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记得我爱过:三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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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觅前踪

罗芷歆慢慢沿着走廊走到大厅,前后都是同机的普通乘客,大家都背着大包小包,她的行装虽然最简单,也没有太过引人注目。没有记者和摄像机的浦东国际机场是如此美丽,这个发现让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出口区域簇拥着很多人,通道也被设置得拐弯抹角,沿途各式各样的牌子高高低低,罗芷歆低着头,跟着一家五口模样的几个人走到通道末端。她装作咳嗽,掏出面巾纸遮住鼻子和嘴,疾步走出迎宾大厅,正在犹豫坐巴士还是出租车的时候,听见近旁有人问道:“这位小姐,机场专线和出租车这里都有,有没有想好坐哪个?”

乍听到这句话,罗芷歆如同亲眼目睹了彗星撞了地球,巨大的震撼险些让她昏厥,她怔怔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寇景文,像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一样震惊和好奇。

“你?你怎么……在这里?”

“别忘了,我是上海人。”寇景文笑眯眯地说,“和你通完电话后,我突然特别想家,于是奔到机场买票,运气真好,买到了这航班最后一张头等舱机票。”

寇景文口气越是轻松,罗芷歆越觉得心头沉甸甸,显而易见,寇景文是为了她才来的上海,而且为了能和她同时到达,竟买了同一班飞机票,可他丝毫不表露这方面的迹象,难道是因为怕她多心?

“你家在哪里?如果不顺路,我们分开找车吧?”罗芷歆试探问道。

寇景文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打开车门,示意罗芷歆上车:“我随时都可以回家,但在此之前要先把你安顿好。”

罗芷歆很听话地坐上车,寇景文坐到副驾驶位上,顺手带上车门,和司机讲好了价,出租车开动了起来。

“我们去哪儿?”

“我有个朋友的房子正好闲置,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那里。”

“真的?”罗芷歆很欣喜,再好的酒店也人多眼杂,如果能住在公寓这样的地方,自是再好不过。“这会不会让你朋友不方便呢?”

“当然不会。”

寇景文扭头看了一下罗芷歆,目光很复杂。罗芷歆试图从里面读出单独的情绪,但发现很困难。他的这种目光,好像把所有情绪都凝合成一种,根本无从分离。

出租车四平八稳地开着,罗芷歆和寇景文很久都没和对方说话。司机忽然开口了:“先生?前面怎么走?左转弯还是右转弯?”

寇景文还没回答,罗芷歆忽然叫道:“停车,师傅,不用转弯,就这里停车!”

车子停了,罗芷歆打开车门蹦了出去。她站在路边,呆呆望着人行道和林立的商铺,似曾相似的感觉在脑海里浮现,星星点点的,如果是火光,顶多算作星星之火,但这星星之火似乎有燎原的趋势,只片刻工夫,星星之火就成了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罗芷歆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她走得很慢,眼光不离开路边的各种店面,偶而还驻足凝望。走到路口,她很自然地过马路向左拐,寇景文一直跟在她身后,最后罗芷歆停在一间咖啡屋前,盯着门口看了半天,推门走了进去。

咖啡屋很安静,刚到午饭时间,客人还不多。

“欢迎光临!”一名服务生走过来,殷勤把他们向里面请。罗芷歆走到窗口坐下,咖啡屋里的昏暗的灯光和若有若无的音乐让她感觉在做梦,每个举动都好像在梦游。

“你喝什么?”寇景文翻看着饮品单。

“伯爵红茶,谢谢。”

罗芷歆轻轻说。她的双眼似乎没有聚焦,只无目标地四处游移,打量着面前某处虚无的空间。

寇景文深深注视了她一眼,把饮品单递给服务生。

“给这位小姐一杯伯爵红茶,给我一杯卡布基诺咖啡。”

服务生离开后,寇景文笑着对罗芷歆说:“大陆没有很地道的蓝山咖啡,这里的卡布基诺倒很不错。”

罗芷歆没有接话,好像还沉浸在某处梦境中,双眼也眯了起来。

这时听见寇景文用很柔和的声音问:“Sissi,你困吗?如果困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是的,我很困。罗芷歆在心里说,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能听见寇景文低柔的声音断断续续。

“……这里很安静,没什么能打扰你……除了我的声音,你什么也听不见……全身放松……放松……再放松……”

寇景文感觉自己在冒险,他第一次尝试在医院之外的地方给人催眠,而且还在努力让病人进入深度催眠状态。但罗芷歆似乎很配合,她安静地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连睫毛都一动不动;周边环境也比较理想,客人很少,座位之间有一定距离,服务生刚才都被他事先打好招呼,只远远地走来走去,并不靠近。

“你的面前,有一面镜子,走过去,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寇景文的语速放得很慢,而且把句子截成一段一段,担心太快会让罗芷歆来不及反应而陷入混乱。

“我……看见……自己……”罗芷歆梦呓的声音飘了起来。

“镜子旁边,是一扇窗户,你在梦里,经常见到它。现在,你走了过去,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女孩……”

“能不能,描述一下,她的模样?”

“她……长发……没化妆……也没首饰……”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她是……是……”

罗芷歆虽然闭着眼睛,但眉头皱了起来,而且越皱越紧,头微微左右晃动,好像在挣扎摆脱什么。

寇景文悄悄摸出手机,按了几个键,一段音乐幽幽响起。

但令寇景文没料到的是,音乐才放了一半,罗芷歆却有了异常反应:她大叫一声,猛然起身,推开桌子奔出咖啡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寇景文愣了两秒钟,然后丢下几张钞票,也奔了出去。

屋外的空气让罗芷歆彻底清醒了过来,确信自己没有梦游。梦境和现实的刹那交融,让她的意识堕入了一个刹那真空。

刚才,她恍惚又回到那个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那段熟悉的旋律仿佛一道闪电,让她隐约看见了横七竖八层层叠叠的铁丝外面那自己梦寐以求的答案,好像一直以来飘荡在某处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躯壳。

但也就是那一刻罗芷歆才发现,这世上最痛苦的感觉,莫过于梦境和现实的混淆。

她有几次梦见自己从梦里醒来,醒来的感觉和现实一样,以为自己真的醒了,然而却仍旧是个梦。

庄生梦蝶之后,曾发出感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周欤?

但庄生一定不会有自己这么痛苦,因为他和蝴蝶是浑不搭界的两类事物,谁在谁的梦里,又有什么关系?

罗芷歆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步履有些踉跄。寇景文紧走几步上前扶住她:“你现在想去哪里?”

罗芷歆没有回话,她轻轻推开寇景文,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

她跑过路口,向右转进了一个小区,沿着小路向小区深处走,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一栋楼下。

她站在楼下呆望了几秒钟,向楼上奔去,一口气跑上四楼,扑在一道防盗门上。铁栅栏“哐啷”响了一声,寂静的楼道里弥漫着轻微回声。

“有人吗?”

罗芷歆拍着防盗门,又按了门铃,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一串钥匙缓缓从旁边递了过来。

罗芷歆愕然转身,迎面撞上寇景文的眼眸。那双眼睛除了固有的清澈明亮,又平添了许多深邃,伴随着那种复杂的目光,好像想要倾诉一切,却又无法言说。

罗芷歆抚摸着钥匙,却不敢接。

寇景文走上前来,从那串钥匙里面挑出一把,开了防盗门;接着从里面挑出另一把,开了木门。

推开木门,一片灰茫茫的世界展现在二人面前,大概很久没有人住过了,窗户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很像一片旷野。

寇景文走进厅内,拉开窗帘,随后逐个掀开盖在家具上的白布,阳光照进客厅,照亮了屋内每一个角落,这原本灰茫茫的旷野乍然绽放出花红柳绿。

罗芷歆慢慢走到厅的中央,环顾四周,脸上凝固着如梦初醒的神色。

这是一套朝南的两居室,外面这间有个很宽大的沙发,显见被布置成了客厅,书架就在沙发旁,触手可及,房间主人想必经常倚在沙发上晒太阳,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本的书来消闲。

罗芷歆缓步从客厅走进卧室,又缓步走出来,她摩挲着墙壁、桌面、床架和茶几,最后她的手停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齐齐整整,最上面一层垛着金庸小说,按照序号一字排开。罗芷歆一本一本拿下来看,从《雪山飞狐》到《鹿鼎记》,共二十三本,包含十部著作,缺了《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

“这是Katherine还没来得及给你寄出去的书,对么?”

罗芷歆的声音在长久静寂的室内竟不显得突兀,仿佛旷野上悄无声息的一朵花开。

寇景文发现自己要非常艰难才能吐出一个字:“对。”

罗芷歆望着书架侧面相对的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凡”字,旁边是书写人的签字印章。

字幅下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对青年男女的合影,那男孩笑得很灿烂,虽然发型和衣着不同,但一眼能认出是寇景文。

罗芷歆拿起镜框,目光凝固在那个女孩身上,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通过视线灌注给这张照片。那个女孩穿着休闲装,巧笑倩兮倚在男孩肩头,长发被风吹起,挂了几绺在面颊上,她的五官在罗芷歆看来极为熟悉,自己每天卸妆后,在镜子里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张面孔,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极其酷似的一张面孔。

“我明白了,明白了……”

罗芷歆梦呓一样说道,她的嘴唇和手都在发抖,牵带着全身上下都颤抖了起来。

是这个女孩,就是她,麦世希不肯把她的照片放在墓碑上,大概舍不得日晒雨淋,所以墓碑上的只是张神似而形不似的画像。

寇景文已进入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此时的罗芷歆仿佛一个玻璃美人一样脆弱敏感,他不敢轻易做任何举动,再简单的问话都要极其小心斟酌出来。

“你……想起丁安凡了?”

“你的Katherine,就是丁安凡,也就是世希一直惦念的女人,这里是她的家。”

罗芷歆嘴角上扬,似乎想微笑,眼泪却骤然迸出,她身体晃了几下,瘫倒在寇景文的臂膊上,寇景文小心拥着她,像捧着一件珍宝,他不敢再问任何话,生怕下一秒会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

“丁安凡的父母亲……,他们……都还好吗?”

罗芷歆好像力气都用尽了一样,说话声音很低沉微弱。

“他们身体都还好,我没有把Katherine出事的消息告诉他们。”寇景文的声音仿佛被罗芷歆感染了似的,音调也非常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模仿她的笔迹写一张明信片,托在美国的朋友转寄给他们,或者用电脑做几张照片给他们寄去,告诉他们,我们在美国生活得很好,请他们放心。……”

“那么,你呢?”

“我?我也还好。”

寇景文抬起头望着那个镜框,眼睛里渐渐充盈某种晶莹发亮的光圈。

“Katherine出事的消息传来后,我在这里住了半年。这半年里,每天下午我都会煮好一壶伯爵红茶,摆在茶几上,静静地等。每天都是这样,每天。”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声音的平静,此时终于哽咽了,“我在等她。我相信她没有走,我在等她回来。”

罗芷歆流着泪握住寇景文的手,握得很紧很紧,过了很久才说:“Vincent,带我去同平大厦。”

她的声音已恢复常态,只是仍然很低。

同平大厦处在闹市区,却藏在一个安静的巷子内。所谓停车场也就是环绕大厦的巷道空间,道路很窄,两辆桑塔纳相向而行的话,得非常小心才不会碰到对方。可这栋楼是商务楼,往来车辆颇多,四周经常被挤得水泄不通,出租车只能将罗芷歆和寇景文送到巷外,余下路程走路比使用任何交通工具都要快。

从丁安凡的家到同平大厦楼下,罗芷歆一直沉默不语。走进大堂时,她面无表情盯着琳琅满目的企业铭牌,人如入定一样,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寇景文也随着她研究了半天铭牌,发现这大厦的企业种类不少,有公司,有超市,还有KTV歌房,但看不出罗芷歆对哪个企业感兴趣,事实上,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何罗芷歆要来这里。

“我们走吧。”罗芷歆终于说了一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这样就走?不上去了?”

“不了。”

在他们转身的瞬间,从大厦外奔进一个人,奔到罗芷歆面前猛然站住,紧紧抓住她的肩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呜咽:

“Sissi!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都快疯了,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

罗芷歆慢慢抬起头,映入眼帘是麦世希苍白的脸,他没剃须,下巴上胡茬凌乱,看起来颇为憔悴。

“你怎么找到我的?”罗芷歆问。

“别问我怎么找到的,Sissi,只要能找到你,我什么都不在乎!”麦世希把罗芷歆揽进怀里,“我知道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发火,原谅我好吗?你要是怨我,怎么发脾气都行,就是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幸亏Vincent碰到你,如果明天再没有你的音信,我想我就真的疯了!”

罗芷歆没有说话,只看了寇景文一眼,后者的神情登时有些百口莫辩的意味。

“Sissi,我们回家,或者,我陪你在上海玩几天?”

“好。”罗芷歆清晰吐出这个字。“上海么,我想我以后有的是时间玩,今晚就回香港吧。”

“Sissi,你原谅我了?”麦世希似乎想得到一个明确肯定。

罗芷歆点了点头,麦世希兴奋地抱起她来转了个圈,全然不顾保安们的惊讶眼光。他一手揽着罗芷歆,另一只手伸向寇景文,目光神色是无可挑剔的诚恳。

“谢谢你,Vincent,这次真的谢谢你,幸亏你公干来了上海,否则Sissi孤身一人在这里,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多谢你今天对Sissi的照顾,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客气,世希。”寇景文迅速握了一下麦世希的手,“你并不欠我什么,Sissi是个好女孩,值得拥有任何精心照顾。”

“你说得很对,太对了!无论她是否恢复记忆,我都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麦世希把罗芷歆拥得更紧,“Sissi,你愿意吗?”

罗芷歆却答非所问:“世希,回香港之前,我想去看一看给我治疗过的那家医院——是叫宏平医院吧,可以么?”

麦世希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怀旧么?当然可以!”

坐在返回香港的飞机上时,罗芷歆还沉浸于在宏平医院怀旧的场景中。

宏平医院规模中等,设施都挺新,罗芷歆沿着走廊走了几个来回,又到病房去看了看,病中的记忆和旧日一些碎片渐渐浮出脑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收获。在洗手间里,她和一位护士聊了起来,那护士看过她演的电影,一眼就认出了她,答话分外殷勤,聊了几分钟,罗芷歆问起她关于档案室的过期病历查询服务。

“我们医院没有这项服务呀,罗小姐,要查只能医生来查。”护士答道,看起来比罗芷歆还要惋惜遗憾,“不过,那里面的病历只有最近三年多的,那之前的所有过期病历都在一次电线短路火灾中被烧光啦!”

罗芷歆把头靠在飞机座椅上,眼睛盯着座椅上方的各种按钮,仿佛在试图用意念开启其中的某个或某几个。麦世希坐在她身边,寇景文还留在上海,他顺着麦世希的话,说因为公干,过几天再回香港。

“Sissi,在想什么呢?累了?”麦世希把她额前的短发捋了捋,罗芷歆下意识避让了一下,麦世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了?Sissi?”

“没什么。”

“你好像和去上海前不太一样了,Sissi。”麦世希轻轻捏着罗芷歆的下巴,把她的脸扳向自己,“这次的上海一日游,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的神情很奇怪,有些似笑非笑,却又严肃得让人生畏。

罗芷歆定定望着麦世希,眼中浮现层层水雾。“你问我,想起了什么?”她重复了一遍麦世希的问话,好像没弄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我失去的记忆中,有上海吗?”

“怎么没有?有很多很多。”

麦世希的似笑非笑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笑,虽然颇有意味。

“有什么?”

“每年你从美国回香港来看你母亲,你们母女俩都要来上海度假购物,想起来了么?”

罗芷歆茫然摇摇头,麦世希笑着把她搂紧。“现在想不起来没关系,以后迟早会想起来。Sissi,你一定很累,先睡一会吧,等快降落的时候我叫你,OK?”

罗芷歆乖顺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分钟仿佛一小时那么长,感觉自己此时的心和这架飞机一样,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时不时还颠簸几下。

寇景文再次走进宏平医院的大门。

“是您啊!”那位护士认出了寇景文。

“是我。”寇景文笑道,“罗小姐要赶档期,先回香港了,托我过来问一下你的通信地址,她好把签名照寄给你。”

“太好啦!罗小姐真是大好人!”那位小护士乐不可支。

寇景文陪着笑了一下,问道:“我之前听你说发生过电路短路火灾,是什么时候的事?从医院外表看,一点都看不出来烧过的样子么。”

“已经三年前的事情了,烧过的房间早就翻新过啦!那年我刚进这个医院才半年,幸亏那天不是我当班,否则哪儿还能站在这儿呀!”

“你们医院设施看起来挺新的,怎么会发生电线短路呢?”

“那段时间上海特别热,高温三十七度,档案室里面的空调线路不知怎么就短路了,冒出的火花把整个档案室给烧了。”

“太不幸了,还好没用殃及其他房间。”寇景文很惋惜。

“可不是么?亏得叶紫发现得早,打119叫消防员来扑灭大火,否则可能要烧到病房哪!”

“叶紫?”寇景文愣了一下。

“对啊,就是我的倒霉同事,当天值班的一个护士。”

“这名真有趣,怎么写啊?就是树叶子的叶子么?”

“不是啦,是树叶的叶,紫色的紫。”

“你说她倒霉,……难道她受伤了?”

“人倒是没受伤,不过当时她去档案室查病历后,忘记关空调了,间接引起了这次事故,领导多少还是会责怪她一下,弄得她很郁闷,没多久就辞职不干了。说起来挺可惜的,她是海归,在英国读的护理专业,都已经在我们医院呆了三年了,干得特别出色,即将升护士长,结果出了这倒霉事。她现在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和我们都断联系了。”

“是挺倒霉的。唉。”寇景文若有所思地说,忽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现在院里有哪些脑外科医生坐诊?”

“您等一下,我帮您查。”

护士很快把脑外科医生的名录查了出来,寇景文谢过之后又问:“哪位医生在治疗严重脑震荡方面最在行?”

“这我真不清楚,您可以去问问院长。”

凭自己的业界身份,寇景文顺利见到了这家医院的院长,并很快聊得投机起来。

“不怕您笑话,我现在碰到一些临床难题,想请教一下贵院的一些专家。”

“好说好说!”院长满脸堆笑,“您想见哪位专家?”

“我有个病人,因为高中坠落导致脑部严重受伤,病情有些复杂,贵院有没有哪位专家治疗过严重脑震荡并发解离性失忆症的病例?”

院长踌躇片刻,说道:“我们医院曾接诊过一例这样的病人,是名女性。在四年前的夏天,那病人遭遇车祸,头部被重创并失忆,不过当时给她诊断的医生已经离职了。”

“哦?那真太不巧了。这医生叫什么名字?”

“叫刘刚。”

好普通的名字,要在茫茫人海中找,无异海底捞针。寇景文暗自叹息。“他离职后去了哪里?”他问。

“这个倒不清楚,他离职后和我们都没再联系过。”

“当时他有其他医生作副手吗?”

“好像没有。刘刚医生接诊的这位病人在脱离生命危险后就转院了,没有继续在我们医院治疗,我们也就没有配备相关治疗方案。所以没给他配其他医生当副手。”

寇景文惋惜不已,又和院长攀谈几句,起身告辞离开。经过护士台的时候,见那位小护士还在,就又寒暄几句,佯装随意问道:

“脑外科刘刚医生是什么时候离职的?”

“刘医生啊,我想想看……好像很久了,我来这家医院没多长时间他就走了。”

病历烧毁,护士辞职,医生离职。一切似乎都很偶然。在回香港的飞机上,寇景文多数时间是在闭目养神,在脑子里把所有信息重组,打乱,再重组,仿佛在做一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

寇景文走下飞机,他的行李很少,所以走得比别人都快。

当他终于从停车场密密麻麻的车子中找到自己的车时,旁边一辆红色跑车按了几下喇叭,寇景文向那边望了一眼,只见那车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缓缓放下,麦世希从里面探出头:“上车,Vincent。”

“谢了,世希,我自己有车。”

寇景文礼节性微笑了一下,拿出车钥匙,正要打开车门,但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壮硕的男人,一前一后站在他的车旁,显然来者不善。

麦世希也微笑着。“Vincent,赏脸上来坐一坐吧,我有话和你说。你的车,我会让他们开到圣保禄医院的停车场。”

站在车前的那个男人从寇景文手中夺过钥匙,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车后的一个也走上前来。寇景文没等他有所举动,略微转身,用肘部突然猛击对方下颏,那人痛得嚎了一声,捂着脸向后倒。

寇景文走到麦世希的车前,拉开门坐了上去。

“世希,你该让他们学习一些礼仪。我不喜欢这种邀请方式,希望下不为例。”

“没有下次,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麦世希笑着踩了一脚油门,跑车呼啸着窜出停车场。

车停在海边护栏外,两人下车,麦世希从后备箱拿出两听啤酒,丢给寇景文一听,自己打开一听,仰脖灌了一大口。

“谢谢,我不喝酒。”寇景文把啤酒轻轻放在车顶,“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上海找到Sissi的?”

寇景文笑了一下:“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找到她了。”

“不,我觉得你很有必要知道。”麦世希晃着手中的易拉罐,“我本以为她会搭三点钟那班夜机去北京,也差点搭另一班八点的飞机跟去,可临检以前,我觉得应该先查旅客名单,一查才发现,那班夜机的旅客名单中没有她,后来去售票窗口查询,发现她买了早上八点去上海的机票;接着,我又打电话到圣保禄医院,护士告诉我说,你家中有急事,一早就回上海了。怎么会那么巧呢?”

“是啊,是很巧,不过,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巧合。”寇景文淡淡地说。

“说得好,Vincent,人生的确有很多巧合,有些巧合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预谋。”麦世希靠在护栏上,一口喝尽啤酒,把易拉罐丢向几步开外的垃圾桶,慢悠悠地说,“我曾经很好奇丁安凡的男友是谁,可怎么也想不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他一直潜伏在我和Sissi身旁。别担心,我不是怀疑你的教育背景,我请人在美国和上海都反复查过,那些都是真的。其实,我没资格生气,你唯一瞒着我的是和丁安凡的关系,但这是你的隐私,瞒着别人也很正常。”

寇景文没有说话。麦世希看了看他,笑着继续往下说。

“保持沉默是个聪明的办法。在得知你的底细后,Vincent,我开始很钦佩你,非常钦佩,真的。换作我,我不可能面对一个酷似你前女友的女人的时候不动声色,更做不到在她的现任男友面前谈笑风生。”

“丁安凡不是我的前女友,她是我的未婚妻。”寇景文一字一句地说,咬音很慢很重。

麦世希眯起眼睛。“可她已经死了,我在将军澳为她修了一座墓,你要去拜祭吗?”

话音未落,脸上已被重重砸了一拳,打得他撞在护栏上跌倒在地。他捂着脸向上看,只见寇景文紧紧攥着拳头,双眼血红,仿佛在向外喷射着怒火。但也能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再挥出第二拳,是个遵守sportsmanship的绅士。

如不是亲身体验,麦世希怎么也不相信面前这位近乎发狂的男人就是之前那位儒雅医生,一时有些胆怯。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慢慢揩净嘴角的血,扶着栏杆站起身来,笑道:“你得接受现实,Vincent,你可以把罗芷歆当成丁安凡,但罗芷歆是谁?她是当红影视明星,是万人瞩目的公众人物,她习惯了镁光灯,习惯了鲜花掌声,习惯了众星捧月,习惯了挥金如土,她习惯了这个圈子的所有生活方式,在这条路上,她前途无量,你不可能指望她去过丁安凡的生活。”

麦世希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点上,优雅吐出几个烟圈,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在上海,我只带她去恒隆广场,只有那里的气派才配得上她,而类似南京路和四川路这种地方,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他在栏杆上掸了掸烟灰,望着远处的海面,像是感慨,又像规劝。“我知道你爱Sissi,你把你对丁安凡的爱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可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希望她幸福,该成全她的幸福。我爱她,我会给她所有女人都渴望得到的一切,无论荣华富贵还是关怀呵护,我会让她比周围任何女人都幸福快乐,而你,能吗?”

寇景文背靠栏杆,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怒火看似平息,但目光凌厉依旧。

“关于Sissi的幸福,你我都没有权力决定什么,要看她自己的选择。丁安凡永远是丁安凡,谁都取代不了她,你既然让我接受现实,你自己也必须承认,现实根本无可改变!”

寇景文说的很慢,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麦世希怔住了,看着寇景文大步流星离开。他第一次明白应该认真对待这个竞争对手的时候,却只能看清楚他的背影。又一根烟抽完后,这个背影终于让他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罗芷歆默默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塞进皮箱,因狗仔队而起的那场风波已经过去,她也该回到浅水湾自己的公寓里了。她没有告知麦世希,打算先搬再说。

“小姐。”丽莎悄悄出现在房门口,“请问您还有什么衣服要洗吗?”

“没有了,谢谢你。”

“麦先生的衣服在哪里?我没找到。”

“哦,他的衣服应该还在箱子里。”

罗芷歆起身走进麦世希的卧室,他的箱子已经打开,衣服堆了一些在沙发上,穿过的衬衫凌乱揉成一团丢在地毯上,丽莎手脚麻利地把那些衣服理好抱进洗衣房,优秀的佣人向来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并且干到什么程度,不需要主人吩咐太多。

离开麦世希的房间的时候,罗芷歆无意瞥了那敞开的箱子一眼,看到真皮夹层里露出一个书角。

她好奇地走回去抽出那本书来看,一页页翻过去,看见在有一页上写着这么一句:“此首《生查子》乃晏几道所作。”

另起一行,写道“丁安凡校注”。

罗芷歆的手开始颤抖,她又翻了几页,看到另一首词,禁不住轻轻读了出来:

“恨眉醉眼。甚轻轻觑著,神魂迷乱。

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

鬓云松、罗袜刬。

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

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

闷损人、天不管。”

念到最后一句,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罗芷歆跌坐在沙发上,眼泪已经淌了满脸。

“道我何曾惯……”她重复念着,“……闷损人,天不管。……道我何曾惯。道我……何曾惯!……”

她抱着书轻轻啜泣起来,哭声逐渐升级,由啜泣变成呜咽,最后成了嚎啕,身体从肩头到膝盖都在跟随哭声剧烈抽动。

丽莎在洗衣房,洗衣设备都开着,根本听不见罗芷歆的哭声,罗芷歆就这样酣畅淋漓地痛哭流涕,直到有人拼命摇晃她的肩膀。

“Sissi!你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哭?”麦世希急促的问话近在耳畔。

罗芷歆抬眼看着麦世希,她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与此同时,麦世希看见了她手上拿着的那本书,神色骤变。

“Sissi,你怎么会找到这本词集?你翻我的箱子了?”

“没有……”罗芷歆低下头抽噎着,“你的箱子开着,书露出来了。……”

麦世希在她身旁坐下,揽紧她的肩膀。

“Sissi,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罗芷歆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慢慢挣脱他的胳膊,慢慢把书放到沙发上,慢慢开口说话,连眼泪也减缓了下滑速度,但这些却无法掩盖话语中的暴风骤雨。

“在丁安凡的家里,我见到了她的照片,看到她的相片的那一刹,我想我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些奇怪举动,但我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你……明白什么了?”麦世希缓缓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

“一直以来,虽然我总在犹豫是否接受你,但你,始终对我很好,很体贴,你的呵护让我很感动,我以为你是真的爱我,但是……从那次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喊的名字,到看见这本书,我终于明白,原来……原来……”

罗芷歆的面颊上已纵横着若干条仿佛永远都不会干涸的小溪,溪流不时倾泻而下,眼泪把她的话哽在喉咙里,须强咽哽噎才能连贯吐出。

“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丁安凡的替身!”

麦世希小心向前挪了几步,轻轻扶住罗芷歆的肩。

“Sissi……”

“你不要碰我!”罗芷歆奋力甩开他的手,叫道,“我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演别人的角色,但我不能忍受在自己的故事里演别人!我从不用替身,也绝不会做别人的替身!”

她站起身来,奔进自己房间拎出箱子,跌跌撞撞冲下楼。

“Sissi!Sissi!你听我说——!Sissi!”

麦世希也追了出去,大门却在他面前重重阖上,他推开大门,载着罗芷歆的计程车已经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