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所熟悉的城市总会有许多感慨,而对于那些长久以来思念企盼意欲了解的城市,想来感慨必将更为深刻。我想,每个人在其一生中总会对几个城市之神产生特别崇敬的心情,这大概是由于逼人的威胁、无法测度的灾难或别具一格的风姿在人们头脑中形成的直观或倒影吧!而就我个人而言,有三个城市之神属于这种情况,那就是维也纳、伦敦和苏黎世。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与这三个城市之间的机缘纯属偶然的巧合,但如果说是巧合,那么造成这种巧合的先决也完全是因为先在的整个欧洲。尽管欧洲现在受人訾议之处很多很多,因为人类许多事端均由它而起,而如今战争的阴影又沉重地压在欧洲大陆上,我们每时每日无不在这阴影下呼吸,并为之战栗、为之担忧。这块大陆可感慨之处太多,其承担的罪孽亦大,它需要时间来洗刷自己的罪过。我们热烈地祝愿它早日获得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幸福的事业能在地球上一个接一个地广为传播,这是一个如此幸福的时代,以至于地球上再不会有人以什么理由来诅咒欧洲了。
在我的一生中,有四个人属于这个姗姗来迟的欧洲的真正欧洲人,这四个人与我息息相关,今天我之所以能站在诸位面前,我要深深感激他们。我们在你们面前说出这个人的名字。第一位是卡尔·克劳斯①,德语世界最伟大的讽刺作家。他曾教会我如何用自己的耳朵全神贯注地谛听来自维也纳的各种声音。更为重要的是,他为我打了反对战争的防疫针,而这种防疫针在当时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十分必要的。自从广岛被原子弹夷平之后,如今每一个人都已知道什么是战争。噢,这正是我们人类唯一的希望:人人都知道究竟何为战争。第二位是弗朗茨·卡夫卡,他有着把自己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本领,以此使自己抖落权势的束缚。这可以成为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无言的训示,我要一生都不折不扣地遵从。第三位是罗伯特·穆瑟尔②,第四位是赫尔曼·布劳赫,他们都是我在维也纳时候就认识的。直到今天,穆瑟尔的作品仍令我陶醉倾倒,也许是直到最近几年我方才可以断然地说,我已全部领会了他。我在维也纳的时候,他的作品只有一部分公诸于世。我向他学到的乃是一种最艰难的事情,这就是一个人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从事自己的创作,但却并不关心,也不清楚这项创作能否最终完成。这是一种由耐心组合成的冒险行为,它是以一种迹近非人性的、坚毅绝伦的精神为前提、为源泉的。我与布劳赫是好朋友,我不认为他的著作对我有什么影响,但在我们彼此之间的交往中,我了解到他具有一种才能,这种才能是他藉以进行创作的基础,这种才能就是他对生活中瞬息间最细微之处的敏感辨别力与记忆力。自从我理解了布劳赫之后,他使我获益匪浅。
今天,要我不想到这四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人健在,那么今天站在这里将是他而不是我。如果我以上的话与诸位的判断不符,那请你们不要把这当成是我的傲慢。因为我衷心地感激他们,我想,我只有事先让人们了解我深负于他们四人,我方敢接受诺贝尔奖金。
注释
①卡尔·克劳斯(K·Kmus,1874—1936)奥地利文学家。
②罗伯特.穆瑟尔(RobertMusil,1880—1942)奥地利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