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经济运行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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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研究方法谈起(2)

当人们在研究更现实的物理理论的预测时,进行的都是可控试验。比如说伽利略,让两个铁球,一个20斤,一个10斤,从同样的高度坠落,人们看到它们同时落地。这本身是可控试验。可控试验意味着你可以严密地控制输入。或者在研究天体物理学的时候,并不是可控试验,但是这个世界的研究在方法上、原则上,居然是可以隔离的。这使得在研究因果关系的时候,研究过程变得相对容易。

为什么经济学的研究在这个层面上非常难?为什么生物学的研究,特别是关于人体的研究,非常难?为什么现代医学的研究非常难?因为这些系统在原则上、方法上是很难隔离的。它不能够像研究地球与太阳的运动一样,把太阳的表面温度隔离掉。

比如在生物体的层面上,一个普遍的现象叫“代偿”,就是说如果你某一项生物机能非常地不发达,一定有另一项生物机能非常地发达。“代偿”很可能跟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的竞争有关系,但是它非常清楚地表明人体在研究上是很难简单隔离的。一个系统的调整在另一个系统之中会引起非常复杂的反应,这些反应又会反过来影响你原来研究的这个问题,而且这些过程本身很难理解清楚。

在研究这些体系时,简单隔离法和可控实验法是很难操作的。

七、“雄鸡一唱天下白”

我们都知道在经济研究中,对经验数据的处理,通常只能得到相关关系,但是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有很大的不同。

我先举一个例子,中国唐代有一句诗叫作“雄鸡一唱天下白”。这句诗描述了一个观测,有两个现象:第一个现象是公鸡叫,第二个现象是天亮。它还描述了这两个现象之间的联系,就是公鸡叫总是先发生并预言着天要亮了。所以这是一个命题。

从这个描述之中,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两种现象至少存在着非常紧密的相关关系,而且公鸡叫总是在天亮前发生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公鸡叫是天亮的原因。

我们如何知道公鸡叫不是天亮的原因呢?从这个命题本身,从它们密切的相关关系,从公鸡叫先发生这些角度,我们都是无法知道的。我们能够很幸运地知道这一点,需要其他一些知识。

这些知识至少可以通过两种途径获得,第一个途径是现代天文学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告诉我们,天亮不亮和公鸡叫是没有关系的。我们接受现代天文学的这些结论,我们知道这是跟地球围绕太阳转有关系,而跟公鸡叫是没有关系的。但是这些知识在我们刚才的数据处理系统之外,是一些额外的知识。如果没有这些额外的知识,我们就不会知道公鸡叫和天亮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

第二个途径就是通过对鸡瘟的研究。鸡瘟使得大量公鸡都被宰杀,但是天照样准时地亮起来。这样一个自然实验清楚地表明它们之间不可能有因果关系。即鸡瘟这个自然事件导致公鸡叫这个现象被控制住了,没有公鸡叫了,但是天照样亮,所以说明它们之间是没有因果关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鸡瘟提供了一个类似的可控实验。在这个系统中,把这个变量控制住,结果却不变,所以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八、“诗必穷而后工”

我们知道,许多实证的经济研究处理的都是相关关系。比如很多人通常说M1跟股市有什么样的关系,物价跟哪些因素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论证在方法上都是基于相关性的一些描述,两条线拉在一起,比较认真负责的还去计算一个相关系数,不认真负责的,就说:“你看,你看,这两条线很像!”但是原则上都是基于对相关关系的描述。

在密实的理论研究中,我们探究的是因果关系。那么我们要问的是:因果关系和相关关系的区别在哪里?弄清楚这一区别对理解和厘清经济研究是非常重要的。那么因果关系和相关关系的区别在哪里?

如果A是一个现象,B是一个现象 ,C是我们没有看到的一个现象。

如果A与B之间存在相关关系,那么可能存在三种情况,第一种是A导致了B,A是B的原因;第二种是B导致了A,B是A的原因;第三种是C同时导致了A 和B,C既是A的原因,也是B的原因。

如果我们不能排除C的存在,我们就无法断定A、B之间的相关关系可以上升为因果关系。此外,知道这个因果关系是沿着A到B,还是沿着B到A,也不太容易。这些问题是实证研究非常大的困难。

可制实验的好处就是可以把这个C给排除掉。而天文学,比如说研究地球和太阳的运动,非常大的好处是即使这个C是太阳的表面温度,是太阳的元素构成,但是它跟A、B之间没有关系,你可以认为它不存在。

但是在经济研究之中,C太多,B到A的情况太多。所以从作出预测到观察事实,观察的事实跟预测之间的联系如果用因果关系的链条来梳理的话,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举一个例子。

中国古人喜欢写诗,觉得其中学问很大。那么怎么写出好的诗呢?一个重要的概括是:“诗必穷而后工”。很多人认为这个命题描述的是因果关系,但是在我看来,它描述的顶多是一个相关关系。

“穷”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得志,不是贫穷,是郁郁不得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穷”也不是贫穷,而是指不得志,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中国过去的知识分子老是希望被皇帝和政府赏识,如果没人赏识他,就故意躲到山林里边等着别人来赏识,这就像女孩子涂脂抹粉,游走于闹市之间,来提高回头率,这是一样的心态。所以“穷”本质上是不得志,没有人赏识他,政府不理他,然后躲到山林里还是不理他。

政府不追求他,他就没有钱呀,没有钱没有很好的地位,然后回家老婆就跟他闹别扭,出去喝酒动不动还要赊账,他就会有很多的问题。

“穷”,这是一个现象;“工”,是另一个现象,就是他的诗词写得很好。诗词写得好有很多标准。第一是格律非常地好,汉语作为一种单音节的语言,对格律的要求是非常非常高的。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苏东坡的诗词写得太好了,但李清照作为和他同时代的人,却说苏东坡的诗词不够好,原因就是“不谐音律”,在音律、音调的和谐、押韵方面有很大的问题。

第二是意境很高。所谓“意境”,我体会就是一种幻觉,是通过语言和格律等去刺激你的想象产生的一种幻觉。如果这种幻觉让你感到很舒服,那么就说这首诗很“工”。

“诗必穷而后工”,这句话描述了两个现象,第一个现象是“穷”,第二个现象是“工”。很多人都认为这句话描述的是一种因果关系,因为“穷”,因为郁郁不得志,所以才能写出很感人的诗歌。所以“穷”是现象A,“工”是现象B,他们认为因果关系是A导致B。

但是我后来很仔细地研究了这个命题,我认为中国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现代科学研究的方法来看,对这个命题的解读几乎注定是错的。为什么呢?我们至少可以提出两种竞争性的、令人信服的解释来说明这种解读可能是错的。

第一,诗写得很好是要花工夫、花心思去琢磨的,不是随便能写出来的。李白的很多诗看起来写得很轻松,实际上他没事干,骑在马上都在琢磨,琢磨音节、格律和意境。

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你花心思去琢磨格律,你就没有办法去琢磨领导的心思、去琢磨周围的同事在想什么,你就没有办法去琢磨怎么样把股票炒好。所以,“工”是因为你喜欢“工”,你花了很多心思在那个方面,那么你花在主营业务上的心思就很少,自然你的业绩就很差,老板就不会喜欢你。老板不喜欢你,你就肯定领不到奖金,也提拔不了,所以你就“穷”。

这是第一种解释,认为因果关系是倒过来的,是“工”导致了“穷”。

举几个例子,李白受玉真公主之荐入宫,李隆基非常喜欢他。李隆基动不动带着杨玉环在宫里耍,但是老觉得不痛快,因为爽的感觉不能长久地保留下来,不能很好地抒发出来,找了很多御用诗人都写得不透彻,就把李白叫过来。

李白当时还不知道要让他干什么,听了吩咐了以后,一提笔,流传千古的诗就出来了,“云想衣裳花想容”等等。但是李白在宫里只待了两年就被赶出来了,为什么呢?同事在背后诬陷他,嘀咕他,琢磨他,说他的坏话;他的上级也拼命给他使绊子,非常地不爽。他们联合起来在李隆基面前扎他的针,扎了一针又一针,到后来李隆基实在受不了了,“赐金放归”,给了他很多钱,你出去玩儿吧,实在罩不住你了。

从根上说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李白在写诗这个层面上花的心思太多。李白的情商不会很高,所以他既不揣摩领导的意图,也不揣摩同事的想法。同事都在他背后使绊子,他茫然无知,出去以后琢磨了很多年终于明白了。后来他落魄时写的回忆这段生活的诗歌,是充满很多牢骚的,就是同事陷害他,这帮王八蛋真坏,他写过一些这样的诗歌。

以李白的案例来看,“工”完全有可能是“穷”的原因。因果关系完全可能是倒过来的。

第二,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存在一个C。怎么来提出存在C的理论呢?这个理论也是很容易提出来的。为什么张三生下来数学就学得很好,李四怎么学都学不明白呢?因为人的天分是不一样的。这个天分就是我说的C。

有的人生下来感情就比较脆弱,非常多愁善感,听到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就会流泪,有的人听了啥感觉也没有,这就是天分的差异。

如果你是一个听见秋风就会流泪的人,你的本性是这样,那么你的诗歌就容易写得很好,因为你对世界的观察体会非常细微,你有一个高傲细微、敏感脆弱的心灵。你自己首先被感动了,你写出来的东西就容易感动别人。所以这个C就是你的天分,你的天分会导致你的诗歌写得很好。

如果你的心灵天生如此脆弱,领导批评你两句你马上就哭鼻子,哭完鼻子就怠工,怠完工就提交辞呈,那么你奖金肯定领不到,更别说提拔了,这样“穷”就是不可避免的。

在社会上、在人群里混,人群本质上是一个丛林社会,相互利用、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一颗脆弱高傲的心灵在人堆儿里是很难混得开的。所以这样一个C就必然导致“穷”这个现象。

如果这个解读是对的,那么A和B,“穷”和“工”之间是没有因果关系的,两者之间只是一种相关关系。

我们举这个“穷而后工”的例子是想说明,我们看到的大量经济现象和很多的社会现象,如果仅对它们进行统计手段的处理,只能得到相关关系。要想获得对世界的洞察,并以这样的洞察为基础,获得对世界的比较稳定可靠的预测能力,我们就必须探索因果关系。

但是从相关关系跨越到因果关系,这条沟有多宽呢?这本质上要排除C的存在,或者说认为C不存在。而“C是不存在的”,这一命题可能是无法证伪的,至少在绝大多数时候很难,除非是受控实验。

九、“上帝是存在的”

如果我们再回到哲学层面上,除了前面讨论的形式逻辑、实证精神、因果关系与相关关系外,可能还需要对研究再施加一些约束。

科学哲学20世纪最重要的发展之一是:命题在原则上必须是可以证伪的,也就是说原则上我们必须能够证明它是错的。

举一个例子,“树叶是绿的”,这个命题在原则上我们能够证明它是错的,方法就是我们找到一片黄色的树叶。

在我们找到一片黄色的树叶之前,我们相信这个命题,我们认为它是对的。但是直到我们找到了一片黄色的树叶,马上就能推翻这个命题。

黄色的树叶只要找到,就能够证明“树叶是绿的”这个命题是错的,这就是说在原则上这个命题是可以证伪的。

但是,有一些命题是无法证伪的,比如说,“上帝是存在的”。这个命题你无法证明它是错的。

英国一个很著名的天文学家对公众演讲,介绍现代天文学的发展,用望远镜我们看到了多远的世界,最后的结论是“上帝是不存在的”。

然后一个虔诚的基督教老太太一句话就推翻了他,她说:“你用望远镜看了那么多的东西,你用望远镜看到过风吗?”

我们都知道风是存在的,而望远镜既然连风都看不到,那么你用望远镜看了全宇宙,没看到上帝,你怎么就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