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阳消夏录二之十三
【原文】
于氏,肃宁旧族也。魏忠贤窃柄时,视王侯将相如土苴。顾以生长肃宁,耳濡目染,望于氏如王谢。为侄求婚,非得于氏女不可。适于氏少子赴乡试,乃置酒强邀至家。面与议。于生念许之则祸在后日,不许则祸在目前,猝不能决。托言父在难自专。忠贤曰:“此易耳。君速作札,我能即致太翁也。”是夕,于翁梦其亡父,督课如平日,命以二题:一为“孔子曰诺”,一为“归洁其身而已矣”。方构思,忽叩门惊醒。得子书,恍然顿悟。因覆书许姻,而附言病颇棘,促子速归。肃宁去京四百余里,比信返,天甫微明,演剧犹未散。于生匆匆束装,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帐相属。抵家后,父子俱称疾不出。是岁为天启甲子。越三载而忠贤败,竟免于难。事定后,于翁坐小车,遍游郊外,曰:“吾三载杜门,仅博得此日看花饮酒,岌乎危哉!”于生濒行时,忠贤授以小像曰:“先使新妇识我面。”于氏于余家为表戚,余儿时尚见此轴,貌修伟而秀削,面白色隐赤,两颧微露,颊微狭,目光如醉,卧蚕以上,赭石薄晕如微肿。衣绯红。座旁几上,露列金印九。
【译文】
于氏是肃宁的旧家大族,魏忠贤窃弄权柄时,把王侯将相们都看作是粪土。但他生长在肃宁,耳闻目染,便把王氏看得像晋代的王谢大族一样,为侄子求婚,非娶王氏的女儿不可。恰好于家的小儿子去参加乡试,他便置办了酒席,强把于生请到家里面议。于生心里盘算,如答应了,大祸就在以后;如不答应,大祸就在眼前。仓促间决定不下来,便说父亲在,不敢自专。魏忠贤说:“这容易,你赶快写封信,我能马上送到太翁那里。”这天晚上,于翁梦见死去的父亲,还像以前那样给他上课,出了两个题,一是“孔子曰诺(孔子说可行)”,一是“归洁其身而已矣(回去独善其身就行了)。”他正在构思,忽然被叩门声惊醒。得到儿子的信,他才恍然大悟。于是复信许婚,而附言说病很重,叫儿子赶快回来。肃宁离京城四百多里地,等回信送到,天色刚亮,演的戏还没有散场。于生匆匆地准备行装出发,途中迎候的官吏,已为他准备好路上所需一应物品,并恭听他的指示。到家之后,于氏父子都宣称有病,不露面了。这一年是天启四年。过了三年,魏忠贤垮台败亡,于氏竟免于受牵连。大局稳定下来后,于翁坐着小车,遍游郊外,说:“我三年闭门不出,只换来今天这样看花喝酒。真是危险呵!”于生临走时,魏忠贤交给他一幅小像,说:“先叫新娘认认我的面孔。”于氏和我家是表亲,我在小时曾见过这幅小像。魏忠贤身材高大而瘦削,脸色白中透红,两边颧骨微微凸起,脸颊稍窄,眼光好像喝醉了酒,形如卧蚕的眉毛以上的部分,有赭石般淡淡的晕,好像微微肿起。衣服是绯红色的,座旁的几案上,明显的摆列着九颗金印。
【闲扯文】
天启四年(公元1624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六月初一日,木匠皇帝朱由校(明熹宗,年号天启)放下手中的刨刀,认真地读了左副都御史杨涟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的奏章。杨涟称魏忠贤犯有二十四大罪,弄权朝廷,“掖廷都城,即大小臣工,皆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乞正法以快神人之愤”。十九岁的朱由校找来魏忠贤,核实情况。魏忠贤此时已执掌东厂一年有余,铲除东林党一流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刀才磨好,就遇到有人告黑状,魏忠贤在天启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请辞东厂掌印太监。天启皇帝对魏忠贤说,“朝堂上的文官,东林党一流最嚣张,虽然他们支持我上台,但从我祖父那会开始,他们就抱团,和皇帝抢权,你掌管东厂就好好替我办了他们。”说罢,又回到他的木工房里继续干活了。魏忠贤还是觉得不踏实,找了大学士韩爌商议,原本以为山西出身的韩爌不属于江南一流。韩爌没搭理他,魏忠贤知道,这些朝堂上的读书人都抱团开始对付他了,于是杀心顿起,阉党与东林党正式开战。从天启四年六月开始到天启五年八月间,魏忠贤指挥厂卫罗织罪名,将杨涟、魏大中、左光斗、顾大章、袁化中、周朝瑞下狱,折磨致死,高攀龙自杀。扫除高层东林党的工作基本完成。
其实,魏忠贤早些时候对读书人十分尊重,特别是对都御史赵南星,更是敬重,常在熹宗面前对他大加称赞。有一次二人并坐弘政门议事,赵南星对魏忠贤说:皇上还年轻,“内外臣子,会各努力为善。”这也是将魏忠贤当做政治伙伴来看待。可是朝堂上风险浪急,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关键还是得加强自身的实力。魏忠贤出身市井,无根无基,万历年间因逃赌债,自阉入宫,唯一的特长善于钻营。先是巴结靠拢大太监王安,得其庇护。后又结识当时皇长孙朱由校乳母客氏,与之对食(太监宫女之间的婚配)。这是魏忠贤非常成功的一次“婚姻”,彻底改变了他的政治命运。朱由校一上台,即对功臣封官,叶向高成为内阁首辅,孙慎行任礼部尚书,邹元标任都御史。天启二年,孙承宗兼掌兵部事,赵南星任都御史,后改吏部尚书。此外,高攀龙任左副都御史,杨涟也升至左副都御史,左光斗升至都御史,东林党全面把持了外廷,势力更盛于万历年间。魏忠贤被封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三年后掌管东厂。位高权重,自然要有党羽支撑,必须培养自己人,最可信的就是亲人,侄子魏良卿是个好人选。农民出身的魏良卿斗大的字不识,怎么办,得给他打扮一番,套上读书人和名流的帽子,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婚姻。于是,就有了本文中找肃宁旧族于家联姻的故事。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始终瞧不起贩夫走卒、乡野村夫。魏大中被逮后押解过吴县时,吴县人、吏部主事周顺昌挽留魏大中,周旋数日,并结为亲家。周顺昌旋即下狱被害。魏忠贤杀了那么多读书人,于家从骨子里除了鄙视,还有恨,更有畏惧。于是乎,借孔子梦名,用了个“拖”字,敷衍魏忠贤。其实他们知道,天下最终还是读书人的,魏忠贤什么时候倒他们不知道。但天启皇帝最终要回头收拾他,因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是历史常规。朱由校死得快,杀狗的事就留给了崇祯皇帝朱由检。于家只能等,只能熬。
魏忠贤也真是势大压人。庶民结婚,还有个六礼三书,何况士大夫。他却送了张画像给于家,以示威吓,这纯粹是流氓地痞手法。说到底,没文化的流氓就算穿上龙袍也是没文化。光靠婚姻是改变不了的。于家不嫁女,自有人上门,巴结逢迎的人多了去了。与魏家联姻后,成为其族人,其中荫封锦衣卫指挥使的有十七人,他的族孙和姻亲中有多人官至左、右都督及都督同知、佥事等。他的侄子魏良卿地位最高,封宁国公,加太师。朝野一片拍马之声,各地营建生祠,连辽东巡抚袁崇焕为求自保,也四处营建魏千岁的生祠。这也是袁崇焕日后被凌迟处死的罪状之一。
其实在位及巅峰的魏忠贤的骨子里,面对读书人还是很自卑的。从心理常态分析,自卑导致敬仰,而敬仰无效后,带来的就是愤恨。周宗建痛骂魏忠贤不识一丁,正击中了魏忠贤的痛处。魏忠贤说,那就让他认识一下什么是钉,命令手下用铁钉钉进身体,又逼他穿上绵衣,用沸汤浇下,顷刻间皮肤卷烂,赤肉满身。这简直就是杀猪屠狗般疯狂的戏谑。
可是,在累累的白骨背后,跳动还是那颗自卑的心脏。好景不长,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崇祯皇帝继位,当年即着手铲除阉党。魏忠贤自杀,客氏凌迟。宁国公魏良卿斩首。于家老爷闭门三年后,终于可以“看花饮酒”了。
四百年后,对读书人的敬重已淡薄如水。大家伙自卑的是自己缺少的那个体面和实力。有钱的在官吏面前自卑,当官的在富商面前也自卑。于是乎,官商联姻成了常态,自卑之后寻求互补,整合资源,提升家族的社会综合实力,成为风尚,这比起当年硬气的东林党人和骄横粗鲁的阉党,来得和谐顺畅的多。再历经几代,祖宗保佑,家族兴旺,那种骨子里的自卑兴许就消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