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坐的是缆车。那年缆车刚好通车,冷峰老师想带着全班同学体验一把,费用从班费里面扣除。当然,他估计也没坐过,正想试试呢,毕竟这个班才是他大学毕业后带的第二届,本质上他还只是个大男孩。
冷峰的原话是这样的——咱们班的女生估计都不想动弹了吧,如果可以就想直接住山顶不走了吧,有些女生还没到山顶就颤颤悠悠了吧,下山再颤悠的话,周天的晚自习估计就没几个人了吧。所以,为了周日的出勤率,老师决定……我们坐缆车吧。
然后豪迈地总结,这是咱们省第一列缆车,咱就来见证这光辉的一刻吧。
露露镇静地说了一句:“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六个‘吧’。”
“……”,大家齐齐扭头看她,表情怪异。
“还是平日的冷峰比较‘冷峰’。”婴宁严肃回答。
“好冷。”小兰双手环抱颤抖一下,假装很冷的样子。
“噗…”,禁不住还是笑出声。
一激动起来的冷峰就是这样“了吧,了吧”,啰啰嗦嗦个没完,和平时班里一副永远活在冬季冷冷的表情大相径庭。
一辆缆车只能坐六个人。小兰不想和子墨一块,哼了一声,扭头拉起身后的露露等着坐下一辆。于是,子墨、程东、阮丁野、苏晓和婴宁一起坐了进去。冷峰还在一边说着注意安全、两边重量要均衡,车子已经缓缓滑向远处。
车子刚滑下山坡的时候速度很快,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女生的尖叫声。婴宁紧紧抓着座位边缘,之后车子速度慢了下来,仍旧不敢多动。对面的三个男孩子就不一样了,站起来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车子摇摇晃晃起来,婴宁不觉轻叫出声。
阮丁野突然出声,道:“你们看,好漂亮的云。”
婴宁转过身子,向后看,云确实很美,一团一团,犹如棉花,洁白的一朵一朵,从天空掉落下来,堆在远处海平面上,又似静静停泊在海湾里的一只只白帆。婴宁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就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看到的一样。”
前面缆车里小兰从玻璃上方伸出手,喊着:“婴宁,婴宁……”。
婴宁遂伸出手答道:“这里,这里…”。
就好像隔空对话一样。
小兰仍旧对着下面的海,对着高山,对着蓝天,大喊着“婴宁,婴宁”。
婴宁一遍一遍地答“这里,这里”。
“婴宁,婴宁”……
两个音节,舌头放直,然后舌尖卷起来微微触碰上颚,脱口而出。
就像有了回音,荡在湖面。
荡在心间。
……
坐缆车很快,没几分钟就到山脚了。
下车前,婴宁看到对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相机“咔擦”照了两下,半弯腰的姿势就像电视里演的旧上海记者给明星拍照的样子,很有做派,看着专业而熟稔。
婴宁心里纳闷这是干嘛的,还有人专门拍照。但是大家东张西望,似乎都没注意到。
出来后看到前面的同学围在一起嬉笑着。看了才知道原来是刚才的缆车里照片,因为都没看镜头,各种表情的都有,同学间相互取笑着。挤进去的苏晓,又挤出来,拉住婴宁笑着说:“婴宁,快去看呀,你不知照得多好!”婴宁看了看,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表情相比,确实照得挺好。
对面的一男孩子操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照片现在可以洗出来,每张二十块钱。”一个平头小孩,年纪和这些学生相比,估计差不多。前面乱糟糟的刘海,看起来却有点像,动画片里的三毛。
旁边有人问:“太贵嘞,不可以便宜一点吗?”
平头男孩一本正经地道:“不还价。”
“切,比照相馆都贵!”
“哦呀,我知道,就冲照相馆没有这景色。”
同学们七嘴八舌说着,像三毛的男孩就坐在柜台后面,不发一语,老气横秋的。
大家看看也就散了,没有人想买。
婴宁有点心动,想买张,但想着一张照片就一个月的早餐钱,想想又觉得不划算。
于是问身边的苏晓:“你说我要不要买一张?”
“还是算了嘛,太贵了。”苏晓说。
子墨走过来,道:“就买一张吧。”一边掏裤包准备拿钱。
“我还是决定不要了,子墨。”婴宁急急地说。
“好吧。”
之后就后悔了,兜里正好有二十元,前两天老爸给买书的钱。书可以先不买,婴宁越想越后悔,不过没用了,都走过来这么远了。
坐在回城的巴车上,小兰领头唱起还珠格格里的主题曲《当》,大家都一块跟着唱着。婴宁却低着头,思绪不知飘到哪去了。
“嘿,婴宁,唱呀。”淘气包小兰挤眉弄眼地说。
路边是河,有旧旧的红砖楼、水泥房子,阳光筛过树影,落在车厢里,明明灭灭。路两边笔直高大的树,在斜射过黄昏的光线里,拖曳着长长的影子,如同一根根尾巴。
车子突然加速,看着飞快向后退去的一颗颗树,好像飞快溜走的时间。
越来越远了。心里说出这句话,婴宁却不知说的是山,还是照片,抑或是今天。她不禁忧愁,有时自己太纠结了,容易后悔,却无法避免。
如果可以,她想,她会去买。后又想,本来可以,本来可以有那张照片的,本来。
婴宁说,那时候不懂成全自己。权衡得失的时候却忘了,二十元钱买来的又岂止一张小小的照片,它能买来很多的快乐,而快乐,才是生活本应该有的样子,那个周末,她闷闷不乐了一整天。
我想,后悔,是生活的一种常态,因为没得到的,往往是最好的,而生活的前方,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的“陷阱”,在等着我们,我们很难做到不后悔。
所以,当看到书里掉下来的那张照片时,又是怎样的欣喜。有人扭转了时间,让婴宁仿佛坐着时光机回到过去,于是那张照片又回到手心里。
新的一周过去,婴宁很快把照片的事抛到脑后,偶尔也会拿出来想一想,不到一会儿又被其他大事小事掩盖了去。
又至周日的晚自习。
每到周日这天都觉得时间既难捱又过得飞快。但是无论怎么样下午两三点之前都要收拾东西做好准备。衣服洗完晾干,本子试卷确保装进了书包。
这周天,婴宁在家磨磨蹭蹭地不想去学校,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仍旧步履沉重,轻嗅衣服袖子上洗衣粉的清香,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星期天,让人的心情笼在失去假期的失落里,和面对周而复始日子的低落里。
到了教室,坐到熟悉的座位上那瞬间,心情反而平静了。
就好像没度过周末一样。婴宁心想。
教室乱哄哄的,有换座位拉动桌子的声音,同学之间相互嬉闹、聊天。
婴宁托着腮,看着班上一女生边和一男生说着话,一边整理书。那时候书都是码在桌子前边,空出后面部分写字看书。两边放上厚厚的牛津词典和成语辞海充当书立,中间就放课本和习题。只见那女生猛地抽出一本课本,作势要打那个男生,男生朝一边躲让,撞到另一个男生。被撞的这个男生对撞到他的同学点头笑笑,然后他看着婴宁,直直走了过来。
婴宁有一瞬间的慌乱,忙转开目光看向刚才那个女生,看见她把书塞进整齐的书堆里,也许是觉得高度不对称,又把书艰难地抽出来,换了个位置重新塞进去。
晃神的空档,他走了过来,停在婴宁前面,婴宁抬头看他。他把一本书放在婴宁前面,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转身走开。
婴宁拿起书看看,是初中的语文读本。蓦然想起,课间有一次提到这本书。当天语文课上学的是《我与地坛》。课间谈论史铁生时,婴宁说初中的语文读本上第一篇就是写史铁生,当时看了可哭惨了。露露好奇地说没读过,想拿过去看看。婴宁不无遗憾地说,书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说者无心,不曾想他记住了。
婴宁信手翻了翻,一张照片掉在桌上,她拿起来看了看,居然是那天缆车上的照片。感觉脸有点发烫,她把照片迅速地重新夹回书里。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小兰在忙着抄数学试卷,后面露露和对过的女生闲聊,苏晓在细致地整理课本,大家都没发现异样。
婴宁侧头看了看窗边坐着的他,身穿一件米色的短袖上衣,拿着一本书在静静翻着。她就这样看着他的侧影,杵着下巴发起呆来。
我把手掌放在发愣的婴宁面前摇了摇,打断她:“说这么久,到底谁是你初恋?”指着照片里白白净净的男生问,“是这个吗?”
婴宁怔忪片刻,摇摇头,指着旁边的男生说:“这个,丁野。”
“这个?”我看了看,小麦色皮肤,长得是帅,不过和旁边长相类似郭品超的男生相比,还是不那么的阳光。
我说:“那给你照片的也是他?”语气怎么听都有点酸溜溜的。
婴宁答:“对啊。”
“因为这张照片你就喜欢上他?”
“没有。”婴宁笑笑,“但因为这张照片我开始关注他。”
我想,青春期懵懂的好感就是从「关注」开始的,在林立如小山一样的书堆间、各色嬉闹的笑颜中、老师背过身写板书的空隙里,抬头低头间,一眼总是静静地诉说若有若无的一丝情愫。
照片里侧着脸看向右边的秀气女生是苏晓,手机照片里的何子兰,脸很平整,眉目间带着男孩子的英气,露露的照片,始终没看到。而长相秀气的男生是何子墨,旁边另一位像乡村版谢霆锋的是程东,程东是名,姓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