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蟠龙经行天际游
32668300000017

第17章 十九、断腕

昨几日吹了温热的东南风,像是吹跑了两三个月的时光,料峭春寒不见了,金光门外水桥下溪水潺潺。才在飞驰的马背上颠簸了几下,上衣便汗湿了。促不及防的王、杜府上的家丁应该是没有时间再打马追出,但慌乱心虚的我依然疯一般的加鞭提速,离开这座充满愧疚的城市越远越好。狂奔了二三个时辰,直到夜幕遮住我全部的视线,精疲力竭的我和马儿才无力地瘫倒在荒野。此处也不知是哪里州县,没有指南针,没有六分仪,没有行军图,莫说是后世的卫星定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顺着血脉淌遍全身。

耳边又响起嗣业最后的叮咛,嘱我必须准时现身怛罗斯战场。尽管现在还不明白投入这场必败之战的理由,但这个世上,嗣业可称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他的一言一语都成了我的金科玉律。此刻长安城内的王、杜两家一定是乱成一锅粥,新郎落跑,对空枕的新娘是莫大的羞辱,唯一祈祷的是三妹能好言劝住雪儿,切莫自寻短见。在这个精神束缚的时代,贞操和名誉对女性而言胜过卿卿性命。记得清代江南有一位女子,开窗晾衣时不慎瞥见一男子正在小解,当晚便羞愤自尽。晚近时代尚且如此,何况这辽远古时,真担心雪儿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

次日清早,露水扑簌地滴落脸颊,夜凉如水,冰寒的露水将我温柔地唤醒。野外不比家中软榻,大地寒气在睡梦中侵袭无防备的身体,以致我重新上马前行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乏累。

马儿一路小跑着前行了一晌午,眼前渐有乡里人家,问过农夫才知此处已到陇州。

陇州是关中平原最后的繁华所在,有十余万人口,再向西北而行,人烟渐稀,也很难再看到县府集市。此地川原狭小,山峻壑深,地势险要,是关中通往西北的重要关隘,世称“关陕锁钥”。

我打算在陇州逗留一晚,顺便在城中闲逛散心。作为前往西北的最后一处大型补给点,陇州最大的特点便是商队云集,各色驼马商货琳琅,尤其是要通过河西走廊前往丝绸之路的远足商队,更是在这里采购了足够多的干粮补给,商贩们鼓鼓的衣囊像是一群群身怀六甲的孕妇。此地的集市虽不能与长安的东、西市相提并论,却也有独到的魅力。比如堪称关中一绝的皮影戏,艺人们躲在皮影棚子后面,牵着缀满丝线的各式角色,有神仙,有兵将,有战马,还有虎豹,演绎着从三皇五帝开始古往今来的悲喜。凡是走近这皮影戏棚的人,不管会否驻足观看并丢一把赏钱,至少侧过脸去给予注目。然而在芸芸路人之中,一位白袍老者行色匆匆,对戏棚中的迷你精彩丝毫不以为意。这满大街的老人,都保持着慢条斯里的生活节奏,如走完的发条般松弛。唯有这位,似比年轻人还要精健几分,身影闪动几下便消失了。

瞧完皮影戏,我赏给黑瘦的艺人几块碎银,换来对方一阵千恩万谢,又在菜馆吃了几盘清淡的小炒,进了些茶水,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刚才在皮影戏棚的阔绰打赏,引来了一帮豪华客栈派出招揽高端客户的伙计,如苍蝇逐臭一般围了上来,吹的天花乱坠,末了还动手抢起了客源。我被那位流着鼻血的最后胜利者拉进了一幢颇显大气且带有异域风情的客栈,招牌上笔走龙蛇写着:“西莱客栈”,这四个大字之下还配有一行波斯文,大意是“往来两个世界的人们,歇歇脚再走吧”。店内坐了不少白皮肤络腮胡的波斯商人,见我并非经商打扮,又是一身行色匆匆,不像是有钱的主,居然喝着酒对我品头论足起来,言语中尽是不屑。我清咳一声,用波斯语招呼道:“各位来自西方的朋友们,酒精会影响你们的判断力,尤其是我们中国的烈酒,可切莫贪杯!”而后跟随伙计上楼,把楼下一众半醉的波斯人惊的面面相觑。暗自庆幸在狄亚那里学了些有用的本事,都说“艺多不压身”,此言不虚。

伙计知是找到了不缺钱的大主顾,殷勤万分:“哟,这位客官,您的波斯话那可叫一个地道,说的那些大胡子一愣一愣的,太提气啦!”

我微微一笑:“我住一夜便走,明日寅时记得叫醒我。”

伙计失望道:“您咋不多住几日,过些天,陇州城内就要演社火,那场面可热闹了,一年也没演几回呐!”

我没有回应他,而是反问道:“这位小哥,最近几日可曾见过千人左右的一队人马经过,前往塞外的方向。”

“唉,您不早问,就前两天的事儿,这么大的阵仗,全陇州城都在议论,连太守大人都亲自迎送,还运去不少瓜果菜蔬,听说带头的是正一品大员,乖乖,几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大的官儿啊。”

我心中粗略估算了与高仙芝一行的距离脚程,在他们到达凉州之前赶上应是问题不大,便吩咐伙计将行李细软抬进客房,倒在软榻上小睡了片刻。时值日落,城中街市渐渐冷寂下来,路途疲累的商人们大多已早早入眠,只有三两胡商还在热情不倦地斗酒。我意外的在客栈酒肆的角落处发现一团落寞的身影,正是日间瞥见的那位疾行老者,满头花发披散在肩胛,发式微卷,远看去如同朵朵白雏菊。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向酒保要了一壶女儿红,靠着相邻老者的位置坐下,边啜边侧目偷瞥。老者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沟壑般纵横的深纹从发丝间蹿出,他颧骨高突,整张脸棱角分明,年轻时定是个狠角色。

老者眼神全在掌中酒杯,却用低沉凶狠的波斯语说道:“你还不去追赶高仙芝么?”

我顿时心惊,心中飞速揣摩着老者的身份来历,他却不依不饶:“怎么,需要我用汉话再问一遍吗?”

此时老者的脸庞已转向我,酒肆忽明忽暗的烛火将他的欧化面目映得时真时假。这是我见过最具杀气的双目,那杀气不仅霸道,还带着深不可测的仇恨,相较之下,高仙芝锐利的鹰目则太过温情了。

我将酒盅轻轻搁下:“蟠龙棍不欺凌老弱。”

老者突然仰面狂笑,这笑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吓得酒肆内剩余的胡商魂飞魄散,纷纷结账逃进各自客房。

待余音散去,老者自怀中摸出一枚银制的椭圆盒子,啪得打开后发现内藏一幅人像。这是一位波斯少女的肖像,带着五分稚气、五分娇俏,傲人的长卷发将她的碧玉美目极好的衬托出来。虽然我不太确定这画中人是谁,但那个令我动容的名字还是脱口而出:“阿兰……”

老者收起像片放回怀中:“这是她十六岁时,我托一位君士坦丁堡宫廷画师所绘,虽然相隔了十余年光景,你还是一眼即认出了她。”

我惊异道:“阁下是谁,怎会有阿兰的画像?”

老者并不回答,反问我道:“你想见她么?”

我频频点头,瞬间对这位让人头皮发麻的怪老头生出几分好感。

“那么,年轻人,今夜三更时,城北榆林坡相见。”他整了整白长袍,将一袋铜钱甩到惊魂未定的酒保跟前,转而又对我言道:“来时别忘了带上你的烧火棍。”

入夜,我向伙计讨来一盏灯笼,将蟠龙棍倒插身后,月落倾西,辉洒分明,以月光为指引匆匆出了城北门。行出十里,见一土坡隆起,榆林婆娑,似一群携手起舞的少女正随着仙乐摇摆。攀上土坡,暗自赞叹怪老头的眼光,此处的地势正巧是月夜采光最佳处,即便抛下灯笼也瞧得真切。老头已先我而至,他未带照明用具,背身对我,一袭长袍被夜风搓揉翻卷。

我行了晚辈礼,抱歉道:“姗姗来迟,让前辈久等了。”

老头省去了客套,直言道:“埃兰,她很想念你。在琐罗亚斯德的圣像下,在燃烧千年的圣火前,她祈祷时默念的都是你的名字。”

“她现在何处?”我在感动中想象阿兰跪地祈祷时的绝美模样。

“其实,此次我来大唐,为的就是将你带回波斯,带到她的身边。”严厉的老头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柔缓。

千百种思绪将我搅得纷乱不堪,之前平静如镜湖的月光变得狂涛汹涌。与嗣业的约定,还有高仙芝的人马,都在不远处待我追赶。眼前这身份不明的老者,是善是恶,是敌是友都是谜团。还有,他究竟是阿兰的什么人?

“怎么,你不愿意和我一同去见你的爱人么?”老头终于转过身来,如雪的月色将他的白发白袍映作一尊玉雕。他步步趋近我,我不由自主的步步后退,竟然一脚将身后抛下的灯笼踩破了,烛火很快吞噬了薄如蝉翼的纸壳。

灯灭心净,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眼前这老者,本身即是阿兰自小成长的一部分,她的心性、她的脾气、她的心志、她的武艺乃至她的种种,均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精心捏制成的。

我定足咬唇,死盯住他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阁下是否就是袄教总坛教主,波斯复国运动的领导者,赫提斯.萨珊?”

他抽出腰间的弯刀反复把玩,刀刃将雪亮的月光反射向我:“看来,巴迪亚那个儒夫对你说了太多……”

“放了阿兰吧,放了她……”

“你在说什么?”赫提斯手中刀停了下来。

“你的复国大梦里,不该有这个可怜女孩悲惨的命运,放手吧,让她回到兄长身边,她不该是你的杀人工具!”

赫提斯解下刀鞘,轻轻抛向稀疏的草丛:“年轻人,你有两条道路选择,一条通往光明,另一条,则滑向无尽的深渊。”他张手做了一个下坠的动作,“你身手还算不错,加入我,借大唐的军势让埃兰成为新波斯的女王!以后你便是亲王!你们的子嗣,将继承历代先王的血脉,永恒的统治这片荣耀的土地!”

我冷冷一笑:“永恒?赫提斯,你不会成功的,历史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你在扮演先知么,年轻人?”隆起的折皱将他的脸廓扭曲得更加狰狞,弯刀刀尖直对着我,如狂狮露出尖牙。

“我答应过她哥哥,必救她于水火,你是阿兰叔父,何以没有怜悯之心!”

“看来,年轻人,你很不幸的选择了那条黑暗的路。在琐罗亚斯德的慧眼中,天地裂变成光明与黑暗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你选择了黑暗,便是与整个波斯为敌,与埃兰公主为敌。”他的音量并没有放大,足底掌心却忽然间化为数道白光向我攒射过来。武学讲究其疾如风,而赫提斯的身法刀法,是比风速还要迅疾的光!他所发出的招式与阿兰并无二致,但速度更快,力道也更沉,旋转的身影中飞射出点点刀光,我气喘吁吁地举棍招架,完全陷进了对手的节奏。更令人恐惧的是,每当蟠龙出手,龙吟狂啸之际,他均如鬼魅一般闪至我棍锋边缘避开杀招。我只得提前变招,按下绷簧,龙牙现身,尖利的利刃猛的弹出,赫提斯早有防备,腾身踏上我棍尖,借着棍势如天降烈火扑刺下来。我当即抽回棍身二度向天空突刺,他掌中弯刀竟瞬息之间起了四种变化,前三招俱是虚招,而第四招的真实意图,是用弯刃钩扯住棍尖倒刺,而后短促之间向我心窝连踢两招。持长兵者最忌被人勾住兵器近身遇袭,我招式已破,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两记闷脚,口喷黑血飞脱出去,蟠龙棍已被赫提斯牢牢缴在手中。身虽败,但意志仍驱使着我忍痛返身,双目映血,右掌使出黑虎掏心式冀图夺棍再战。他冷笑道:“不服输么?”言罢翻身掠地,圆月弯刀贴地划出一道美妙的光华,我的右腕处在光华中绽开出一朵血花。

这一刀并没想象中痛疼,但右腕却已发不出力,手指不听使唤的哆嗦着,鲜血顺着指尖滴下。赫提斯将蟠龙棍掷还在地,面无表情道:“你右掌手筋已断,武功尽失,大唐是我新波斯未来的盟邦,你好歹也是大唐军人,我不伤你性命。但是,请你今后不要再来搅扰埃兰,否则下次见面时,你失去的将不仅是一条右腕!”

他收起刀鞘,插刀还入鞘中,迎着微白的晨曦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