敬佩,最使人艳羡的他还有一位美丽英武的夫人,听说是江苏人,她的来历谁都不知道,但是她的芳名冯小珊是这城里谁都晓得的。

我们到了省城后,便和梦雄住在一条胡同内。小珊比我大十岁,我叫她珊姐。她又活泼又勇武,憨缦天真中流露出一种庄严的神采,教人又敬又爱。梦雄和她感情很好,英雄多情,谁也看不出英武的梦雄在珊姐面前缠绵柔顺却像一只小羊。

过了中秋节后四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特别喜欢,张罗着给我过一个愉快幸福的生辰。那天早晨,母亲给我换上玫瑰色缎子的长袍,上边加了一件十三太保的金绒坎肩,一排黄澄澄的扣子上镌着我的小名;芬嫂与我梳了两条松长的辫子垂在两肩,她又从小银匣内拿出一条珠链给我挂在颈上。收拾好,母亲派人来叫我,芬嫂拉着我走到客厅。在廊下便听见梦雄和珊姐的笑声!我揭帘进去。珊姐一见我便跑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啊呀!好漂亮的小姑娘,你过来看看我送你的礼。”“她一定喜欢我的,你信不信?”梦雄笑着向珊姐说。我走到母亲面前,母亲指桌上一个杏黄色的包袱说:“你还不谢谢珊姐给你的礼。”我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套黑绒镶有金边的紧身戎装,还有一顶绒帽。梦雄不等我看完,便领我走到前院,出了屏门那棵槐树下拴着两匹马,一匹是梦雄的红鬃马;还有一匹小马,周身纯白,鞍辔俱全。我想起来了,这是梦雄三月前允许了我的礼物。我真喜欢,转过身来深深地向他们致谢!那天收了不少的礼物,但是最爱的还是这两样。

不久我便进了学校,散课后,珊姐便和我骑着马去郊外,缘着树林和河堤,缓辔并骑;在夕阳如染,柳丝拂髯的古道上,曾留了不少的笑语和蹄痕。有时玩得倦了。便把马拴在树上,我们睡在碧茵的草地上,绿荫下,珊姐讲给我许多江南的风景;谈到她的故乡时,她总黯然不欢,我那时也不注意她的心深处,不过她不高兴时,我随着也就缄默了。

中学将毕业的前一年,梦雄和珊姐离开了我们去驻守雁门关。那时我已十六岁了,童年的许多兴趣多半改变。梦雄送给我的小白马,已长得高大雄壮。我想留着它不如送给珊姐自用,所以我决定送给她。在他们临行时,我骑着它到了城外关帝庙,父亲在那里设下了别宴。我下了马,和梦雄、珊姐握别时,一手抚着它,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它蒸汗的身上。珊姐骑着它走了三次,才追着梦雄的红鬃马去了。归途上,我感到万分的凄楚,父亲和母亲也一样的默然无语。斜阳照着疏黄的柳丝,我忽然想起六年前往事,觉童年好梦已碎,这一阵阵清峭的秋风,吹落我一切欢乐,像漂泊的落叶陨坠在深渊之中。

八年以后,暑假里,我由燕北繁华的古都,回到娘子关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记忆时,真不信我欢乐的童年过后,便疾风暴雨般横袭来这许多人间的忧愁,侵蚀我,摧残我,使我终身墓葬于这荒冢寒林之中。此后只有在一缕未断的情丝上,回旋着这颗迂回而悲凄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余焰里,挥泪瞻望着陨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于何处的遥远途程。这自然不是我负笈千里外所追求的,又何尝是我白发双亲倚闾所希望的。然而命运是这样安排好了,我虽欲挣脱终不能挣脱。

这八年中,我在异乡沉醉过,欢笑过,悲愁过,痛哭过,遍尝了人间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来是这个罪恶之薮,而我们偶然无意中留下的鸿爪,也许便成了一种忏悔罪恶的遗迹。恍惚迷离中,一切虽然过去了,消逝了,但记忆磨灭不了的如影前尘,在回忆时似乎尚可得一种空幻的慰藉。

黄昏的灯光虽然还燃着,但是酒杯里的酒空了,梦中的人去了,战云依然深锁着,灰尘依然飞扬着,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踟躇于崎岖荆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怜的梦影了。我要归去,我要回到母亲的怀里,暂时求个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这样倒下去,我也愿在未倒时再看看我童年的摇篮和爱我的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