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情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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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国风·邶风》

这个世上最完美的爱情,便是如此。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彼此把誓言牢牢地记在心里,生和死我们都不分离,今生牵了你的手,就牵着你的手一起到白头。

不管这一路上,我们会经历什么,命运之神降临给我们的,是顺利还是磨难,是幸福还是凄苦,甚至是生或是死,我们都只凭着我们说好的誓言,手牵着手,相望着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

《诗经·国风·邶风》 这是一首远征异国不能回家和妻子在一起的士兵唱的思念之歌。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我还没有《诗经》,我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看到白流苏和范柳原,然后知道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生死死不分离,我与你的誓言记心里。或许是这几句诗所表达的意思太动人,或许也是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故事太深刻,以至于后来,每每说到《倾城之恋》,脑海里蹦出的就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时候,爱情的伟大就在于,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永远都不绝望,永远都相信他们曾经的誓言。

爱情的植被

一、

伊椿是20岁那年遇到关忱的。

那天下午,阳光里有数不尽的暖和,伊椿和厂里的姐妹们有说有笑地去电影院,票是厂里发的,影片是去年获过奖的《新不了情》。

路上有人吵架,她们停下了看。精明的女房东指着房客的行李,混小子,这张欠条不算牢,你要是跑远了我上哪找你去,你打开包我看看有什么能作抵?

伊椿觉得没意思,刚转身要退出去,却听到女人扯着嗓子问不远处废品收购店的男人,书当废纸怎么卖?

不!男孩大声地喊出,声音末尾,很低,却在颤抖。伊椿的心里微微一缩,扭转头看到男孩环抱被子的那只手,手指深深地嵌进被子里,似乎就要把被单钻破,抠到里边的棉花。但即便如此,他的手却连被子也抱不住。

不知为什么,伊椿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只手握着电影票,另一手过去帮他将已快散落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男孩回头看她,眼里竟有泪光。她的心,不被伤到,却有认真的疼痛。

最后,收废品的人提着秤回去了,房东揣着钱进屋了。

是伊椿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帮男孩留下了书。

二、

伊椿的这件事,老被同事们埋怨,伊椿你傻不傻,那小子多半就是跟那女的唱双簧的,再说你挣得也不多。

伊椿不争什么,她相信那只有力而又无奈的手,相信那双坚定而又有泪光的眼睛。

三个月后,她收到了他的信。那封信,在机器轰隆的车间她偷空读了两遍,下了深夜班捧着在蚊帐里又读。他说学校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了,他已回去。他的每个字都是那么漂亮,两页,12个段落,1105个字。伊椿不困,趴在被子上开始回信。

也写了两页,有三个词她拿不准到底用得妥不妥当,便空出位置,天亮了跑去买回一本字典查清楚是对的才填上去。末尾的祝语,也费了老劲儿,总觉得这句不够,那句不实在,最后写上祝你什么都好,她一门心思地觉得“一切”没有“什么”来得宽阔。

因家里条件不好,她只读了技校,然后就来棉纺厂了。信寄出去后,她总不安,怕自己所学不够,信里出错,让读大学的他笑话。

很快他又来信,比上次更长。她把信都枕在枕下,渐渐地枕头一层层变高,梦和甜蜜也一层层变厚。

他的大学在城北的山坡上,与她的厂就是整个城市的距离。

那天发薪,她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去他的学校。等到午饭时间,可是远远地她看到他和一个女同学在说话,他笑得很好看,女生也好看。她的心很快落到低处,躲进旁边的书店,买了本杂志,将东西托付给那里的小姑娘。

她叮嘱自己再也不要去,可到下一个发薪日,她共收到他四封信,一周一封。到底,她还是又去,还是将东西托别人带给他。

他终于找她到厂里。一把抓住她的手,在他眼神的心疼和责怪里。她的心里也开朗了,原来在他的眼里,他们是平等的,他从没有觉得她卑微、不够好。

那以后,他如同是她的神,不管什么只要是他说的,她便会听,她告诉自己,要一直对他说好。

三、

关忱毕业了,他说伊椿,我先去南方闯。她说好。帮他收拾行李时,她偷偷地往书里夹上五百块钱。

两个月,都没有他的消息。宿舍里的女伴,开始给她介绍男朋友。她不答应,她们便想办法将她骗到约会的地点然后借口走掉,可是很快,她总又会逃回来,俯在枕头上静静地不说话。

终于有一天,他打电话到车间办,他说伊椿我今天才看到。

她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他夹杂在街头闹声里的气息声,她听出他的心跳,听出他身后的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她甚至还听出他过得还不错,最后她也听到他在哽咽。

她轻轻地说,我是不想你再遇到心肠不好的房东。他终于又说话了,这回却是换作她哭了。他说的是他爱她。

回到清花车间后,她第一次觉得那一团团的原棉,是多么的美,就像她心里的幸福。就连平常总觉讨厌的藏在棉花中未被脱出的那几粒棉籽,也是精致可爱的,她将它们收集起来,放到工装口袋。

日子一天天被她幸福的心期待着。

那些女伴相继都结婚了。她们一个个从那个八人宿舍里搬走,走的时候都会抱抱,劝她不要傻等,差距那么大。

再以后,又进来七个小一拨的女孩,她们张扬极了,敢说敢做,敢维护自己,敢伤害别人。有次她们以为她在晚班上,便在宿舍里大声议论她的土,像是研究一个重大课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就是发霉也没人要的老处女。

她躲在蚊帐里,眼泪放肆地流,枕下的那些信,已有三年再也没增高过。日子把孤单过得越来越稠。关忱先前给过她的两个手机号码,打过去,总是空号。

唯一的安慰就是,宿舍楼无人去的天台上她种的花,每年都应季开放了。

四、

伊椿27岁的生日,她忘记了。那天她上了白班,又答应替人上晚班。

再下班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她拖着困极的身体去宿舍,脸上却有别人不懂的笑。这次她从原棉里清出很多棉籽,工装的口袋都鼓起来了。

刚到宿舍门口,却听见有声音说,伊椿来了。她抬着沉沉的眼皮,好像看到关忱了。她揉了又揉眼睛,还是他,却还是不信。

直到她掉进了他的怀抱,直到关忱在耳边说,伊椿,我回来了。

他已是成熟的男人了,他抱着她,捡着她头发上的飞絮说,伊椿,我们结婚吧。

她听了靠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许久,才笑着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他再叫她时,她不再应,他轻轻移开怀抱一看,她竟然睡着了。几年的无音讯,她半个字也没有问。

他的心疼了一下,她不知道,这几年,他有过一段感情,在那段感情里,他总是忘了还有她,是感情结束了,他心里空了,然后关于她的回忆又进来填满了,所以他才回来。

五、

婚后的她,更加安然,像车间里那些从不说话的白棉花。

他事业上得心应手,很快他便不满足公司的待遇,辞职和一帮朋友办起了公司。再以后,他有了自己的车,不忙时可以去厂里接送她了。

棉纺厂还是老模样,老得让他觉得她不适合在那里。好几次他说,要么来公司帮他做点会做的事,要么给她找间门店开服装店。

她一直都是听他的话的,唯有这点她不答应。

随着公司做大,总有朋友问及她。他总觉得不好说是棉纺厂女工,便找了政界熟人,要把她给借调到轻工局去。她依然不去。

谁都不知她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厂房的墙面已年年斑驳的棉纺厂。原来的女伴们都说她傻,说再牢的感情也会在差距里因为多出的人多出的事而松散。

六、

两年后真的就有了这样的女人。她叫紫,他公司刚来的研究生。紫的谈吐和博学,跟伊椿完全像是隔了一个世纪,关忱很是欣赏。而紫,当然也是很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

此时的伊椿,已经30岁了,她的眼角生下皱纹,稍稍微笑便可看到,除了家里厂里的事,她似乎总是不长记性,关忱告诉她的关于公司的事,她常当着众人都给说错。

不久,那个她眷恋的厂也破产了,她回到家里,却还穿着厂里的工装,做饭做清洁,去楼顶上养花都穿着。

30岁的伊椿,偶尔被他带到宴会上,却总是穿不对晚装,就是一般的聚会,在小包房里她被怂恿着唱支歌,也不仅老土,还每唱三句总会咳嗽清嗓。

这样的伊椿,让关忱的激情一失再失。终于,他习惯不再带她出去,习惯晚归和撒谎。

终于有一天,他说了离婚。她正提着一桶水要去楼顶浇花,原地愣了一会,放下桶看看关忱,看到他根本没有注视她,可他看窗外的眼里却有坚定,像当年那个护课本的男孩。

再提起桶时,她说好。

再以后,就有原先的女伴打电话给她,说你盯紧点,你老公和小妖精在一起。

七、

但是半年后,他又回来了。

他整理抽屉,看到大学毕业证,翻开来看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电影票。

它把他带到十年前,她站在阳光里掏空口袋里帮他的那个下午。当时,他拿出小本,要写欠条给她。她笑着摇头说不用,于是他便向她要去她手里握着的那张电影票,撕作两半,他拿了一半,另一半递给她。他边走边回头说过:伊椿,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和你一起看这部电影。

他说,伊椿我们现在就去找那部电影看,好吗?

她仿佛是个不记恨的人,从他让她等他、到他说要结婚、说要离婚、说要去看电影,她都是说好。

但是十年后,当年是新片的电影,现已老得影院里找不到了。最后只得买了一张碟回来。她看得很不安,老往楼顶上跑,一会儿下来一会又上去。他跟上去,看到她在上面对着一张拼好的旧电影票哭。

他上去了才知道,自从换房后因她老在上面而被他认作无趣的楼顶,种的竟是一盆盆棉花,现都已长大,每株都挂着饱饱的棉铃。

原来,从他说让她等他的那天起,她就开始用从车间里清出的棉籽种棉花了。她喜欢棉纺厂是因那里可得到她想要的棉籽。那些籽,毕竟被机器脱过,有的会生,有的不会。但她还是种出了第一朵棉絮,此后每年种出的她都包好放到干燥的柜顶上,她要用它们做一条被子,盖在他们十年以后的生活上。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看不进去她等待了十年的影片了——她不知用整个青春做好的植被,以后覆盖在哪里。

他将她抱下楼,他将影片重播,但袁咏仪刚刚出场,她却睡着了,像当年她站着靠在他肩上就睡着一样,表情柔和得似乎不愿再醒来,似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感情土壤,在岁月的风里,总容易被风化成沙,但只要做好了厚厚的植被,爱就不会流失。原来爱情最后的不相弃,就在于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永远都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