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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谁主浮沉(4)

从伏氏奎都而来的信使昼夜兼程,终于赶到。

信使身着素色麻衫,短袄,绑腿,束髻,与仆役打扮并无二致。待吕澍摒退左右,这才取出信帛道:“单大人密函。”

吕澍点点头,展开帛书详读,不时眉角深皱,沉吟思忖。那信使不敢稍怠,偷眼看去,半晌才忍不住问道:“大人还有吩咐么?”

吕澍回过神来,随口问道:“替我谢谢你家大人。对了,那内宫卫士令齐大人似与左相十分相熟,听说是经他举荐的。”

那信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见对方提起,忙据实答道:“没错,当初的确是徐相推荐的,但齐大人与徐相不和,年前因田籍之事,两人还在大王面前还争执过一番。”

吕澍奇道:“什么?说来听听。”

那信使见问,解释道:“徐相与齐大人皆在城外多有田产。后徐相府的人将齐大人城东迷水旁田籍强夺去千余亩,说是划入御囿,却暗纳自府。于是齐大人不服,上书大王请裁,大王命将之四份,二份划入御囿,徐相、齐大人各一份。于是两人结怨愈深。”

吕澍“嗯”了一声,命取银赏了信使。打发来人走了之后,阖上门窗,方才大笑起来。

屏风后的刘辛听得真切,转出来道:“四弟笑甚么?”

吕澍笑道:“我笑大王糊涂!奎城王田众多,还要占臣子产业,一错。如此决断,徐栈更迁怒齐堃,齐堃却是恨不敢言,得了些许便宜,却失去臣子忠心,真是值得吗?更何况,齐堃权势虽弱,但却在宫禁要处,若变起,徐栈必为所害!”

刘辛点头称是。吕澍慢慢敛住笑容,道:“大兄,吾现有一事相求。”

刘辛奇道:“四弟有话直说,兄弟之间,还有甚么事不好说的?”

吕澍负手叹息,良久才道:“非是公务,故踌躇难决……”

刘辛想了想道:“难道是武城公主之事?”

吕澍脸上难得地见到一丝红晕,道:“此次前来天焦,准备仓促,故未携聘礼。澍想请大兄赶回昂州押送货物,只是须以狼舟走水路来此。”

见刘辛不解之态,吕澍道:“公主即便允诺婚事,天焦恒帝也决不可能赞成,眼下只能依靠大兄掌舟之神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回郡中。吾会留简公主,以她聪明不难看出其中用意。此番澍也须即刻赶回奎都,一切事务,便托付给大兄了!”

(第四节

时间重跳回吴历三百五十七年八月丙子。

伏氏奎城平秋殿。夜。

平秋殿是德阳群殿西侧的一处小殿,殿后有小仪祭台,用以祈祷降雨。此时,殿后祭台上燃起二堆大火,柴木噼啪作响,火光映在铜器之上,忽明忽暗。祭台边,尽是身着短衫薄铠赤足之士伍,举放兵器,发出巨大的声响。

殿门打开,从中走出三人,皆是顶盔戴甲,装束肃然。正中一个,却正是昂州牧吕澍!

自赴天焦向武城公主求亲以后,他星夜赶往奎城,一面以手诏命单兴依计出兵,果然在短时间内收服郡中驻扎的伏氏三营。此时恰逢单因作乱,执杀大臣,得到消息的他立刻赶至宫中,急与卫尉玉况、左丞相司马单贺汇合。

单贺字君兴,著名兵法、军事家故丞相单农遗子,与王叔单因同族,但深受其嫉,故一直托身于左相徐栈门下。单贺曾在吴历三百五六年二次伐昂时任参军,其计多为将军徐宏采纳,遂成大功。贺与平德远忘年结交,亦与吕澍熟识,两人学投所好、惺惺相惜。此次派人往天焦远送密函者也是他。

顷刻间,见有殿下军校来报:“禀大人,左相等遭贼兵拘禁,现已被昂州军士救出。大将军为乱贼所杀!”

吕澍“啊”了一声,颓然叹息道:“还是来迟了一步,以至师兄惨死!”

玉况劝道:“将军不必哀痛,单党覆灭只在早晚,此仇可报矣。”见对方微微点头,急命军士释放徐栈。

单贺道:“且慢!”

玉况奇道:“单兄还有何事?如今左相已脱险境,正可指挥平乱……难道兄弟欲相阻乎?”

单贺与吕澍对望一眼,轻笑道:“玉大人,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下吕子有应诏讨贼之首功,拥王平乱,跳梁小丑无不心悸胆寒;而徐栈徒有虚名,事未发即落入贼手,能得保性命已属不易,谈何‘平乱’争功哉?再说,如今城中戍卒、甲士六成为昂州军。相比之下,徐栈的二营更在何处?依小子之见,此番剧变,伏氏可再无‘二党’,左相之权亦该削弱,以免再生其祸!何去何从,玉大人该考虑清楚吧?”

玉况默然稍顷,愤声道:“单贺,徐相有举荐你的大功,如今你却要卖主求荣,说出这等话来,是何居心?”

单贺冷然道:“何谓卖主?主者,伏氏王也,如今吕大人出兵除贼,洗奸佞、去二党、罢相位,乃至忠于大王者也。伏氏愈强,大王愈强,终为万乘之主也。玉大人所谓‘卖主’,难道徐栈是主不成?!”

玉况词不达意,反被对方抓着把柄,不禁羞愤难当,讲不出话来。转首朝吕澍道:“吕大人!你难道忘了徐相对汝亦有举荐之恩吗?如今趁乱削相,欲置他于何地矣?”

吕澍面色沉静,淡淡笑道:“徐栈数次为吾谏言,澍心中感激莫名。然此来奎城,才知二党之祸殃及万民,单、徐之辈,人人切齿痛憎。且不说单因为乱朝纲,只说徐栈,也是威福自专,横行霸道。夺民田、建豪邸、占耕牛,围自家行辕,谷仓遍野、财帛溢库,哪一件不触犯民生,损我朝威乎?若只因往日私恩便从宽处置,吕澍岂不是自陷于不仁不义之中吗?”

转尔道:“玉大人贤名达于四海,昂土士民亦多有知之者,如今随吾入觐除歼,更是功劳显著。若君肯改换门庭,则乃兆民之幸也!”

玉况连连摇首,将剑铛地弃在地上,哼道:“请恕玉况不能作出这等杵违本心的事来!告辞!”径自离去。

单贺欲劝,吕澍摆手道:“让他去罢。徐栈尽管有过,非大过也,小心谨慎,仍有荣华富贵可享,不必急于动手。眼下除去单党,令新君早日即位,才是大事。”

单贺称是,道:“小弟已命人将后宫嫔妃、众公子等都妥善保护起来。”

吕澍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道:“单兄思虑缜密,甚好。城外的局势怎样?”

单贺低声道:“卓、莫二子欲攻,已将城池团团围住。为今之计,该以徐栈之名传二营自回屯地,不得有误。”

吕澍思忖片刻,摇首道:“若如此,则二子更生疑心,必以为徐栈见害,而攻城愈急,城校与昂州军断不能抵御精锐六万……不如以澍之名传书,称新王刻日登位,单徐二党之事片言不提。”

单贺沉吟道:“果然好计!这样一来,卓莫狐疑难决,又不知大人实力,便不敢贸然来攻。待我等除去单党、拥立新王之时,还怕他不来请降么?”

德阳前殿。晨曦。

单因一党,如今陷入了无比的慌乱之中。

虽宫内再无殿中军的影子,然而却另有多支部队,将德阳诸殿包围得水泄不通。内宫卫士抵挡不住,防线渐往闵王驾崩处收缩。

大司农孟宪哭丧着脸道:“这些兵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竟欲与茂公为敌么?齐大人,齐大人!”

卫士令齐堃盔甲散乱,怒骂一声,没好气地道:“那本就是徐党一系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出来吗?”

廷尉鄚妍忽然醒悟道:“看他们装束,该是昂州军士!”

众人一阵恐慌。茂公单因哀叹道:“难道,难道天将丧吾?王后呢?公子珲呢?”

少府公孙述急道:“刚刚所遣人马,皆被昂州军阻挡。昂州军精锐无比,卫士营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尚书令陈向、尚书侍郎单缪、尚书左丞胡毋等呆立一旁,拿着兵器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猛地,殿墙外无数声音同时大喊;“捉拿单因,捉拿单因!”震天动地,激得茂公单因宝剑竟都脱手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宫卫士军在宫墙旁极力抵挡,杀声惨烈。矛戟相交,不多时围栏边尸首遍地,令人不敢目睹。

廷尉鄚妍偷眼望去,茂公单因已是六魂无主,涕泪肆流,不禁大起鄙意。伸手去拖卫士令齐堃的袖子。

齐堃慌乱地回过头,正逢上鄚妍狡黠的眼光,心中一动,连忙叫道:“鄚大人,你……”

鄚妍嘿嘿道:“齐将军,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啊?”

“当然,当然想活!”齐堃几乎忘了还有剑刃在手,竟对赤手空拳的鄚妍显出无比的忌惮。

鄚妍哈哈大笑,又复压低声音,“莫怕!我亦有此意,但要靠将军来成全此事。”见齐堃露出不解之色,狠声道:“如今昂州军攻来,依吕澍无敌之才,你想你能抗到何时?再说,他连昂州三营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伏氏禁宫,那还不来去自如?我原以为天下乃茂公所有,故而劝说将军投奔,哪知天算不如人算,先降我伏氏者终受降,如今看来,我等性命皆决于吕澍之手也。将军想活,必投效吕澍;投效吕澍,必以功……”

眼光深深盯住茂公单因,做了个沉沉的眼色。齐堃一震,道:“难道要抓单相请功么?这、这岂不为天下笑话!”

鄚妍发出一阵冷哼之声,道:“笑话?再过片刻,我等命丧于此,那才是笑话!齐将军莫非还想做忠义之臣呢?”

齐堃无话可说,半晌才颓然颔首。鄚妍夺下他的剑,高叫道:“来人啊——给我把单因绑了!”

众皆失色。内宫卫士见命,多不知所措,待鄚妍连吼几声,这才慢慢地四下围上,将瘫在地上的单因五花大绑起来。单因呆瞪着鄚妍,道:“你……贼子敢害老夫——”

大司农孟宪急道:“鄚妍,你怎敢如此?茂公……”鄚妍反身一剑,只听得惨叫声起,将他砍为二段。狠声道:“茂公作乱宫闱,混淆朝纲,早该灭族!如今鄚某替天行道,难道诸位还有异议么?!”

公孙述满脸横肉抖颤莫名,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脚下一软,卟嗵跪倒,众人连忙跟着伏下。单因厉叫道:“贼子,你随我日久,作恶多端,老夫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好过!”

鄚妍见说,红着双眼一步步往他走去,邪笑着抬起他的下颏,“老家伙,死到临头还要瞎嚼舌头,难道不知道你鄚爷不是好惹的吗?”

单因呸地一口痰吐在他的脸上。鄚妍一怔,随后咬牙切齿,两指用劲将单因嘴巴捏开,狠狠将剑刃插进一绞,顿时鲜血迸射。哈哈大笑道:“看你还敢提起此事!”

一时殿内鸦雀无声。直到宫外阵阵杀声逼进,这才令鄚妍清醒过来,嘶叫道:“来人,速至吕大人处请降,就说单因被擒,某与卫士令齐堃同参此事!”又喝令甲士将尚书令陈向等上绑,并将孟宪尸身“收拾”干净。

稍顷,立于殿外指挥的吕澍便有得报,廷尉鄚妍率众降。乃朝单贺问道:“这鄚妍何等人也,单兄可有知闻?”

单贺道:“怎能不知!此人性情阴沉,乃单府第一幕僚,出谋划策,皆是令人不齿之事。此次可趁机杀之。”

吕澍冷哼道:“若果真如此,待其再犯,杀之不迟。如今他能够弃暗投明,应是大功,不宜再追究前责。”

单贺欲言又止,悻悻地随他共率兵突入殿中。此时,德阳前殿中凌乱不堪,一身着中卿服色之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恭敬地道:“下官鄚妍,参见吕大人!”

吕澍道:“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况吕某官秩在汝之下,怎能混淆主次受此一拜呢?”

鄚妍又复叩首,谦卑道:“吕大人率众戡乱,乃奇功一件,大王定会论功行赏。那时大人金印紫绶,位列人臣之极,下官三叩九跪亦不为过也。”

单贺轻蔑地哼了一声。吕澍笑道:“鄚大人果然贤才,怪不得立下如此大功,还这样谦虚。”

鄚妍闻言心花怒放,叩首道:“下官无知,曾随单贼作乱,此乃大过。如今虽立些许功劳,却仍是罪身,敢请大人责罚!”

吕澍搀他起来,笑道:“鄚大人戴罪立功,令茂公亲党无一漏网,足可表大人之诚心也。吕某自当禀明大王,重重赏赐。”

鄚妍感动得呜咽起来,道:“大人不以下官卑鄙之身,欲加亲重,此恩此德,下官末齿不忘!”

吕澍点点头道:“你先下去罢,有用汝之时,吾自会派人通知大人。”

鄚妍连连叩首,倒退着走出殿外。单贺却已经忍耐不住,气道:“吕兄!”

吕澍摆摆手,脸容倏然阴沉下来。此时,正有巫医为单因治伤完毕,昂州军士将之抬出殿外。吕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队队垂头丧气走过的投降队伍,忽地道:“鄚妍此人既为单因首辅,自当深受恩惠,然事急时背德弃义,反卖之求生。比较玉况,天壤之别也!单因嘴创,当亦此人所为,意欲令他有口难言尔。”

单贺皱眉道:“适才大人对鄚妍所说……”

吕澍道:“变起突然,奎城王侯将相知吕某临朝,难道都会袖手吗?徐单不在,必有他人觊觎大权,断断马虎不得!鄚妍此人虽阴沉狡诈,但此刻唯宜加安抚,让他甘为所用。铲除单党、剿灭对立,此人便是精妙所在!”

单贺对此也不得不表示同意,但仍劝道:“鄚妍心如毒蝎,又狡猾多端,用之不可不慎,大人需有防备才好。依小弟看,先将他严密监视起来。”

吕澍颔首道:“也好,此事单兄去办罢。”

八月乙未。伏氏孝安宫长兴殿。

奎城因迷水、滁水之便,气候并不象东面云梦泽般酷热难当,但于秋日,却仍有望冰之叹。伏氏国西北,便是著名的观象山群峰,险峻至极,其最高处名曰龙岩峰,四季覆盖冰雪,终年不化。与前师国大帝山邈渺峰一般,观象山神亦受伏氏国人顶礼膜拜,香火繁盛,祭祀不绝。

当初每逢夏日,伏王必征发奴隶于龙岩峰采背寒冰以镇暑热,敕宫中以地窖屯备,只此一项,年耗四千万钱。

从前茂公单因、左相徐栈、司农校尉刘禹、望海太守丁吉等权贵必以“奉冰席”安坐,所谓奉冰,指竹榻之侧堆砌寒冰,以侍女罗扇轻摆,送出凉风故名也。如今奎宫变乱之后,虽仍日高云淡,气候炎热,却少有臣子再敢提前朝之事。

长兴殿外,以吕澍为首,众臣子在静待新王单珲出现。宫中变乱平息之后,依闵王遗命,二位公子单虎、单芳封公,被卓羽部“护送”前往别郡,朝中凡力主大子为王者,多被外放甚至罢黜。诸股势力大衰。

此时廊下前排自左而右,依次站着左丞相司马单贺、城门校尉孙镇、尚书曹髦、尚书仆射孟介、廷尉鄚妍、司农校尉刘禹、太仆冯勤、御史中丞孙温、卫尉玉况、宗正单勇、太常李获等人。其后是各州郡守牧,如望海太守丁吉、奔潮太守焦百。昂州将军段授仍仗剑侍立,指挥各部警巡。

稍顷,在御史王贞等簇拥之下,年方九岁的公子珲着玄锦华缎,缠玉带,着帝冠而出。吕澍三叩而上,躬身扶大王登祭台行礼。群臣跪倒叩首。

礼毕,御驾入殿。公子珲缓步从跪伏在地的群臣之中走向王座,忽地拿乌溜溜的眼睛回头看去。吕澍心中一震,道:“大王!”

公子珲未再理会,径自加快脚步,登上座阶,随后在玉榻上就坐。

吕澍连忙率众参见。九叩大礼已毕,御史唱“起”。公子珲环目四顾,用稚嫩的童声问道:“王舅何在?”

廷尉鄚妍急忙伏身道:“禀报大王,徐相惧单贼之袭,竟未护先王遗体,大逆不道。现已交付微臣处置。”

闻听此言,众臣多不敢答话。唯卫尉玉况越班而出,怒道:“尔参预单党作乱,欲弑王上,早该凌迟!此处哪有汝说话的地方?”

鄚妍嘿嘿笑道:“某擒单党余孽,讨伐不臣,忠心有目共睹。况且二党争乱之时,某独以身护持先王遗骸,竞日未曾出殿。与之相比,玉大人那时候又到何处去了呢?”

玉况冷哼一声,朝王拜道:“大王,徐相乃太后从兄,又是先王遗诏辅政之臣,万万不可付廷尉啊!臣愿以性命保荐,请大王恩准!”

公子珲刚欲开口,御史轻咳了一声,他这才郁郁地将眼光投向吕澍。

吕澍脸容略显瘦削,稳步趋前,沉着而有威严。禀道:“单党作乱,连坐几有百数;众臣皆心存悸虑。如今若再加刑后父,必引起徐栈旧属人人自危。依微臣看,宜将徐栈开释,令陪先王陵寝思过可矣。”

宗正单勇道:“吕大人心系社稷,忠心可嘉,老臣钦服不已。”

公子珲喜道:“那立刻去接王舅出来。”

玉况虽有不满,但见吕澍向大王求情,不禁恶感大减。起身退在一旁。鄚妍道:“吕大人有悲天悯人之心,又一心为国,朝野上下,孰人可以比拟?大王,臣等奏请大王按功论赏,以厥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