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龙国,杭州
今日是龙国的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忙活着做着团圆饭,大街上点着喜庆的彩灯,庙会上的小贩们也都已经开始准备各种吃食和小玩意儿。
最后一艘船抵达了码头,穿上只有两个乘客。据说这艘颇为雄壮的大船是从琼州来的,那么这两个乘客大概是来这里做生意的,现在很多人来到这里做生意,尤其是从蛮夷之地来的人格外多。他们操着古怪的蛮腔,却能言善道。
两位乘客的行李很少,其中一个甚至两手空空。两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平常的布衣,梳着读书人的发式。码头的劳工都奇怪的看着两个人,其中穿湖蓝色衣裳的那个男人有着标致的面容和不凡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优雅。跟在他后面的黑衣服男人苍白的肤色太扎眼,即使是姑娘家也没有那么白的皮肤。这应该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和书童去什么地方游玩回来了吧?大家都这么猜。
“现在时候不早了,就在这里住一晚再走吧。”墨水镜看着已经快要沉下去的夕阳,说道,“杭州可是个好地方,富庶,风景又好。”
“我们最终要去哪里?”卡洛斯问道。
“你是想住在这里么?”墨水镜反问道。
卡洛斯的心思再次被看穿。他的确想呆在这里,因为这里跟联邦帝国完全不一样,他有些应接不暇。
“是。”卡洛斯点头,“既然我是来当间谍的,四处体察一下总是没错的。”
“体察并不是这么用的。”墨水镜笑着纠正道,“体察是指上层官员到乡下调查民情。”
“嗯。”卡洛斯点点头,仔细记下。在船上他也许还能耍耍脾气,可来了这里,他就必须要听墨水镜的了。
“饿了么?”墨水镜问道,招呼过来一辆在码头等着的马车,“说起来我就是杭州人呢,我从小就住在这里,直到十四岁成为议政大臣之后才离开。要了解一个地方,吃食是最好的途径。”
从下船开始,墨水镜和他交流就变成了用龙国文,卡洛斯的龙国文在这一年之中已经练得很好了,日常用语完全没问题,发音也很标准。
两人上了马车,这里的马车和西方的不太一样,在木制的车厢外还罩着一层帘子。拂开帘子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
“喜欢吃甜食么?”墨水镜问道。
“不。”卡洛斯摇头,他很讨厌甜味的东西,连酱汁都不能是甜的。
“那就惨了。”墨水镜露出可惜的神色,“杭州的小吃十有八九都是甜的,不过我们这里的糖与你们的糖不同,这里用的是甘蔗。”
“甘蔗?”卡洛斯从没听过这个名词,联邦帝国的糖都是用甜菜制成的。
“对,一种长得像竹子的水果,可以直接吃,但更多的是制糖。这里的甜食味道和东方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巧克力也没有蛋糕和冰激凌,因为龙国人不吃乳制品。”墨水镜说,“别惊讶,龙国大多都是耕地和林地,人们也都是世代耕作,很少人放牧,即使放牧也不会取用**,而是使用肉。所以在这里你连牛羊都见不到,更不用提牛奶和奶油了。”
“咖啡和可可也是没有的吧。”卡洛斯的心里有点悲凉,他虽然不太挑食,可没有乳制品……怎么做菜呢?没有黄油,怎么炒制食物?
“对,这里地处温带,而且龙国人并不太接受这种东西的味道。”墨水镜说,“你不喜欢西方甜点,可并不代表你会讨厌东方的甜食。”
马车停了下来,卡洛斯和墨水镜下车,墨水镜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子。这里是直接用银和金来付钱的,并不使用硬币。
“其实也还是有铸造的金银的,那被称作‘元宝’,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墨水镜解释道。
两人来到了庙会的入口处。此时已经很热闹了,街上喧闹非凡,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有一个小女孩跑得太高兴了忘记看路一头撞到了卡洛斯的身上,卡洛斯条件反射般的往后一缩。他不喜欢肢体接触,更何况此刻远在异国他乡,这种不喜欢被无限的放大。
“没关系的,习惯就好了。”墨水镜微笑着蹲下,看着小姑娘,“你的爹娘呢?”
“他们在后面呢。”小姑娘含着糖,拿着风车,笑眯眯的看着墨水镜,“哥哥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跑开了,卡洛斯对于她的行为颇有不满。
“这里是寻常百姓才来的场合。”墨水镜对卡洛斯说道,“老百姓并不怎么在意礼节。至于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都会在自家的府邸里过节,他们的女儿在出嫁之前都不能出家门。那些女孩倒是礼貌万分,可少了可爱。”
卡洛斯点点头,有点后悔自己的反应。他小时候在抚恤院的朋友们也都是这样,他们可比那些伯爵家的小姐们好得多。
“走吧,描绘已经开始了。”墨水镜带着卡洛斯来到了拥挤而热闹的街上。
桂花糖、芝麻糖、梨膏糖、藕粉桂花糖糕、红糖糯米羹、马蹄酥、龙须酥、薄荷粉糕……墨水镜几乎把所有的吃食都买了一份。他说得不错,这里的东西几乎都是甜的,但是跟卡洛斯以前吃的甜食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卡洛斯吃着价格不菲的藕粉桂花糖糕,却没有半分难受的感觉,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一吃到甜的东西就几乎要呕吐。
“藕粉桂花糖糕在以前可是只有皇帝才能吃到的美食呢。”墨水镜看着卡洛斯,笑意盈盈的说道,“江南地区多产莲,浙江又多桂花,所以在这里寻常人也都能吃到。”
真难相信,这里的甜食这么的好吃。卡洛斯从没吃过这么多的甜食,而且没有半分腻的感觉。
“尝尝,桂花酒,跟你们的果酒不一样的味道的。”墨水镜将一个葫芦递给卡洛斯,里面装的是澄澈的淡黄色液体。卡洛斯尝了一口,芬芳回甘,没有半分涩味,甜得恰到好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东方好了吧?”墨水镜说道,看着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卡洛斯。
“你问错人了。”卡洛斯咬着香甜的桂花糖,“我是来侵略龙国的。”
“不,今晚你只是个游客,名叫陈子京,来自琼州,是个书生。”墨水镜笑着纠正,“暂且放下一会儿吧,中秋佳节,何必这么坏兴致。”
等到卡洛斯全部解决掉了那些小吃,墨水镜又带卡洛斯来到了一处糕点铺子。
“你不是一直好奇所谓的‘月亮蛋糕’是什么东西么?”墨水镜说道,“这就是。”
糕点铺里摆着很多糕点,花样繁多,但都是圆形的。有的是白色的表皮,上面点着一个红色的圆点;有的是黄色的,上面有着繁杂的花纹;还有的也是黄色的表皮,但上面撒着黑色的芝麻。
“这就是月饼,中秋节要吃的一种甜食。馅料的种类特别丰富,有五仁、豆沙、莲蓉、蛋黄、枣泥、牛肉、火腿、玫瑰、桂花、紫薯、魔芋、茉莉、莲藕等馅料。外皮有面皮、酥皮和油皮,还有一种新型的冰皮,但这里不卖。其中,五仁的馅料最为传统,里面有核桃、花生、松子、黑白芝麻、葡萄干、青红丝、冰糖和白糖,口感很丰富。”墨水镜介绍道,“这家店已经干了一百三十三年了,创始人以前是皇帝的御用糕点师,虽然传到现在味道不如从前好了,但跟其他的比起来还是更胜一筹。”
“你都吃过么?”卡洛斯难以置信的看着墨水镜,“这么多的味道。”
“当然,我是龙国人啊。”墨水镜说道,付给了卖家一些银子,卖家给了他两提月饼,“就像你吃过所有的奶酪一样。”
“我没吃过所有的奶酪,联邦帝国总共有三千多种奶酪。”卡洛斯说道,“不过,你买这么多,能吃完么?”
“每一种都买一个,你也好尝尝。”墨水镜笑道,“再者说,月饼不太肯坏,可以留一冬天呢,就是味道不太好了。”
卡洛斯接过一个月饼,咬了一口,是五仁馅料的。他从没吃过如此味道的甜品,很香很甜,有着坚果的特殊味道。
“吃了这么多甜食,该吃主食了。”墨水镜说道,“杭州水产丰富,尤其是大闸蟹,跟帝王蟹当然没法比,但是味道比帝王蟹好得多。”
“这里也有帝王蟹么?”卡洛斯问道。
“没有,也没有冰海龙虾。”墨水镜说道,“但是这里有很多小型的水产,都很好吃。虽然没有奶制品,但是海产品是不缺的。”
墨水镜又带着卡洛斯来到了一家酒楼,在顶楼的一个位子坐下,点了些东西。
“东方人吃饭不分餐,不论多少人都是从一个盘子里夹取食物。”墨水镜说道,“筷子你会用吧?”
卡洛斯点点头。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开始练习了。这两根长棍看起来很简单,用起来却相当麻烦,一开始卡洛斯根本就夹不起来任何东西。
突然,一个盘子飞速的向卡洛斯飞来,出于军人的警觉与敏捷,卡洛斯抓住了那个盘子,却被泼了一身的汤汁。一个穿着碧色衣裳,梳着姑娘头的女孩从不远处的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的跑到卡洛斯面前,咚咚咚的磕头,说着少爷饶命。
“先起来吧。”知道卡洛斯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墨水镜开口道。
女孩还是不起来,依旧在磕头。
店老板闻讯赶来,上来就一脚踹在了女孩的身上,大骂着废物。
“老板息怒。”墨水镜劝道,“只是个姑娘,何必动气。”
“您没事吧。”店老板即刻变了脸色,满脸的关切,“少爷您有没有伤着啊?”
卡洛斯摇摇头,只是汤汁而已,何况这个女孩一看就不是故意的。
“少爷饶命……”女孩还在求饶,却一把被店老板揪起了头发,被迫抬起头来。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只有二八芳龄,眉目干净,可现在却惊恐万分。
“你说,是怎么回事?”墨水镜柔声问道。
“我……我上菜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女孩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墨水镜清楚了原委,对店老板说,“毕竟是个小姑娘,做事不稳妥也是有的,您也不用太计较了。”
“这怎么行呢,公子说吧,怎么处置这个贱人!”店老板有点不相信墨水镜的话,还以为墨水镜是在说反话。
“真的没事,只是一身衣裳。”墨水镜笑道,“这样吧,大家也别为难姑娘了,无心知错,应当原谅。”
“那行,公子的这顿饭我免了。”店老板一看墨水镜是真的不计较,高兴地说,揪着丫头就走了。
墨水镜和卡洛斯去了一个隔间,卡洛斯换了一身衣服。
“我想单独见见那个姑娘。”换装完毕之后,卡洛斯说道,“应该可以吧?”
“那姑娘既然在这里干杂役,相比家庭困苦,也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大概是可以的。”墨水镜想了想,“吃完饭以后,我跟店老板说是就是了。”
“不,现在。”卡洛斯固执地说,“就在这里。”
“好吧。”墨水镜略一思付,应允道。
过了一会儿,姑娘颤巍巍的走到了卡洛斯的面前。
“坐下吧。”卡洛斯说道。
姑娘发抖的手拉开了椅子,缓缓坐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卡洛斯问道,尽量用最标准的龙国语。
“花……花月。”
“是花好月圆的那个花月么?”卡洛斯问道。
“……是”
“今年多大了?”
“十……十八。”
“父母都安康么?”
“……”
花月很明显在躲闪,但一个十八岁的帮工丫头的情绪不可能逃得过卡洛斯的眼睛。
“他们……都死了。”花月犹豫了很久,双手攥着衣角,“都死了。”
“哦,对不起。”卡洛斯虽然知道这其中有内情,可又不好逼问。
“陈公子,我有一事相求。”花月突然抬起头,灰暗的眼睛看着卡洛斯,里面是满满的渴望,“您能帮我么?”
卡洛斯不说话,他在等着花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我们萍水相逢……”花月眼睛里的渴望淡了好多,“可陈公子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吧?我的心愿很小……”
说得语无伦次的,看起来花月并没有读过很多的书。
“说说看。”卡洛斯松口了,现在可以基本判断这个女孩并没有不良动机。
花月的眼睛又亮了:“我想找到我妹妹。”
“嗯?”卡洛斯兴奋起来,看来和自己的猜测差得不多。
“她叫瑾。”花月说道,“陈瑾,我们都唤她瑾儿。”
“瑾是一种花朵吧。”卡洛斯努力调动自己的文学储备,“看起来你们很爱她。”
“是啊,瑾儿生得漂亮又乖巧,爹和娘都喜欢她。我爹福薄,我们的大哥在四岁的时候就感染风寒死了,二哥又出家做了道士,家中就只有我和瑾儿两个女儿。爹是朝廷的大官,家财万贯,可却无人继承。本来爹是准备死后把这些家底全都捐出去,可瑾儿一天天长大,爹居然就动了让瑾儿继承家业的心思。可是后来很多很多人都说瑾儿是妖怪,爹被逼无奈,把瑾儿送到了一个云游四海的道士手里。可就算是这样,朝廷也以妖女之父的罪责处死了爹,并抄了家。娘在爹死的第二天就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我蠢笨,模样又不讨好,只得来当了伙计。”花月抽噎着说,“我就是想找回瑾儿,她跟着那道人,定是要吃苦的,好歹我现在也能有些收入,也有房子可以居住。”
“陈瑾……她有小字么?”卡洛斯问道。虽然龙国并非封建,但对于女孩的姓名的提及还是比较忌讳的。
“我也记不清了,那个时候我也才五岁。”花月懊恼的说道,“陈公子,能帮忙么?”
卡洛斯略略思索了一下。既然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当间谍,应允了这件事也未尝不可。
“可以。”卡洛斯点了点头,“但你要应允我一个条件。”
“好好好,什么都行!”花月一听到卡洛斯答应了,急忙点头说道。
“你可要想好。”卡洛斯故作神秘,跟着那些政客混了这么多年也是颇有心得的,“我的条件可很高。”
花月不说话了,但还是满怀期待。
“你的舌头。”卡洛斯冷漠的开口,“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巳时,我在这里等你。”
他说完便走了,出门迎上了墨水镜,后者依旧是标志性的笑容。
“走吧,花好月圆之夜,总不能都浪费了。”卡洛斯说道,率先走出了酒楼的大门,来到了熙攘的街道上。虽然已经快要子夜了,人群还是络绎不绝,天空燃放着烟花。
“不走了?”墨水镜的嘴角一抹坏笑,“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穷姑娘?”
“是啊,不走。”卡洛斯也不客气的回应,他现在总算是摸清了一点点与墨水镜交往的技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大家闺秀让我挑选呢?”
“花月……”墨水镜仔细揣摩着这两个字,“姿色平平的姑娘,如何担得起这两字呢?牡丹与圆月,华贵雍容,也许是其父母的希望,可也祸害了这希望。”
“对别人如此议论怕是不好吧?”卡洛斯说道,在摊边买了两个糖人,给了墨水镜一个,“莫非水镜是认识了什么担得起这二字的美人?”
“那是自然。”墨水镜也毫不客气,接过糖人便吃了起来,“我有一位故人,今晚可得一见。”
“何许人也?”不得不说,真是入乡随俗,卡洛斯的龙国文说得越来越纯熟。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墨水镜说道,“苏杭美人,当属繁宸。”
“繁宸?”卡洛斯还是不太习惯东方的名字。
“初繁宸,杭州最好的绣娘,不仅比花月这样的寻常丫头美丽太多,即使皇后,也需要仰望她的美貌。”墨水镜笑意盈盈的说道,“而巧合的是,繁宸的原名,就叫花月。”
“初花月?真奇怪的名字。”卡洛斯说道,但也还是想目睹一下这位美人的真容。
“今夜有刺绣比赛,繁宸作为选手在百花楼里参赛呢。”墨水镜说道,“此时百花楼里应该已经被那些公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中秋佳节,不应该是合家团圆么?”卡洛斯有点奇怪,“何来比赛这一说?”
墨水镜瞟了他一眼,颇为不屑的说道:“我龙国经济发达,百姓和乐,社会安定,还非要每逢佳节才能团圆么?”
“哦。”卡洛斯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真是太糟糕了,自从来到这里他就没少被明里暗里的嘲讽。
“百花楼离这里很近,去看看么?”墨水镜问道,“虽然东西方审美有差距,但美总是不可错过的吧。”
“当然好。”卡洛斯也没犹豫,反正现在也没有去处,目睹一下倾国倾城的美貌自然是好的。
两人便并行在人群中,所到之处,不少姑娘为之侧目。墨水镜自然是不必说,公子之风简直让卡洛斯也相形见绌。卡洛斯也还不错,经过调整的脸也是难得的英俊,虽然有点像女孩……
“佳节相会也是件很美的事情呢。”墨水镜说道,“既然你要久居,何不找个称心的女子为伴?”
“在我眼中,也只有你那位闭月羞花的故人能相伴终生了。”卡洛斯知道墨水镜在开玩笑,便接了下去。
“只怕你要伤心了,繁宸或许看不上你这样的男子。”墨水镜笑道,“据说,繁宸喜爱英武的将军呢。”
“我难道不是么?”卡洛斯笑着说,他的确是个将军,他杀过的人大概比这个城市的人还要多。
就这么说笑着,两人到了百花楼。百花楼是个三层的观赏楼台,在楼上便可以看得到西湖。此刻百花楼灯火通明,绚丽的丝绸装饰四处都是,顶楼上,几十名女子正在专注的绣着自己的大作。
“人这么多,我如何一睹芳容?”卡洛斯有些无奈的看着一楼二楼的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绫罗绸缎锦衣夜行,想着看看那绝色的美人。据说赢得比赛的绣娘会当场拍卖自己的作品,有幸运儿还可以嫁入豪门,成为风光的贵妇。
可繁宸是个例外,她年年都是第一,可是却从未答应过任何一门亲事。也没人敢强迫她,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名声很重要。
“你这便小看我了。”墨水镜神秘的笑道,“我是杭州人,又是议政大臣,怎么会没有点薄面呢?”
他示意卡洛斯跟着他来,径直走到了二楼,又走到了看守楼梯的保镖身边,保镖自动为两人让开了,两人登上三楼,站到了所有绣娘之前。
为首的那个便是繁宸。即使卡洛斯没有见过她,也十分的确信。她拥有与其余女孩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她是很美,但并不是十八九岁女孩那种清纯而稚嫩的美,而是艳,她的美艳像是最美的牡丹一般让人沉沦。
“今日墨大人大驾光临呐。”繁宸轻笑着说道,显然她已经看到了墨水镜。
“这是花开富贵图么?”墨水镜看着繁宸正在创作的刺绣图,“年年如此,却又别有味道呐。”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繁宸还是笑,她素面无妆,可却像是盛装一般艳丽,那张足够颠倒众生的脸淡定而温柔。卡洛斯的龙国文只是入门级别,理解这种诗文很是不容易,可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忧伤情绪。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繁宸完成了刺绣,抬头看着卡洛斯,问道。
也许繁宸的容貌在西方人的审美中算不得绝美,可却让卡洛斯胆战心惊。她艳得动人心魄,让你不忍心去触碰她,就像舍不得去摘取一朵绝世名花一样。
“在下陈子京。”卡洛斯倒也没忘了身份,急忙说道。
“您是……西方人?”繁宸端详了他半晌,突然问道。
卡洛斯顿时愣住,也忘了礼数。墨水镜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是笑意盈盈的。
“抱歉,冒犯了。”繁宸注意到了卡洛斯的表现,急忙道歉,“我的父母都是商人,家中也来过西方人,今日看到您的肤色和眼睛,便武断的这么说了,请饶恕我的唐突。”
眼睛?卡洛斯疑惑的看向墨水镜,后者无奈的笑了笑。看起来,眼睛的颜色即使是墨水镜也解决不了的了。不过好在卡洛斯的瞳色在西方人里算是比较深的了,深蓝近乎于黑,并不太碍事。
“无妨。”卡洛斯笑着扶起了行礼的繁宸,“我总是呆在书房之中,极少外出,肤色自然白一些。眼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从改变。”
这种文绉绉的表达方式还真是不适应,要放到在联邦帝国,他早就拔出剑来了。
陆陆续续的,其他绣娘也都已经完成了创作,评比开始了。毫无悬念,繁宸又是第一。结束之后,三人一同离开了百花楼,来到了西湖的旁边。百花楼下那些跃跃欲试的公子们自然是不服气的,哪有这样横刀夺爱的?可他们毕竟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也都认识那个穿着湖蓝色衣服披散着一头长发的翩翩公子是何等人物,便都识趣的让路,有眼力的还提出送他们一程,但墨水镜拒绝了。
已经到了深夜,西湖旁游人稀少,三人泛舟湖上,煮酒赏月,风雅至极。
“刚刚你说的,岁岁年年人不同究竟是何用意?”墨水镜饮了一口温暖的烧酒,“每年中秋,我可是准时到位的。”
“莫非我的人生之中只有你一个么?”繁宸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心中藏之,无日忘之。”墨水镜指指自己的胸口,“最重要的人,总是只有一个的。”
繁宸看着墨水镜,没说话。
“你的那位朋友看似并不开心。”过了很久,繁宸打破了沉默,“他已经站了很久了。”
卡洛斯站在船头,黑衣无风自动。平湖秋月的美景他已经欣赏了许久,可却没有半分欣喜的感觉。他第一次如此的怀念那个自己曾经恨透了的国家,即使这里这么好,这里这么美。
可是他要在这里呆很久,一想到这里卡洛斯就几乎崩溃。这里的人说很奇怪的语言,这里的文字是方块状的,这里没有牛奶和咖啡,这里吃饭用奇怪的两根树枝,这里的人穿很不方便的长袍。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像是被扔到满是怪物的荒岛上的孩子,不知所措。
“他是琼州人,现在怕是想家了吧。”墨水镜淡淡的瞥了一眼,说道。他这话有一半是假的,因为即使是繁宸,他也决不能透露秘密。
“子京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吧?”繁宸笑着说,因为饮酒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来这里跟着你,也真是受委屈。”
墨水镜无奈的看着繁宸,做了个同样无奈的表情。他可一点也不相信卡洛斯是受委屈,这里明显比那个吃人的国家好得多,卡洛斯在这里可以饮酒作乐,泛舟西湖,在联邦帝国就只能当一个杀人的机器。
“可是,子京的眼睛里,有很重很重的悲伤和戾气。”繁宸叹了口气,“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刀光剑影和哀鸿遍野。他是经历了什么么?”
“他的父母在他十六岁那年被倭寇杀了,姐姐被倭寇掳去,弟弟被倭寇吃掉了,”墨水镜继续编造谎言,虽然他知道卡洛斯能听到,也能听懂,“那个时候我正好在琼州游历,见他聪明而博学,便收了他当书童。”
“倭寇……”繁宸皱了皱好看的眉,“那如今,子京连家乡都回不去了?”
“戚将军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那里。”墨水镜说道,“只是现在朝廷内部有些不安稳呐。戚继光定是英雄,但结局却不一定会好。”
“如今,还有几人能安定呢?”繁宸起身,“我去问问他。”
墨水镜也没阻拦,自得其乐的继续喝着酒。
繁宸走到卡洛斯的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卡洛斯的个子不矮,在东方人之中自然算是很高的,繁宸只到他的肩膀。
“不必劝我。”卡洛斯说道,“我没事。”
“你杀过人吧?”繁宸轻柔的问道,内容却让卡洛斯大吃一惊,“或者说,你是一个出色的剑客。”
“何以见得呢?”卡洛斯微笑着看着她,那张脸真的会让人不自觉的沉沦。
“你端酒杯的手很稳,水镜虽然也稳重,可却不如你稳。”繁宸说道,“你的那双手,定是握剑的。”
“小时候父亲教过我练剑。”卡洛斯说道,毫不脸红的编着谎话,“他武功很好。”
“不。”繁宸看着卡洛斯,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只得微微抬头,“水镜没告诉你我的家世吧?”
卡洛斯不说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我的父亲是锦衣卫。”繁宸丝毫不回避,“论剑术,他是龙国第一。只是后来他被皇帝处死了。”
“我虽然对于舞刀弄枪并不感兴趣,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繁宸说道,“你走路的姿势、双手的稳定性和手上的茧子,以及你的眼神,都表明你是个手握杀人剑的人。”
“杀人剑?”卡洛斯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女孩看似温柔,实则绵里藏针。
“若你爹教你耍剑,为了护你,定不会给你真真正正可以杀人的剑。杀人剑比普通的剑要重得多,也更难操控,只使用普通剑的人不可能会有这么好的腕力。而且……你的眼睛里,藏着熊熊燃烧的怒火。”繁宸的眼睛曼妙而神秘,卡洛斯只是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眩晕,“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卡洛斯很快便编好了谎言。以他的见识和在权利圈摸爬滚打的经验,这不算难。
“不瞒你说,我的确会杀人,也杀过人。”卡洛斯沉声道,“家人都没了,我靠着躲在山里才逃过一劫。弟弟当时就死在我面前,倭寇把他吃掉了。我很生气,随后,我就拔出了爹最后给我的剑,杀了那些吃我弟弟的倭寇。杀了他们之后,我很慌,就逃出了村子,想找到军队去把那些倭寇杀掉。可我走了很久都没找到,最后昏倒了。”
“醒来后我才知道是墨水镜救了我。自那以后,我便跟着水镜了。”卡洛斯满脸沉浸在过去的表情,“其实我也想过投奔戚将军去杀倭寇,可是水镜对我说,我更有做文人的天分。”
“你在说谎。”繁宸品着芳醪,轻飘飘的说道,“水镜擅长易容之术,画虎画皮难画骨。你的确很聪明,龙国语说得地道而斯文,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清楚了你的身份。”
卡洛斯轻轻皱眉,墨水镜却一脸的“理所当然”。
“你的眼睛真漂亮。”繁宸看着卡洛斯,“像最深最深的大海一样。其实你不用说些什么,我也无意过问。”
卡洛斯摘下了假发,对着繁宸笑了笑:“我怎么会没想到呢,你还真是心细如发。”
他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条手链,黄铜质地,上面有着阴刻的古拉丁语。那是他的名字。
“我并不认识西文,但我见过。”繁宸说道,“能随水镜而来,你必是个有本事的人了。既然水镜信任你,我便没有怀疑的必要。”
“当真么?”卡洛斯看着繁宸,那双眼睛那么璀璨夺目,纵使是宝石也比不上一丝一毫,唯有宇宙形成可以比拟,“你应清楚,我究竟为何而来。”
繁宸垂目而笑。
“自古以来,西方便觊觎东方的宽广土地与富饶物产。曾一度模仿东方,并派遣使节来东方出游。可在此之后,西方经济迅速发展,东方已经落后了。”繁宸说道,睁开了眼睛,“还能有什么可要的呢?”
墨水镜也看着卡洛斯,眼睛依旧通透而清澈。
“不必威胁我。”卡洛斯站起来,背对着墨水镜和繁宸,声音冰冷,“对于我的国家的事情你还不太了解,所以你也不可能抓得到我的把柄。我只能告诉你,你猜得很对,我的确是个刽子手,我曾以一人之力攻下一个国家。”
“那一日,魔鬼都保持沉寂。”
三日之后
卡洛斯坐在那家酒楼里,拘谨的花月低着头,抬眼偷瞄他。
“我……我答应你。”花月声音干涩,“只要你保证你能够找到我的妹妹。”
“若她死了呢?”卡洛斯问道。
“这……”花月显然没想到这点,茫然的看着卡洛斯很久,“我……”
“是死是活,我都带回来给你好了。”卡洛斯叹了口气,“十五天,十五天之后,我把瑾儿带给你,你把舌头给我。”
“好……”花月很明显带着颤抖的声音回应着卡洛斯,“好……”
“别紧张,只是舌头而已。”卡洛斯安慰道,“比起妹妹,舌头微不足道。”
花月看着卡洛斯,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带我去你们家的老宅子吧。我需要线索。”卡洛斯说道,“不必担心,有我在。”
花月使劲点了点头。
陈家的宅邸很显然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了,门环上惹了铜锈,里面杂草丛生,有几间屋子的屋顶也已经塌陷了,整座宅子只能用破败来形容。
几张黄色的符纸飘到卡洛斯的脚前,上面用血写着古怪的符号。这应该就是道士的符咒了,看来花月没说假话。
不过陈家也的确是曾经辉煌过,虽然破败,但还是看得出,曾经这座宅子的豪华。
“陈瑾的房间在哪里?”卡洛斯问道。
“随我来吧。”花月急忙应道,小心翼翼的绕过杂草和石头,带着卡洛斯来到了一间房间。这个房子算是保存得比较完好的,门窗虽然已经破了洞,但至少骨架没有塌掉。
“这是瑾儿的闺房,虽然礼数上来说,您不能进去,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花月说道,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门打开。
腐败之气扑面而来,卡洛斯掩着口鼻,走了进去。里面的布置很温暖,一看就是女孩子家的房间,造型优美的花瓶之中还插着几朵已经干枯的花。
卡洛斯已经很确定自己的猜测了。那种感觉,即使隔着时空也不会出错。
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是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孩。
“那是我娘。”花月说道,“瑾儿跟娘最亲,便偷画了一副娘的画像,挂在房子里。”
“嗯。”卡洛斯应道,没说什么,继续观察着这个房间。
屋子里有很多的书籍,看起来瑾儿很爱读书。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奇特的了,都是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脂粉和珠花整齐的码在盒子里,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
金属的冷硬质感自后背传来,卡洛斯站定。花月手握一把剪刀,抵在了卡洛斯的后面。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卡洛斯冷笑道,“初小姐。”
“你果真是头狡猾的狮子。”花月也笑道,声音已经变了,变成了繁宸那样的温婉声音。她扯下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完美无瑕。
“你知道我是谁么?”卡洛斯突然问道。
“这已经不重要了。”繁宸的剪刀一寸寸逼近,“我现在只要杀了你就好。”
“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卡洛斯敏捷的转身,不等繁宸反应,便反手制服了繁宸。有着暗金色花纹的匕首抵在繁宸的颈部,她不敢动弹分毫。
“你猜得不错,但不是很准确。”卡洛斯在繁宸的耳边轻声说,“我是杀人的刽子手,但我更是个恶魔。”
繁宸不敢说话,喉部的任何一丝动作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你们东方的巫术还是什么的么?”卡洛斯问道,“杀了我,就能找回椋?真的不能说你什么好了。”
繁宸狠狠的战栗了一下,原来卡洛斯全都知道。
“招魂之术?”卡洛斯语气中满含讽刺,“墨水镜那么清明的人,你作为他的朋友居然迷信至此?安椋早就远去东方,就算有所谓的法术,这么远的距离,神都看不见。”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你,你虽然演技超群,可你的习惯出卖了你。”卡洛斯说道,“你跟我说你不喝酒,其实只是因为那天的酒并不好,而你养尊处优惯了,喝不了略略差的酒。”
“那晚你和水镜小酌,我便清楚了。”卡洛斯说道,“水镜也提醒过我,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你不受你父亲重视的原因恐怕不是因为你的父亲喜欢安椋,而是因为你是妾室所生的女儿吧。你定是从小便妒忌安椋。这次这么的处心积虑,大概是要报仇的。只是你未免也太愚昧,鬼神之术若是行得通,那天下人早就死光了。”
“你先前想要打听安椋的下落,只是因为只有她知道你爹的财产的下落。后来我故意说得那么的绝望,并找人放出了安椋已死的消息,气极的你才想出此招吧。“卡洛斯略略松了手,让繁宸可以说话。
“对,你说得都对。”繁宸声音沙哑,“我的确很讨厌她,她什么都有,甚至还被皇上看好要让她做太子妃。”
“卷入王权之争中的女人,真的那么让人羡慕么?”卡洛斯叹了口气。
“当然。那是无尚的荣耀。安椋生得颠倒众生,即使是你们西方人也无法自拔吧?”繁宸略带嘲讽,大概是自嘲,“而我与她相比,什么都不是。真是好命的女人,爹的儿子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最后只得一个嫡出的女儿。我从小到大都是她的影子,有她在,谁都不会在意我,即使是哥哥们也都喜欢安椋。”
“所以你就让她死了也不得安生,还要搭上我的性命。”卡洛斯总结道,“你揭穿我的身份,大概就是要催我快动手吧。”
“对。”繁宸回答道,“我很怕你会从头细细查起,那样我的身份会暴露。所以逼迫你赶紧查案,因为你会觉得不安全,便不会再等待。”
“说吧,安椋究竟是怎么回事。”卡洛斯开始了询问。
“她是个怪物。”繁宸回答道,“天生神力,一跳可以跳到房顶上,跑得比风还快。有人把这事捅到了皇上那里,皇上便下令抄家,并派道士抓了安椋。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安椋的确是个不详的人,怎么会有人长得那么妖媚呢?”
卡洛斯向来讨厌牛鬼蛇神的鬼神之说,而且他对安椋很有好感,所以对于繁宸的话嗤之以鼻。
“听说她被那道士封印了。”繁宸说道,“这也是报应。可后来我才发现,爹金库的钥匙在安椋的手上。”
“我明白了。”卡洛斯示意她住嘴,他听够了这种坦白,“安椋的身份,真的是这样么?”
“你什么意思?”繁宸问道。
“如果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女,恰巧被你爹捡回来呢?”卡洛斯说道,“毕竟你只比她大不到两岁。”
“你……”繁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惊呼道,“对!一个年老的嬷嬷曾经嘟囔着说安椋是个弃婴,老爷心善捡回来了!”
“当时我以为是那嬷嬷老糊涂了,安椋那么得疼爱,怎么会是捡来的呢?”繁宸突然兴奋了起来,“是啊,对啊,夫人嫁给爹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而且夫人分娩的时候也根本没什么动静!而且安椋长得与老爷和夫人完全不同!”
卡洛斯皱了皱眉。看起来的确是他猜测的那样,可如果是这样,线索便断了。
但现在死无对证,安椋下落不明,卡洛斯也没办法再继续了。每年丢弃孩子的人数不胜数,又怎么能查到年代这么久远的弃婴案?
“你走吧。”卡洛斯松开了匕首。他丝毫不担心繁宸会伤害到他,毕竟她现在处于一种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
“捡的孩子……”繁宸盯着卡洛斯,嘟囔着,“她是个妖怪,她吃了所有人……”
她就这么走了,卡洛斯却还呆在原地。这个房间虽然已经许久没人居住了,可是还是能感觉的到,这里曾住着一个温柔的女孩,她的气息萦绕鼻端,渐渐掩盖了腐朽的味道。
“为什么?”卡洛斯看着画上的女子,这绝不是繁宸说的什么陈家夫人,这就是椋,那种女孩,让人过目难忘。
画中的女子的红色嫁衣鲜艳而妩媚,女子的头发却垂下来,并没有梳成新娘应该梳的发髻。仅凭写意的侧脸,就足够动人心魄。
“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卡洛斯说道,“而不是去做一个标本。”
“看来我要亲自去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