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娇儿付水流,绿窗不复唤梳头,残脂剩粉鞶丝阁,碎墨零香问字楼;千种凄凉千种恨,一分憔悴一分愁,侬亲亦未终侬养,似此空花合共休。
四、当时梦里唤真真,此际迢迢若比邻,爱写团连字识,偷占荣落祝花神,那堪失意飘零日,翻得关心属望人,别有怜才唯一语,年来消瘦恐伤春。
五、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劳任怨敢欷歔,迷离扑朔随君梦,颠倒寻求寄妾诗;妆阁早经疏笔墨,箫声久已谢庭除,谗言休扰离人耳,犹是坚贞待字初。
六、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字刚成血几丝,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露阿谁知。
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
——寄翠湖畔的晶清
在母怀里蜷伏了几夜,妈用轻柔的手抚我睡眠,有时梦见怕梦,便投到妈怀里抱着颈痛哭,她不能说什么,只伴我流泪,一直流到红霞上了窗棂;我俩都一点不显露地去应付那快乐的家庭。但是不幸我和妈都病了,病时候我梦见你和心诲。病好后我体谅我可怜的妈,我再不痛哭了,难过时候,我跑到楼上,望山色,看游云,我把我心底隐潜的悲哀,都远远地寄在那青峰之顶,都高高地寄在那游云的足上,使它载着我到我愿意去的地方。
离开妈的一夜,她握住我的手叮咛我几句话,我为了得妈的信任,我跪在帐帷前向着窗外一轮晶洁的月儿发誓,我说:“妈妈,你能看见这颗永久不离开你的月儿吗?她便是你的女儿,虽然有缺有圆;但是你都能看见她,只要你在她的光辉下的时候。”
清光照着她的银发霜鬓,照着我的颓唐的悴容,这时候我双手接过了妈递给我的生命。窗外一阵冷风吹进,环绕着我和母亲,一股清冷浸入我的心脾,母亲唤醒我的时候,已到了我走的时刻。就那样忍着,回到北京,看见庄严繁华的北京城时,我心头泛着一种清冷的微颤,从此我放下一头又系上那头。
到京后我第一系念便是琼和萍,因为你不在,我对她们应该更要关心体贴点的缘故。一进女师大,就觉着一股阴森凄凉,转过石屏,见那个柳荫通道,便是那夜我们和玉薇赞许的地方。你不是说这是女师大的风水,这一条绿荫甬道上,曾经过不少的钗影裙带,翩翩和珊珊的女郎。也曾有多少诗人和浪漫的文学家,在月夜卧在这草地上狂饮高吟:和许多辩论家议论风生吗?总之这是女师大唯一命脉,如今那绿森森掩映的通道,枯萎了的是花,倒折的是树,堆散着的是灰石;再三凝视,这何尝了是我的母校,我欲痛哭,终于这便是我的母校。她像一个被人殴打击伤了女郎,她穿着撕破的裙裳,她散着松了的头发,她脸上流着血和泪,她腿上有爪痕和深深的血疤。她泪眼莹莹地望着我几次想告诉我她的厄运和惨劫,但是她已不能说话,倒卧在那里连转侧都不能够;所能够的只是那泪波的流盼而已。
我经过这通道,便进了会客室,那是我四年中徘徊的故地,我恍然还能记起你末次要走时,穿着一身缟素衣裳,伏在桌上辗转娇啼的情形;但是现在只有一张一张残余的报纸都散在地上,灰尘集了有几分厚,门也有点欹偏,像一个老人的背。我正在发呆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人握住我手,叫着我名,抬头看原来就是我一月不见的琼妹,她憔悴的瘦容,和凄楚的表情,令我的泪不能再忍了,我紧握住她手说:“琼:你受委屈了!”这句话未说完已哽咽得不能再续,她牵着我进了内堂,静悄悄的满院里堆集着箱笼和木具,杂乱纵横,像荒芜的花园,像残杀后的战场;记得吗?晶清!那一片红楼便是昔日幽静的天宫美丽的闺房,在这深帷低垂,雪帐未开时;无端来了野蛮的丘八和粗臭的流氓,他们的枪刀耀辉,铁器叮当,就是那一阵皮靴的重踏声,也能吓得我心惊胆跳;真亏她们的胆壮,但她们几经尝过这般滋味。
到了房里,韵和秀都看见了,她们的悲愤真不知从哪里说起好。过了默默几分钟,她们才告诉我大概详细情形。她们说:
“在八月一号的前几天,国三一位同学,听她朋友暗示她一句话说:‘大观园快抄家了。’她们都不知何指。一号那天早晨七时,学生刚起床,一外婆带着军警打手百余人,一拥入校,其势汹汹,勒逼学生,即刻滚出校门暂到补习科住听候办法,一面杨氏督同办事员粘贴布告。可怜我们的大梦到此才醒来,原来杨氏真的武装抄家来了,顷刻之间她传了几道圣旨,截断电话,停止饮食,所有交通,一概断绝。又发出解散四班的布告,仅余体音两班;她们由杨氏租给太平湖饭店去住。
“我们去质问杨氏,她不敢见,我们都到庶务处去寻她,她忽然由许多军警架护掖扶着到了校长办公室,有几位同学上前找她说话,反叫军警横臂阻止,有几个女同学倒地受伤,杨氏令军警两人监视一人,但是我们仍然鼓勇地和她相抗!后来她悄悄由后门逃了,军警也多半发现了良心,他们也看见我们在这大雨滂沱,愁云惨淡,站在廊檐下吃干面包的可怜。谁莫有同情心,结果军警都散去,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都比杨氏的心不残毒!不阴险!
“第二天听差老妈也叫走了,教员都搬到太平湖饭店去住;我们天天在会客厅吃干面包连点开水都喝不上,一天李石曾太太来看我们,我们笑了,她说这样苦你们还笑呢!其实有时觉着可气,有时也觉的可笑!
“一星期以后,昨天我们才找到厨子做饭吃,无论怎样生命可以保持平安,才能和杨荫榆拼命。但是她已经辞职了,教育部明令停办女师大了,为杨荫榆泄私愤!”
大概她们这样告诉给我,其实我也在报上得了点恍惚的消息;我想安慰她们几句,不意她们勇气真壮勇,一点都莫有屈服的气态,我心里真佩服她们!但是我的感想很为她们难受,你想从故乡到北京有那么远的道路,离乡背井来这里到底为什么呢?书既不能念,生活又这样可怜,家里父母知道他们的爱女在外边这样受罪,真不知焦急到何种地步?杨荫榆身居长者,居然为了自己一个校长的地位,狠毒欺侮她们这般小姐们到露天挨饿,这是多么残忍无人心的荒谬举动。晶清:你真不幸奔父丧回去,香港罢工,你不能归来;即是你现在归来,你创伤未愈的心境,怎能再受这深刻巨大的激刺!你劫后余生,更何忍再看这凄凄荒凉的学校,像尸体横藉的坟墓,隐隐有几个瘦的病的女郎在里面出没呢!
女师大虽经杨氏武装进校,但结果她依然抱头窜之而去,学生方面以为章士钊苟关心女子教育,当能选派贤能,另事整顿,也可慰她们年来殷殷勤学之诚,免得读书之暇还要关心校政。谁能料到呢:章士钊斩草除根,女师大系一个花园,杨氏年余的园丁不称职,干枯不灌溉,在烈日下已变成枯草;杨荫榆觉枯草还比较要有生气,恨起放一把火烧个干净。章士钊觉烬余残根犹伏处地下,春风一吹不免又要勃生绿芽:他更决心把根都拔去。关起门来,他们袖手立在高处望着这残余灰烬,小草烧根的狼藉遍地,狞笑着表示得意的胜利。似乎告诉一般人说:“吓!不怕的只管来试试这滋味。”
现在学校几天不去了,不是懒不是忙,是我不忍,真不忍去看那倒毙在地上她已经死了的惨状。而最痛心我们中国二万万女同胞的教育,弦歌之声不幸绝于章杨之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呵!目前正在暑假期内,诸同学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忽然霹雳般传去这可哀的噩耗,她们将怎样惊心!晶清!我们二万万女人绝不能屈伏在杨氏的淫威下,听其宰割。四万万中国同胞亦何忍能令章杨二人,停办了我女界唯一高等教育机关。从前是很纯粹而极简单的校长问题,现在已经成了我女界人格问题,教育问题,解放问题,女权问题;再大言之是中国教育界的问题,教育应影响到国家,便是中国存亡问题。
停办后教育部的势力大概只封了几个教室,查点了几件木具;但不幸我们呕血掬心的《妇女周刊》,数千份存报,从第一到三十五都被遗失了。因国三自休室暑假要改寝室,莫法琼和我把她们暂寄阶级教室,十号那天我和琼去看,封条已撕破,但是数千份如山集的妇刊已不翼而飞,我真痛心,想你也痛心,更对不住一般爱读和交换的朋友们,自三十期起琼因女师大事忙然莫有寄给他们,不幸妇刊也遭了这样厄劫,杨荫榆真罪状难数了。
现她们在校同学仍积极进行,将来成功固所希望,就是失败,她们勇气已驱逐她们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以我眼光所及,以我经验相绳,总觉双方意气用事,不免俱伤,苟有相当调停人,能劝章士钊收回停办原文,仍选检贤能,在暑假中解决了这年余拖延的风潮,俾使学校进行不致停顿,而学生学业亦不能再事荒废未尝不是她悔过的机会,还不失之于不堪收拾。从此一切荒谬举动可以不提,如章士钊能采纳忠言,回头是岸,则整顿女师大风潮并不着何掣肘;而女师大内务同一切计划进行,亦能指日可待。苟不如斯,即将来结果,必闹到全国教育为之停顿,或者章教长终不免扫兴下台。
女师大风潮所以不堪收拾到此种地步,纯系教部当局一再迁延,处置乖戾所致;假使章士钊能允纳学生方面意见,调查一下杨氏近来行为,绝不致以美专援列而停办女师大,实因女师大问题与美专有绝对不同之点,女师大并未到非停办不可的情况下,而美专当日情形实相反异。
至于同学方面,我认为不能负任何罪咎,则有对杨氏不敬的地方,也是杨氏的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制众所致。至于杨氏武装入校之后,学生已铤而走险,一切危险同越轨,亦不能加罪;盖此等情形,乃由杨荫榆解散激之于前,而章士钊停办又愤起于后,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堂堂校长教长都能若斯暴戾荒谬,她们一般束髻小女,更不能强绳以乱命。
我现在还希望于一般袖手旁观的母校教员和校生各名流各教育家;我代表着二万万可怜的女子请命,希望他们不要以为女师大真是臭毛厕,行人掩鼻,不愿过问。更不应该真怀着野心,想吞并想从此女子一个独立的最高教育机关。虽然目下女师大的毛厕已横决四溢,臭气遍布,但清扫有人,洁净为人力所能办到;我们应该积极去扫除,不应消极的去不理。
返京后就逢着母校遭此惨劫,连日校务繁忙,心情又觉烦乱;已去函三次,请你快来,我想白菊开时,和你同饮于北海畔,月夜下,望小湖繁灯如星,看草间萤虫闪烁,乘此良夜,一倾离绪。想翠湖畔归来的诗人,定能用一杯甘甜的美酒,沉醉我这漂泊异乡的孤魂!
女师大惨剧的经过
——寄告晶清
我恍惚不知掉落在一层地狱,隐约听见哭声打声笑声胜利的呼喊!四面都站着戴了假面具的两足兽,和那些蓬头垢面的女鬼;一列一列的亮晶晶的刀剑,勇纠纠气昂昂排列满无数的恶魔,黑油的脸上发出狰狞的笑容。懦弱的奴隶们都缩头缩脑的,瞪着灰死的眼睛,看这一幕惨剧。
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黄中黄、烂柯山人、孤桐、青桐、秋桐等,湖南长沙人,著名民主人士、学者、作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动家。1925年4月,段祺瑞再派章士钊兼教育总长。章受命后,即宣称要整顿学风,宣布大学统一考试,合并北京八所大学,引起教育界进步人士及青年学生的反对。4月9日,各校学生聚会请愿罢免章士钊。7月底段又派章出任教育总长,要他继续“整顿”学风。章不顾人们的反对撤换了一批反对他的大学校长。8月1****又派出武装警察护送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到校就职,后又下令解散“女师大”,镇压爱国学生运动。
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的教育确事整顿的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哪一名邦,步尘拿一大学:使教育而武装?
自从报上载着章士钊、刘百昭等拟雇女丐强拖女生出校的消息后,她们已经是一夕数惊,轮流守夜,稍有震动,胆破欲裂,在她们心惊胆跳的时候,已消极地封锁校门,聚哭一堂,静等着强暴的来临,她们已抱定校存校亡,共此休戚的决心,八月二十二号上午八点钟,女师大的催命符,女子大学筹备处的降主牌就挂在门口了。下午二时余,刘百昭带着打手、流氓、军警、女丐、老妈,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余辆汽车,尘烟突起处,杀向女师大而来!这时候我确巧来女师大看她们。
我站在参政胡同的中间,听着里面的哭声振天,一阵高一阵远,一阵近一阵低的在里边抵抗,追逐,逃避,捕捉。虽然有高壁堑立在我面前,使我看不见里面女同学们扎挣扎抗的可怜,但是在那呜咽的哭声里,已告诉我这幕惨剧已演成血肉横飞,辗转倒地了。正在用心的眼了望她们狼狈状况时,忽然擦、擦的鞭打声起了,于是乎打声哭声绞成一片,我的心一酸懦弱的泪先流了!这时哭喊声近了,参政胡同的小门也开了,由那宽莫有三尺的小门里,拖出一个散发披襟,血泪满脸的同学来,四个蛮横的女丐,两个强悍的男仆,把她捉上汽车。这时人围住汽车我看不清楚是谁,但听见她哭骂的声音,确乎像琼妹。晶清!你想我应该怎样呢,我晕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的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幸亏她唤醒我:我睁开眼看时,正好一辆汽车飞过去,她们的哭声也渐渐远了,也不知载她们到什么地方去?那时薇在我旁边,我让她坐上汽车去追她们去,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时,回来再告我,我在这里想着等韵出来。
呵!天呵!一样的哭喊,一样的鞭打,有的血和泪把衣衫都染红了!第二辆汽车捉走的是韵了,看见我时,喊了一声我名字她已不能抬头,当我嚼紧牙齿跑到汽车前时,只有一缕烟尘扑到我鼻里,一闪时她仍也都去了。这时里面的哭声未止,鞭打声也未止,路旁许多看热闹的女人们都流下泪来,慨叹着说:“咳!这都是千金小姐,在家里父母是娇贵惯的谁受过这气,谁更挨过这打呢!”“上学上成这样,该有多么寒心!咱们家女孩快不要让她们上学受这苦!”
薇来了,告诉我说把她们送在地检厅不收,现在她们在报子街补习科里。我马上坐上车到了那里,两扇红门紧紧地关着不许人进去,我那时真愤恨极了,把门捶得如鼓般响,后来一辆汽车来了,里面坐着油面团团的一位官僚,不问自然知道是教育部的大员,真该谢谢他,我和许多同学才能跟着他进来。一进门,琼和韵握着我手痛哭起来,我也只有挥泪默然地站着。这时忽然听见里边大哭起来,我们跑进去看时,李桂生君直挺挺地在院里地下躺着,满身的衣服都撕破了,满身上都成了青紫色的凸起,她闭着眼睛,口边流着白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