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情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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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先秦·无名氏

第一次听到它,是周迅在《夜宴》里唱的,她穿着白衣,戴着面具,那声音仿佛是从远古渗透出来,空灵又独特,当时就被“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两句感动,以至于看完电影后,除了这两句话,似乎什么都没有记住。

山上有木,木有树枝,我心中有你,你却从不知。暗暗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孤独的,孤独到除了心底的那个人,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一样,那种纯净又古典的情感,让自己不敢奢望,不敢表白,外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内心却早已深刻沦陷成海洋,从来没有谁鼓励,就只有自己的那份爱支持着自己坚持爱下去,总是告诉自己,如果他一直不知道不明白,甚至他永远都不知道不明白,而我也一定要永远爱下去,漫长的岁月里,有关爱的所有的矛盾都是自己来寻找答案,有关爱所有的痛苦都自己给自己疗伤。一切一切,就是因为害怕亲口告诉他后,会被笑话,会被轻视,所以宁愿自己独守着一份感情变老,也绝不开口表白。

《越人歌》 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明确歌颂恋情的诗歌,它和楚国的其他民间诗歌一起成为《楚辞》的艺术源头。据说当年楚国的鄂君子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这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成了我们看到的这一首。

她只知道爱那个人,那个人是她的树,她是他上面的枝,她从不知身边的他,也像她一样细致地看着她。直到她被那个人伤害,她才明白她从不是那个人树上的枝,她终于很欣慰地懂得,有些爱情,是要忍受风雨的,而有些爱情,是可以把风雨挡在外面的。

爱情都在避风塘

一、

她第一次见到骆朗,并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儿。

那是她刚到武汉的第九天,因为意识到寻找林北军可能还会需要一段时间,在宾馆继续住有些不太明智,那天上午,没有多比较就租了间小屋子,简单打理后就又出去打听林北军。

有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线索,她抓住了顺着去摸,直至午夜时分,总算是把最后一个相关的人找到,却不想,所知结果还是那么渺茫。

无奈只得拖着疲惫的心往住处走。上午匆匆出来,她不知这楼里,原来是没有声控灯的,在黑乎乎的楼道口,她用力踏了好几下楼梯,前面都还是黑黑的。

电影小说里那些狰狞的画面强行地在脑子里铺开,她的房子在六楼,想想每经过一层,都有可以会窜出个黑影来,她缩紧身子,不敢挪步。

周围的居民楼里,也几乎没有窗口有灯光。就如同她寻找林北军的希望一样,也都交给了黑夜。

这样一个深夜,突然让她觉得,她与林北军的故事,远不如她的这一番奔赴来得鲜艳。与他断断续续的恋爱,进行了那么多年,总是在她以为会永远时他就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要是真的离开再无牵挂也还好,大不了自此慢慢疗好伤,然后将那陈年事统统裹在一块厚痂之下,永不触摸也算是完成了一份怨恋悲情。

但是这一次,偏偏还是像以往一样,林北军又是在她就要坚定一些的时候,打来电话告诉她他在武汉,他甚至又温情又残酷地说他想她,如此,便是她的劫,再续上的感情促使她放下一切,急奔到武汉。

她正想不管不顾,一路跑上楼就是。刚提脚,后面一声猫叫,她又吓得后退两步。

就在这时,楼梯上有了一道窄窄的灯光,是从一楼的门里透出来的,很快,灯熄了,一个背着包的身影走出来锁门。

看样子多半是这里的住户有事要出去,于是她走上前,小心地说:“你好,你可以等我上楼了你再离开吗?”

黑暗中那身影有些愣住,她又解释道:“我今天刚搬来,第一次回家,不知道楼里没灯。”

他还是没言语,但是他靠着墙,点了一支烟。那一闪一闪的小红点,像希望,让她看到他愿意去等待,她惊喜地转身往楼上跑,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窗户,她看到那个小红点还在楼梯口。

“谢谢你,我叫白忆草。”她站在窗边对着楼下挥手喊道。

这一次,他说话了,他说:“晚安,我叫骆朗。”

二、

说好一觉醒来,就放手让一切过去的,可是第二天她还是早早就醒来,然后匆忙地填饱了肚子后,就又去寻找林北军。

这一晚,她回来的更晚,也更疲倦。楼道口还是黑乎乎的,想起昨晚那个人,心里在这一天总算是滑过一层暖,很想凭着它再凭着手机屏幕的光走上楼去,却还是不由带着求助的目光去看一楼的那道门。

只一眼,她的心里便不再是一层暖,她看到那里有几个荧光的字,不是太明亮,但是她还是看出它们是她的名字,她的手缓缓地伸过去,就触到了一只小手电。一推开,回家的楼就被照亮了。这么晚了,他肯定是又上晚班去了,怕她又害怕,便挂了一只小手电在门手柄上,再怕她不知道,便再写了有光的“白忆草”贴在手电上。

睡觉时,她的心里细细地浮起两个名字,前面一个叫林北军,他让她白天的路越走越黑,后来一个叫骆朗,他让她晚归的路却越走越明亮。

终于有一天,她疲倦得没有再去走那条越走越黑的路,又一个月寻找无果后,她决定放弃林北军了,开始去找工作。

那天上午她接到一家公司的电话,要她把设计作品电邮过去,她的屋子没有宽带,便握着U盘下要往网吧去。

跑到一楼时刚好遇到下晚班的骆朗,他让她进了屋,他帮她打开电脑,他给她倒了果汁,他轻轻走开了。她在线等着公司的意见,半小时过去了,对方说她通过了。她高兴地回过头来,却看到他在沙发上睡着,她关了电脑,她给他盖好,她轻轻地离去。

两天后,她去了那家公司,来汉前,她也是做类似工作,因此工作起来很是得心应手。一个月后,她领到不错的薪水,当即打电话给骆朗。

简单的三菜一汤,却让她感觉这是她来汉以来最好的晚餐,是因为有轻松的心情,还是因为有喜欢的陪伴,她在心里笑自己,为何连这也不知道。

吃完饭已是夜晚十一点,回到所住那条街时,街上集满了人,说是闹电荒,这一片的变压器烧坏了,正抢修,不知会多久。

她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有电六楼都热,这没电还不跟闷在炉子里似的。骆朗听了便拉着她的手,让她在他一楼的屋里坐好。

黑暗中,他楼上楼下一共来回五趟,他是把他们的家互换了,从此,她的家在一楼,而他去了六楼。当他把他家的钥匙挂在她脖子上的时,她能感觉到他手臂上如水的汗。

一楼果真不是那么热,这一夜,她的眼泪好几次涌出来洗了她的眼睛。再醒来时,眼睛里就收割走了伤感,只有叫骆朗的淳朴男子植入的清朗了。

三、

有些时光,会生长出密密的甜蜜。

骆朗每月有一星期的夜班,那七天她总是睡不着,她要等到午夜听到有下楼的脚步声、她要拉开门轻轻叫声骆朗、她还要把准备的夜宵递过去后,再上床时才会睡着。

楼梯里,依然没有灯,但是她常常觉得,她和骆朗的眼睛里,都有光芒,那光芒柔柔的,不张扬,不散射,拢成一束,刚好把心照亮。

如果时光一直这么幸福,甜蜜一直这么生长,那该有多好。可是冬天刚来临时,她却意外地在天桥上遇到林北军。

那天,她是要去买一块棉布,骆朗说冬天里,他们夜班时没有领导查岗,他们有时会偷偷地打个盹儿。他的公司她去过几次,那里没有空调,这个时节的深夜,躺在桌上睡一定会又硬又凉,她想要给他缝一个软垫。

走天桥时,她正低着头想给骆朗搭身上用的小被子是缝还是卖时,一个很放肆的接电话声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男声说,你他妈别得意,整了我林北军,你也别好过。

来不及去厌恶那样一种粗鲁,她的心因为林北军三个字而缩紧。

在天桥上,他们拥抱许久,直到两人终于坐在一个小咖啡馆里,她才知道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林北军,在武汉的际遇却像落难士兵,他一直持续地糟糕着,糟糕到他都没有勇气再联系她。

他憔悴了,连脸颊上胡子的青痕也那么沧桑,因为心疼,她原谅了他所有的不对。

他们像一对互相寻找终于再相遇的小老鼠,依偎在他们过去垒下的爱巢里,享受着这个冬天有关重逢和继续的欢乐。

这种欢乐,让他们贪婪到没有时间去在意这里是异地的城,城中还有其他的人。

四、

她以为她的爱情就是这样了,因为不放弃,所以终于还是没有被爱情抛弃。

只是,有些时光,也会把密密的甜蜜掉得稀疏的。

很快,她发现林北军,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林北军,从前的林北军,有不足,但是不管多久,他会去弥补。

现在的林北军,脾气变得特别大,整整一个冬季,武汉只下过两场小雪,可他换了六份工作,每一份工作的丢失,对他的暴躁都有提升,他总以为是别人的错,总要跟别人吵一架才走,吵架中受侮辱了,一回来就会把如同冰块般的表情带给她。

她尽量去安慰,总是努力敞开自己温热的身体,想要捂暖这颗一直怀才不遇的男人脆弱心。刚开始他会要,可是后来,他觉得排忧的话喝酒最好,他一次醉得深,醉得不像个好男人,那天她小声地责备了几句,他竟然红着眼睛,对她动了手,一把把她从床上推下来。

她徘徊在大街上,很怕很怕,她觉得女人的勇敢,好像用一些就会少一些,北风割在脸上,她疼得怎么也不愿意去相信,曾经的她,为了找他曾经那么久在午夜的大街小巷穿行。

只有温暖是用一点便积一点的,她蹲在路边哭的时候,骆朗看见了她,他带她回到那幢楼,一楼还是老样子,那夜后为了防止再闹电荒,他给她固定放在窗台上的两只蜡烛还在那里,落了一些灰,但她知道,只要有火柴点燃它,它的热度和明亮并没有改变。

只是她有些不敢去划燃这根火柴,没有力气,有些不配。

五、

整个春天,她都过得安静,林北军再一次失去了消息,一月七天的夜晚,她又会只有在听到骆朗下楼的脚步声后,才会安然睡着。

很快夏天来了,这个城市的气候,总是那么让人防不胜防。

那天天气预报说,近几天会有十年一遇的大雨。傍晚时分,雨按时到来,她有些欢喜,生活在武汉的人们,在夏天总是喜欢雨的。

可那雨一直下一直下,持续得都让人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夜里九点时,她竟然接到林北军的电话。他话里的喜气同雨点一样密集,他说他来武汉一年多,终于有了他最满意的工作。他说,忆草,是外企。他又说,忆草,我们好好过吧。

雨势很猛,像一种奇怪的心情,她很想说好。可是她一眼看到,因为这楼处于低势,外面的积水正往门缝里灌,她突然急得直哭,北军,我的房子进水了,你来接我,你来接我。

她坐在桌子上,浑浊的雨水像灾难一样流满了整个屋子,快十一点了,林北军还没来。她有些失望地打电话过去,林北军说,雨下得太大,他一直没等到车,他明天一早一定过来接她。

放下电话,她看着屋里的水漂起了她的拖鞋。明天早上再来,那么,这一夜,多么漫长。这么多年来,她最强烈地一次感觉到,她和林北军的爱情,像被雨水漂起来的拖鞋一样,无法着落。

第二天,林北军来了。她没有跟他走。

昨晚十二点,骆朗睡醒了去上夜班时,下楼到一楼时看到水,便大声叫忆草。然后,他还是像去年夏天一样,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他的屋子里,让她好好地坐着别动,黑黑的楼梯上,他又来回五趟,把她的家重新搬回到六楼。

当骆朗再一次把她最初的钥匙挂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流着眼泪紧紧地抱住了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紧紧地缩小了心去相信,真正的爱情,都是在避风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