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与各镇将官一同用罢午饭后,众人遂各归四镇。回程路上嗣业告诉我,那皮袋中放置的是大食国的兵制、战法、将校名录、部队序列、驻防分布等图册,还有一封写着“高节度使亲启”的信笺。高仙芝如获至宝,重赏了嗣业与我,居然还允诺让嗣业担任攻伐石国之役的先锋官。一路之上,我不时抽出阿兰赠我的短刀反复擦拭,时值盛夏,乌兹钢刀透出的寒气不减。轻抚冰凉的刃口,我却感觉一丝暖流在心间涌动,心绪又回到了那日替她涂药的情景,也不知这丫头此刻身在何处。复又思量,阿兰身怀绝技,身后又有袄教为背景,行走西域应是如履平地,而我还未完全适应这个时代,两相比较,似乎该是她担心我才对。
视野尽头,一对羊儿脱离了羊群,衔草相伴。我长舒胸中气,闭目想象阿兰翡翠色的眼眸,似这般天地一色的碧透如洗。当她的影像占满我目中的天际,我终于承认,她如一株生命力顽强的兰草,已在我心底最柔软处生根发芽。
“弟兄们,你们的杜副使害了相思病,咱们高歌一曲,替他提提气如何?”嗣业兴致很高,粗吼着动员兵士。二百兵士扯开嗓子,激昂引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声震于野,嗣业趾高气昂,打马前行,对大家的士气颇为满意。这个与我最亲近的男人身上藏着太多谜题,大唐时代的蟠龙醉棍,千年之后又出现在中华少年武术决赛的擂台上,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套棍法辗转流传到后世,恰好又被杜晓华习得,但这种巧合如果成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兵士们的战歌未息:“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远方天色渐变,乌云卷积,闷雷阵阵,这常年缺水的草原即将迎来一场倾盆雨。嗣业鞭指乌云处,豪情万丈道:“弟兄们,加快脚头,老天爷给咱预备了澡堂子,天洗兵,天洗兵啊!哈哈!”
战事既起,号令如山,作为出征点的疏勒镇变得忙碌起来。高仙芝动员了安西四镇一半以上的兵力,上万人的粮草兵器堆积如山。大唐军队以步战为主,轻骑为辅。我所领的甲兵队,每名士卒身披明光铠,背悬臂张弩,各配箭矢30枝,手持牛皮方形重盾,腰挂短柄长刃障刀,全身的重金属令他们变成名副其实的战争机器,在阳光下映出一大片炫目的光之海。嗣业所领的陌刀队明显体格更为健壮,兵士虎背熊腰,臂粗如桩,身后交错插着长柄陌刀和长枪,腰侧还挂有弓弩,兵刃带重甲不下五十斤,简直是一座座人形武备库。在以主食和素食为主的古时,军人之神力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雄浑苍劲的号角声呜咽,主帅旗徐徐升起,高仙芝头戴缀着红缨穗的帅盔,一身金甲尊贵傲气,一双锐目环视着整个军团,掌中三角令旗喇喇翻飞。嗣业策马横刀,向主帅禀道:“启禀高大帅,疏勒、于阗两镇兼都护府直辖军马,共一万九千八百九十名,缺额十名,现已点齐帐下,请主帅示下!”
高仙芝一抚长须,手挥令旗,朗声道:“启程!出征!”
铁流滚滚,步卒列队向西,轻骑翼行左右。征途漫长,葱岭海拔超过4000米,兵士竟不露疲色,坚毅阔步,不愧为当世第一劲旅。愈向西行,地势愈高,军国大势也更为扑溯。围绕河中地带,居有无数小国和部落,其中九国一姓。昭武九姓诸国,原本对大唐恭敬有加,一向不缺人臣礼数。然而随着黑衣大食国的飞速崛起,这里的政治格局正发生微妙的变化。石国国主有个古怪的名字:那俱车鼻施,此人暂停向大唐礼贡,不外是试探东西两个大国的反应罢了,谁曾想遇到了嗜军功如命的高仙芝,引来了武装到牙齿的钢铁之师。
生火夜营,有兵士吹起了幽幽羌笛,烈酒穿肠,思乡情怯,时而忆起千年之后我的父母双亲,又如潮般思念才分别月余的阿兰,眼眶不由湿红。掌中的蟠龙棍映出点点火光,此间地势巍峨,日间曝晒,入夜却极寒,兵士们围着火堆搓手呵气取暖。我一时兴起,借着酒兴,踏着笛声醉舞蟠龙,伏地式、跃升式、龙翱、龙盘、龙吻、龙息、龙卷、龙隐、卧龙式、天击式……一口气将醉棍六十四式全部使出,火光中的金棒化为火海中的金龙,不屈地向夜空刺出呼啸声。兵士们群起击掌,齐声喝彩,人人胸中弥漫着斗志。
作为杜晓华,自习武一刻始,便立下不杀伤人命的誓言。除了那年决赛擂台意外迸裂对手虎口外,不曾伤过一人。作为杜环,他残存的记忆中,最为血腥阴暗的一面始终不愿对我敞开。明日大军将开进石国国境,不知有多少杀戳等候在未知路上。一旦手染鲜血,那未知的恐怖记忆会否摧垮我的意志。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还停留在武校毕业生的阶段,虽然继承了杜环的健壮体格和部分记忆,但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我是不合格的。
近两万人的营帐铺遍了附近几座山丘,灿星密布的篝火居然映出了几分诗意,若是李白杜甫在场,不知能吟出多少佳句。我走近烈风营的帐区,此营是我辖下的精锐,多由百战老兵组成。大战将临,老兵们貌若平常,沉默不语,见我巡至,纷纷起身合掌致礼。几名新卒则满脸的兴奋,话语不绝,篝火将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映得通红。直到我走近,他们才惊觉过来,慌乱地整理衣甲。我问道:“你们几人新到我麾下,还不知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禀副使大人,步弓手王大柱,凉州人氏。”
“禀副使大人,障刀手张狗娃,凤翔人氏。”
“禀副使大人,障刀手何平,瓜州人氏。”
“禀副使大人,步弓手拓跋那察,突厥杜格拉特部。”
“禀副使大人,刀牌手阿史那仆恭,突厥努矢毕部。”
“禀副使大人,马弓手述澜,契丹悉万丹部。”
六张英气勃发的面孔令我动容,尤其那三位异族战士,不但汉语流利,那份死忠大唐的效命之勇无异于汉族士兵。我与他们一同围坐在篝火边,感受黑暗中跃动的暖意。述澜从衣甲中摸出了一支铋跞,呜咽地吹奏起来,此物比萧略短,音质更为悠婉。这些士卒,或如中原人盘发,或如游牧民髡发,面目各异却心志统一,并肩操戈。大唐,犹如一块巨型海绵,无差别地吸取周边民族的水份,交融汇聚成世界帝国。篝火意气风发地熊燃了整个晚上。
石国地处中亚,这里的风土人物已经完全没有了东方味道,罕见的植木,奇异的装束,种种所见所闻,都向军人们传递着这样一个信号:此处已是大唐国力所能控制范围的边缘。再向西进军,陌生和无助感将严重影响士气。即便战神一般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当他的铁军杀到印度河之畔,湿热和陌生之地同样令战士们陷入绝望。
眼前已见中亚名川——药杀水,拥有如此不详的河名,却在山脊下静汩流淌。河道弯曲宽广,其间夹峙着几座小沙洲,石国的都城——柘枝城正位于河道东侧,两面环水,城高三丈,防御坚固。城塞的建筑者应该是把假想敌设在西方,而把东方视作大后方,以药杀水为天然的护城河。九百年前,亚历山大的大军击灭古波斯后曾进至药杀水,一战灭古国塞西亚。而令筑城者绝难想到的是,下一支带来阴影和恐怖的大军居然来自东方!原本依托大川形成的险要地势,在大唐军队压境之下变成了险恶的背水阵。
虽然一路上未遇石国兵马抵挡,周边小国均遣使节表示中立,听凭大唐之师严惩无礼之国。但高仙芝仍旧点齐将领,详细部署阵型。嗣业的陌刀队居前,我在其后侧压阵。两万名军人呈半括状围住了柘枝城,除非泅河逃遁,否则城中即便一人一马也休想逃出升天。
嗣业手中陌刀敛住锋芒,身后2500名陌刀手列成铁墙,有节奏的拍击兵刃。铁器击打声由清脆变成隆隆巨音,如一头蛮牛疯狂的撞击围栏,那洪音仿佛源自远古地心,又准确的透过耳膜击中每个人的心脏。
大约一柱香后,城头竖起了降旗,城门洞开,行出一队人马。领头的是裹着锦色头巾的使者,人扛车载一箱箱金银细软,还有当地产出的毛皮织物。使者翻鞍下马,伏地哀泣道:“不知天军驾到,有失远迎。我国主身负不赦之罪,怠慢了上国,特备下财宝贡物,还请将军息怒,大唐天子息怒。”
唐军将士们相视一笑,既有轻松得胜的欣然,又心怀失去杀敌机会的遗憾。高仙芝披甲策马,轻蔑道:“叫尔国国主出城拜叩,不然杀入城去,鸡犬不留!”
使者面如土灰,匆忙骑上瘦马回城禀告。少顷,城中急步走出一位佩戴珠冠的胖子,在侍女搀扶下困难的行至阵前,五体投地,叽哩乌噜的说着土语。使者翻译道:“吾国国主再次恳求大唐天子开恩,赦其无礼,石国既为大唐藩臣,永不背叛。”
高仙芝抚须冷言道:“尔等小邦,自我朝贞观八年起即入贡为藩,世代不绝。如今见大食国变,西有强邦,居然心生叛离之意,首鼠两端!今日算你识时务,来呀,收下金银贡物,将这蕞尔小邦之主责打十军棍,以示薄惩。”
使者惊道:“我王是大唐天子册封的怀化王,有免罪铁券,望将军三思!”
高仙芝不为所动:“铁券只免常罪,不免大逆无道之罪!军士,行刑!”
我不禁动容,心道:“此人贵为一国之主,可杀却不可辱,高大帅也未免太过了些。”转目再看嗣业,这黑大个儿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肥胖的国王自小养尊处优,中年之后也是细皮嫩肉,何曾受过肉刑之苦。惨叫十声之后几乎命断,忙被医者侍女抬回城中。我不禁想到,千年之后美利坚国称霸于世,其手段也不过于此吧。
见使命已达,主帅令旗挥动,全军东返!回身望去,柘枝城头,石国官民拜伏痛哭一片,不知是慑于大唐国威,还是感动于国王身受刑罚偿免兵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