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蟠龙经行天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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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校场

当我努力睁开快要僵死的眼皮,感受到的是许久未见的碧蓝天空。鼻翼扇动几下,钻进鼻腔的是浓郁的青草香,那是被烈日炙烤过的青草汁蒸发的味道。稍显惊讶的,是这天空蓝的太过纯净,太过纯粹,以致有些失真。很快,一张络腮黑胡的大脸把天幕占满了。

“阿环,阿环,你可醒啦!吓死哥哥我啦!”这黑大个儿莽如张翼德,身形如托塔天王,音如洪钟,力能扛鼎,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浑身披挂着的黑漆泛金的明光铠将他铸成了一座铁浮屠,甲片随着蛮躯的晃动发出欢快脆响的金属碰击声。

“弟兄们,你们的杜将军啊,他又活啦!哈哈!”黑大个儿仰天狂笑,我实在担心他会一把将我抛掷出去。

“恭贺杜将军无恙!恭贺杜将军无恙!”身周爆发出阵阵声浪,震得我心神荡漾。脑中阵阵刺痛,一股涌出的鼻血把胸前的披巾染红了。从被拉入那个黄尘滚滚的小世界开始,到此刻苏醒,我立即意识到:

首先,这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眼前的天、地、人物都如此遥远;其次,这些人说的一定不是现代汉语,而是更接近我曾经接触过的拗口的客家方言,而吊诡的是,我居然完全能听懂。

“你是……?”我示意黑大个儿赶紧将我放置到树荫底下。

“唉,都怪俺鲁莽,都把你整成傻子啦。”黑大个儿一屁股坐在形如伏虎状的巨石上,连拍大腿道:“换作平常,你定能与俺交手三十合不分胜负的,今天却像失了魂似的,被俺一木枪拍中了脑袋!”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壳,确定它完好无损后,又傻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黑大个儿噗哧乐道:“咋的,被俺拍下马来,就变得文诌诌啦?俺是嗣业啊!”见我还是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我是嗣~业~,李,嗣,业!”

我一惊而起,倒退三步:“你是名将李嗣业?现在是唐朝?这里是长安吗?”

李嗣业挥手驱散了围观的兵士,语气恢复了几分正常:“俺老李是杀过几个小毛贼,名将么,当不得,当不得!好在你还记得现今是大唐皇帝的天下,此处距长安可有上千里,就是到安西都护府见高大帅,咱也得跑上三天三夜。”

我举目四望,呼喝操练的兵士,漫滚肆虐的沙尘,远处的石碑上赫然镌刻着两个大字:疏勒。

“疏……疏勒……”默念着这个浓浓西域风情的地名,激动得心头发颤,我弯腰拾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感受它表面的粗糙,感受它背后历史的厚重。

见我摸着石子儿发呆,李嗣业皱眉道:“看来俺这一枪下手太重了,老弟你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你记起些事儿。”

李嗣业一把拉过我的手,这黑大个儿的手掌简直如锉刀一般,比沙砾还要粗硬十分,且握力惊人。连拉带扯之下,我被拽进了中军帐,行军案台上布着一张水墨绘制的作战地图。在缺乏精确测绘技术的年代,制图人居然能把山水形制、地表经纬画的大致不差,赞叹之间,李嗣业迫不及待地替我介绍道:“这里是高大帅所在的安西都护府,这里,龟兹、于阗、碎叶,还有咱的疏勒镇,像四根楔子,拱卫都护府,保大唐西境平安。老弟,这回想起来了吧?”

我定睛观察,这安西四镇恰好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包围住都护府,攻其一点,其他各点均可来援。而我此刻所在的疏勒镇,可谓前线中的前线,正处于四镇之极西,直接面对着乌浒河与药杀水夹峙着的河中地区,传说那里天高云阔,水草丰美,为无数游牧部落所觊觎。

目光移回四镇,我指着碎叶问道:“此处……应该是李白的故乡吧?”

“李白?你是说那个狂生李太白么?他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跟个顽童一般。不过,这老小子酒量着实不赖,俺老李和他斗过一回酒,险胜,险胜啊。”李嗣业捋着胡须,一副故作羞涩的模样,令人捧腹。

李嗣业这位黑李逵式的人物,其实思维敏捷,口才俱佳,胸有谋略,作为疏勒镇守,面对强敌环伺,如定海神针,不愧为护国柱石,反复观之,不由心生敬意。见我死死盯着他,李嗣业显得颇不自在,一拍我肩道:“来,随我到演武场,瞧瞧孩儿们的本事见长了不?”

两人翻鞍策马,直奔杀声震天的演武场。我“生前”对驭马之术并不陌生,然而相较之下,古马身形更为高大,奔踏也更显力健。疏勒军镇的演武场是四镇之中最大的,武备兵员也是最为齐整,毕竟战争的警报随时会在耳畔拉响。只见素甲军士们如一支支玉幡,精准地插在阵中每个关键点上,豪气直冲云霄。领头的小校跪地道:“李镇守,杜副守,碎马营全员五百人在此,请施号令!”

李嗣业飞身从马上跃下,执起长刃,向众军士喝道:“杖刀!列阵!”

这号令如穿云之箭,射破骄阳,激起场上每名军士的战意。五百人碎步疾行,列成雁行双翼阵,亮甲映烈日,如两堵爆发金光的铁墙。我很快注意到他们手中所执的兵刃,非枪非棒,非戈非戟,三棱两刃,这刃宽得出奇,舞起来呼呼风响。刀杆熟铁打造,加之宽厚的刃部,约有二十斤上下,非常人所不能掌握。而在这西域苦寒之地,却几乎人人擅使,不由得暗暗称奇。

李嗣业所舞的这口刀,看起来较一般军士更为沉重,握把上有龙纹铭刻,锋刃下端坠着紫缨。

“起刀!”五百利刃唰的一声结成刀丛。

“劈!”刀丛齐整斜劈,带过一阵刮痛脸颊的劲风。

“绊!”阵型急变,五百柄长刀横刃向前,筑起一道铁篱笆,人马皆不能过。

“绞!”所有的尖刃疯狂的转动起来,变成了一台可怖的绞肉机。我这才注意到,刀柄末端置有转把,替这把重兵刃增加了变招。

“刺!”这堵移动铁墙上攒出道道尖刺,定能让所有胆敢冲击铁墙的兵马成为齑粉。

“拍!”军士们将刀背舞得如蒲扇,演武场上呼的扬起漫天沙尘。

“斩马!”场上划出了五百面圆月,刀光耀目,这是所有骑兵部队的梦魇。

“碎!”百刀同时击地,竟化作一声闷响,若此时有人马坠地,怕是早已剁成肉泥。

“收!”烟尘散尽,只见五百将士又如初时那般,拢刀伫立,吐息自如,神色不改。

我瞬间回想起唐时名将郭子仪墓中的壁画,不禁脱口而出:“陌刀!”

李嗣业将龙纹陌刀掷还小校,爽朗大笑:“孩儿们操练的不错,今晚大家都有酒喝!”

“谢镇守赐酒!谢镇守赐酒!”军士们欢呼一片,但仍保持着完好的阵型。入夜,疏勒镇四下掌灯,一片辉煌。这是充满阳刚的世界,钢铁、尘埃、热血、忠勇,但并不妨碍西域夏夜的异种柔美。夜宴之上无靡靡之音,更无舞娘翩翩,军士们赤膊上阵,踏着破阵曲的鼓点,酣畅的军舞既提气,又增进酒量。李嗣业告诉我,六年之前,疏勒镇曾被吐蕃大军攻陷,他带着陌刀队几番浴血才将之收复,之后又率军士们修复了残垣断壁,打井筑路,课植农桑,将疏勒再度打造成西域名镇。几巡酒过,身体绵软,居然醉倒在李嗣业的怀中。此人永不言败,也永不言醉,轻抚我肩道:“老弟,日间哥哥下手重了些,险些酿成大祸。在此罚酒十碗,算是赔罪。”继尔对军士吼道:“换大盏!”举盏豪饮,他粗大的喉结滚动着,在将士们的劝酒喝彩声中,我依稀看到了李昱教练大醉时的豪迈。

宴饮不知是几更时结束的,我被嗣业搀扶着架入营帐。这酒后劲十足,浑身如同灌足了铅,仰面倒在坚硬的床板上。朦胧之间,眼间隐现两条发光的歧路。一条蒙尘灰暗,路尽头是数不尽的烽烟城垛;另一条华灯璀璨,映着曾经熟悉的广厦楼宇。两条道路忽合忽分,重生的杜环,还有已逝的杜晓华,魅影幢幢,脑皮层中每一处神经元都好似划成了分庭抗礼的两派,竭力厮杀着。当古今两人的影子完全融合在一起,脑中豁然开朗,来自久远时代的记忆如泉涌般注入脑海。今人杜晓华的意识,还有古人杜环的记忆,在冥冥时空中不可思议的交汇在一处。

夜半酒醒,秉烛举鉴,铜镜中的自己,拥有白皙而结实的肌肉,久练棍术形成的粗壮臂膀,唯独不变的是扁平的缺乏立体感的面庞。武器架上立着的蟠龙铸铜棍,因时常操练而被摩擦得油黄锃亮,九条蟠龙盘桓其上,棍末端有一机括,按下后听得绷簧“咔”的声响,原本齐眉长的铜棍向外弹出延展了两尺,棍端变得尖锐且生出倒刺,实是一件利器。

我触摸着陌生又熟悉的身体,轻轻挥舞方才上手却熟极而流的兵器,努力翻阅着脑中杜环的记忆,如初啼婴孩般贪婪呼吸着大唐时代的空气。最初的迷茫和无助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中华文明鼎盛期的兴奋与向往。推开营门,西域极寒的夜风让意识愈加清醒,颤抖的古汉语音从喉头涌出:“大唐!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