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斑驳的花纹,
死卧在檐前;
莫有个人影!
莫有些声音!
三
今天,
我背起囊儿,
要检收萎落的花瓣;
推开门,
发现了一个花球在我门前!
她是红玫瑰围着一圈紫罗兰。
归来
一
因为她窗前有一盏灯,
我由悠长的远道,
找星星光明!
不怕黑暗中鬼灵的追逐,
不怕荆棘里冻血的凝滴。
二
因为她帷下有一架琴,
我由悠长的远道,
听冷冷心声!
忘了夕阳已晒在玫瑰花上,
忘了花儿未为萎前要带在她襟旁。
三
因为她确有一颗心,
我由悠长的远道,
想问问同情。
那管云深的山里,牧歌的渺茫;
那管波涛的海上,船儿的恐慌。
静听银涛咽最后一声
一
我的散发,
似细柳在风前飘动,
我的羽纱,
似龙鳞在波上推涌;
红霞内横掠着海鸥的幻影,
碧霄中颤荡着孤雁的哀鸣!
二
葡萄酒斟满了玛瑙杯,
遥邀明月,
遥邀繁星,
留一个永久的沉醉。
这是纤软绒松的眠床,
这是晶莹如玉的墓碑。
三
这颗心,
飘浮在海上,隐没在云中,
不如交还给母亲。
归路——滚滚像玉龙翻腾,
汹涌着万层波云;
我原是天涯倦游的病鸿,
静听银涛咽最后一声!
圣诞节前夜。
再悼曼君
曼君!
就这样——
悄悄地,
无牵挂地去了?
在阴风惨淡的死路上,
你曾否忆到——
人世间
尚有招魂没处的朋友?
尚有孤苦无依的老母?
曼君!
就这样——
悄悄地,
无牵挂地去了?
当老母泣血,
病榻气绝时,
你曾否自究——
是:
为病而死?
为恨而死?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我已认识了自己”
一
夜里经过了深林,
这清香飘动了我的衣襟;
不知道是风的柔翅?
还是花的温馨?
沉醉了的魂儿,
浸入冷清死寂的湖心。
我跪在月明星灿的湖滨,
祷告着说:
“主呵!
我已认识了自己。”
二
悄悄走进了丁香花丛,
看见睡在花架底的园丁,
他正在呓语着:
“花儿不常红,
草儿不常青,
徒苦了我的忠诚。”
月儿的银辉吻着梦中的园丁,
我的泪流进了丁香花心;
哽咽着说:
“主呵!
我已认识了自己。”
三
怅惘地走上大理石塔尖,
在这广漠的宇宙下,
不知道遗失了什么?
惠风拂过花蕾的微笑,
朝霞映着露珠的泪光,
都成了消逝的幻影,
似紫燕飞掠过粉墙。
我叹息着说:
“主呵!
我已认识了自己。”
痛哭英雄
假如这是个梦,
我愿温馨的梦儿永不醒;
假使这是个谜,
我愿新奇的谜儿猜不透,
闪烁的美丽星花,
哀怨的凄凉箫声,
你告诉我什么?
他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我不怕你飘游到天边,
天边的燕儿,
可以衔红笺寄窗前,
我不怕你流落到海滨,
海滨的花瓣,
可以漂送到我家的河边。
这一去渺茫音信沉:
唤你哭你都不应!
英雄呵!
归不归由你,
只愿告诉我你魂儿在哪里?
你任马蹄儿践踏了名园花草,
又航着你那漂流无归的船儿,
向海上触礁!
迅速似火花的熄灭,
倏忽似流星的陨坠;
悄悄地离开世界,
走到那死静的湖里。
我扬着你爱的红旗,
站在高峰上招展地唤你!
我采了你爱的玫瑰,
放在你心上温暖着救你!
可怜我焚炽的心臆呵!
希望你出去远征,
疑惑你有意躲避。
但陈列的死尸他又是谁?
人们都说那就是你!
冰冷僵硬的尸骸呵!
你莫有流尽的血,
是否尚在沸腾?
你莫有平静的心,
是否尚在跃动?
我只愁薄薄的棺儿,
载不了你负去的怨恨!
我只愁浅浅的黄土,
埋不了你永久的英魂!
你得到了永久的寂静,
一撒手万事都空。
只有我清癯的瘦影。
徘徊在古庙深林;
只有我凄凉的哭声,
飘浮在云边天心。
你既然来也无踪,
去也无影;
又何必在人间寻觅同情?
这世界只剩下了凄风黄沙,
我宛如静夜里坟上的磷花;
朦胧的月儿遮了愁幕,
幽咽的水涧似乎低诉?
这不过一副薄薄的棺,
阻隔了一切,
比碧水青山都遥远!
啊!梦吗?似真似幻?
翠湖畔传来的哀音
——挽焕章老伯
一
一个黄昏我和她共立在丁香花丛,
蓦地接到了这霹雳般消息!
几次颠倒不知是真?是梦?
这时候,这时候,
她万里外孤零零萧然孑身,
这时候,这时候,
她呼爷唤娘有谁来答应!
可怜她无父无母无长兄,
弱小的弟弟才十三龄。
老伯伯!
你也应心伤,
扔下她辗转呜咽在异乡。
二
不要遗憾我们是不相识,
悄悄跪伏在慈帷下已非一日。
我常梦游翠湖,
翠湖畔有我未见面的伯父。
常想有天联袂跪在你膝下,
细认认你那银须霜鬓;
但是——连这都不能,
连这都不能。
生命已消逝在飞去的翅上,
不停留,不停留,
那一闪间抛弃了的荣光!
老伯伯!
你也应心伤,
可怜她万里途程扶病去奔丧!
三
一颗掌珠撒在异乡外三年辉映,
她是这般伶俐而聪明。
她走时,你曾挥泪叮咛;
归来时,仙魂渺渺,
只剩下了一棺横陈!
可怜她弱小的心灵,能经住几次碎焚!
老伯伯!
她那颗鹏游壮志的苦心,
你令她向谁面前骄傲?
此后永不见了的是慈爱的微笑!
是慈爱的微笑!
一九二五,五,三。
夜深了
夜深了,
我悄悄伏在枕上流泪,
忽然有人轻轻揭开我的罗帐。
似乎是一阵五月的和风,
似乎是燕翅飞掠过帘帷;
我起来点灯看时,
只有树影照上窗纱摇曳。
吹熄了灯,
任凄哀的心弦颤动!
忽然有人轻轻叹息,
这声音细微而漫长,
似远似近在这山楼上。
我揭开帐帷,
书桌前似乎有颀长的黑影移动,
我惊吓地问:
“是谁,告诉我何处的幽灵,你深夜来临?”
这颀长的黑影愈现真,
我双睛瞪视着,
似乎可看见愁眉紧锁,
双睛深陷的面孔。
呀!是他,是我埋葬在丛芦池塘中的英雄!
拊着这炸裂了的心胸,
慢慢地走向那黑影。
凄哀似破裂了的作声,
我扑倒在黑暗中呜咽!
朝霞映上雪帐,
我由梦中醒来,
母亲坐在我床缘上揩泪。我问:
“妈妈你为什么流泪?”
她说:“我亲爱的儿,你心里有何委屈?
“深更半夜一个人在楼上哭!”
我不敢告母亲,
怕她从此为了我伤心!
我说:“妈妈,那是梦,那是一个可怕的梦!”
旧稿
我把心声传到指尖,
这凄音只有妈妈懂得;
假如我心是一架琴时,
妈妈的心便是琴弦。
几首残诗留在红叶上,
题诗的人儿已经埋葬;
只愿,只愿它化作了一缕轻烟,
带我的心飞进碧云乡。
乘着微醉,
将悲哀悄悄装在酒杯;
月儿圆时,
请嫦娥送到妈妈的梦里。
什么时候休息呵?
织布的女郎!
握着缠满银丝的金梭,
在这万缕纵横的路上。
沉寂令我回想,
回想到儿时;
在银光辉煌的夜里,
请妈妈摘晶莹的小星。
我愿我像云雾中的远山,
谁也知道我,谁也不认识我,
我愿像飞瀑底的浪花,
谁也看见我,谁也捉不到我。
一颗流星陨落,
一朵鲜花零落;
都给人点酸意:
这酸泪——便是我枕畔的泪!
悲哀系在柳梢儿——恹恹,
将一切付秋风去理管;
秋风吹断了柳丝儿——缕缕,
悲哀又掉落在我心头。
只剩了个茉莉花球,
又被青年的水手赠给了海上浮鸥;
这空虚不载的船儿呵!
飘泊着——飘泊着——航向何处?
这是永久的归讯,
梦里我告诉妈妈一声:
灿烂的夕阳西陨,
银涛抱着我漂流的尸身呜咽!
抬起头来,我爱!
抬起头来,我爱!
看月儿投入你的胸怀,
忘了一切,忘了世界,忘了自己还在。
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热泪凝固了,便铸成悲哀。
抬起头来,我爱!
允许我再轻轻地吻你。
我要寻来生命的火焰,
在你澄清似水的眼里,
映入我的梦寐。
抬起头来,我爱!
你不要为了过去流泪。
偶然相逢的悲哀与欢乐,
已悄悄地由身旁过去,
我们不久也会被黄土掩埋。
抬起头来,我爱!
露华已沾湿你的衣襟。
不要依恋呵,那已往的惆怅,
让悲哀紧紧地牵系住我俩,
盼着,盼着黎明的曙光。
抬起头来,我爱!
这黑暗的世界你不要战栗。
繁星在夜的深林里闪烁,
“希望”在那边招手唤你,
走向前去吧,毋须在回忆路上徘徊。
浅浅的伤痕
一
姑娘!你也许不记得我是谁?
我到如今,也不愿见你,也不敢见你,
怕我这憔悴的枯颜吓得你惊颓!
如今,我要向天涯地角找寻我的墓地,
姑娘!临行前允许我再作这一次的忏悔。
二
姑娘!我只希望“梦”能给我暂时的沉醉,
此后孤清的旅途上啜你赐我的空杯;
往日甘香的浓醴已咽到我心里,
这虽是空杯残滴,但我那忍粉碎!
姑娘!允许我祝福你新杯里酿的浓醴。
三
姑娘!我那敢用我痴愚怨恨你,
你如玉的精神,如花的皎颜,
是要令千万人颠倒与沉迷!
我,我只是小小的一只蝶儿,
曾傍着你的縠纱飞。
四
姑娘!你不认识我的心,
只为了你被虚荣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无珍贵的礼物馈赠。
愿,愿一天虚荣的粉饰剥落成灰烬,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你灵魂里辉映?
十五年十二月四日在白屋中。
祭献之词
醒来醒来我们的爱情之梦,
惠馨的春风悄悄把我唤醒,
时光在梦中滔滔逝去无踪,
生命之星照临着你的坟茔。
溪水似丝带绕着你的玉颈,
往日冷雪曾埋过多少温情?
你的墓草青了黄黄了又青,
如我心化作春水又冻成冰。
啊坟墓你是我的生命深潭,
恍惚的梦中如浓醴般甘甜;
我的泪珠滴在你僵冷胸前,
丛丛青草植在你毋忘心田。
世界已捣碎毁灭不像从前,
我依然戴青春不朽的花冠;
我们虽则幽明只隔了一线,
爱的灵魂永久在怀中睡眠。
天空轻轻颤荡着哀悼之曲,
比晚祷钟声更幽怨更凄切;
为了你我卸去翱翔的双翼,
不管天何年何日叫我归去。
我虔诚献给你这百合花圈,
惨惨的素彩中灵魂在回环;
不要问她命运将来受摧残,
只珍藏这颗心千古在人间。
一六年三月五日君宇二周忌日。
断头台畔
狂飙怒卷着黄尘滚滚如惊涛汹涌,
朝阳隐了这天地只剩下苍黑之云;
一阵腥风吹开了地狱紧闭的铁门,
断头台畔僵卧着无数惨白之尸身。
黑暗的宇宙像坟墓般阴森而寂静,
夜之帷幕下死神拖曳着长裙飘动;
英雄呵是否有热血在你胸头如焚:
醒来醒来呼唤着数千年古旧残梦。
红灯熄了希望之星陨坠于苍海中,
瞭望着闪烁的火花沉在海心飞迸;
怕那鲜血已沐浴了千万人的灵魂,
烧不尽斩不断你墓头的芳草如茵。
胜利之惨笑敌不住那无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
“死”并不能伤害你精神如云散烟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须招魂迢迢?
一六年四月三十日。民国十六年4月30日,为李大钊就义的日期。
【按语】此诗为李大钊等在北京为反对军阀而被逮捕,不屈就义后第十八天所发表,诗人并未一味沉浸在引领者伟人的逝去,“死并不能伤害你精神如云散烟消”,表达了继承遗志的决心,虽然霜冷风清,前驱者并未唤醒千百年沉睡的人们,黑夜深沉,地狱之门洞开,但诗人已并不彷徨,在深沉的悲切、哀悼之后,意愿在其后,忍受着重重黑暗,继续为其理想而鼓与呼,并告知先烈,泼洒的血已热了千万人的心灵,滋润了无数人心智的萌芽,精神永驻在人们的心中,并将引领着人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