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谈论大人物,刘半玄越是要称之为“这小子”,似嗔似怨中你估不透他跟这些人交往有多厚。初来官家听差时,刘半玄傲兀地跟我握手,问我姓什么,我说姓王,他举出个姓王的政要来问我是不是本家,我惭愧地摇摇头,他放胆将“这小子”的发迹史贬的一文不值。后来又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是哪省哪市的,他一拍大腿说是不是某某在那里当市长,还比划着“这小子”穿开裆裤时鼻涕托多长,我吭吭哧哧说不是,因为在家常听许多人家争说市长是他姑奶奶或是什么姨。他“唔”一声,“是了是了”地说刚调整,“这小子”大概还没到位,然后敲着桌子哩格儿愣,就像昨天他刚参加研究的。我心说这人可真了不起,咋看咋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像用出身高贵经历非凡构成的,据他说现任的谁谁他小时候都揍过,现在是他记得“这小子”倒不记得了。记起二丫他爹因为认识一个什么鸟主任,就整天挂在嘴上吹“上边咱有人”。我忽然想,如果刘半玄看中我做女婿,我一定纳头便拜先认过丈人再认未婚妻。当然,攀山买磨是估量这山真有磨,因为常听刘半玄见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说“跟我女儿似的”。人家含羞带媚问他多大年纪了,他不说,歪着脑袋招引“你猜猜”,并且咪起眼,咧开嘴,现出猜准猜不准无所谓,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似的可爱。同办公室的宋元明宋先生,最见不得他这副得意相,一见有不明就里的被这句话钓住,就光想大喊一声“快跑吧”!因为猜谁猜不准刘半玄都要拍拍人家。一次一位看上去都该是奶奶份儿上的老妇人,智商低的连猜几次还不知是计,眼看着刘半玄哈哈笑着手都抬起来了。宋先生实在看不入眼姓刘的滴水不漏,走上前去情急捣了一把。那老妇人募然回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刘半玄的手又跟着下来了。结果明一把暗一把,拍得老妇人倒地撒起泼来,说自己年轻时是有名的规矩,如今要说被两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拍了,传扬出去丢人不起,非要二人一人叫一声干妈,以做正人视听的补救。两人被逼不过,刘半玄红着脸低声叫了。宋先生越想越窝心,趴在桌上咬牙切齿,可最终还是提笔挥下“干妈”二字,然后将纸一扬,伏在桌上再也不抬头了。老妇人很诧异,别人从旁解释道:这是宋先生办公的习惯,凡事只做批示,不开尊口。
宋元明原是驻外文化参赞,算得上名大才高,“三朝”是他的笔名也是他的号。三朝风水集于一嘴——三颗门牙大而斜生,像三朝颓废潦倒的汉白玉碑,开颜一笑给人满面见牙的感觉,故有“才高八斗,牙大三颗”之誉。然而中国人视为国宝的东西,洋人却未必青睐。宋元明出国仨月不满,因社交拥吻屡给驻在国啃人的感觉,遭到抗议,掩口回国,另行安排时,他痛定思痛,惟求嘴能不动不摇,这才从前台来到幕后,跟刘半玄一个办公室里对背做。刘半玄起初见他有事只写纸条不开尊口,还佩服出过洋的人果然深沉,后来探知根底,哈哈一笑如虎戏黔驴,打量着宋先生毛茸茸的嘴说:老宋你干脆打掉挡头当别的什么用得了。宋先生说我也这么想来着,可那样一来,人家不是要说靠嘴吃饭的跟靠别的什么吃饭的没什么两样了吗?!他以为这样一说刘半玄会脸红,因为他该知道大家是怎样评说他的嘴的。奇怪刘半玄竟然若无其事。翌日宋先生朝我慨叹,说上嘴唇拄天下嘴唇贴地的主儿,真就像没长那一块脸似的。我装作不懂,不附和是因为我想做刘半玄的女婿,不反驳是因为我还没做上他的女婿,宋先生死心眼儿看不透我的心思,还呲着大牙勾结我找茬口再试试刘半玄。
刘半玄嗜烟嗜酒,只要往办公桌前一坐,就又吸又吐。女同胞可以用肚子当借口要求调换办公室,我和宋先生即便连肝肺熏黑了也扯不上对第二代负责;想摇晃着刘半玄的肩膀说“爸您也要注意贵体健康”什么什么的,宋先生是不能说,我是还没到说的时候。一天到晚听他吸听他吐,确也够让人恶心的。怎么办呢,宋先生说咱每人弄个口罩戴上,刘半玄一准会感到不好意思。我心说这家伙真不愧是当过外交官的,知道怎样摆出惨遭荼毒的架势来寻求广泛的同情和支持。他说戴真戴了,别的办公室的听说宋先生戴着口罩办公,都好奇的勾头来看,宋先生不动声色,刘半玄照吸照吐。如果我这时也弄个口罩戴上,别人一看就会明白,可我买了没戴。后来我给刘半玄说关键时候我救过他,这丈人竟不认账,说那天大家都认为姓宋的是嫌牙大难看才捂上的。宋先生气得把口罩扯了以后,奋笔上书,问四化大业究竟还搞不搞了?!让人怎么搞?上边也视刘半玄如灰堆里的豆腐,强他戒掉怕他吸的烟真是“政治局开会吸剩下的”,另辟间办公室给他或宋先生,又怕别人效仿“会闹的孩子偏吃奶”,再说国情国力也不允许。后来一个学过现代管理学的灵机一动,指挥几个人在刘半玄办公桌的上方钻窟窿打洞,安了台抽油烟机。刘半玄欢喜多了顶嗡嗡有声的光环,每日非同一般的坐在那里抽烟公干,像胖师傅煎面包,翻翻看看,看看翻翻。宋先生煞费苦心捂着嘴争来这么个结果,当然不肯山呼万岁。然而再呲牙咧嘴上边就有些不耐烦了,说有了宽松的环境,不抓紧时间干点正事还乱拱什么呀。
说起干正事,宋先生说外国人也是星期五下午政治学习,节前打扫卫生搞安全教育。也是半年、一年各搞一次总结评比,只是他们的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特殊贡献奖,不自吹自擂撒泼打滚儿是争不到手的。不像咱们,只讲实干,不讲别的。刘半玄说得了吧老宋,你要是心里不平衡,我这个奖让给你都成,可你不能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啊。半年总结评比,宋先生是颇为生气,做到家的政治思想工作这样给他解释:你先生是出过国见过世面的,不说您也懂,越是不大干实事的人,你越是要给他点荣誉,就像给他装扇门,因为他里面是空的。你先生啥都是成堆大垛的,何必在乎这虚玩艺儿?奖不奖的无所谓,他要争要抢您就由他得了!宋先生哭笑不得,心说这些人这会儿教育你看淡些,可不定哪天又会拨拉着你的档案咕哝道:这小子是怎么搞的?工作这么多年怎么连一个奖励都没获得?
不管怎样讲,从外国回到中国,寸功未建是说不过去的。宋先生既然存心报国,皇天当然不负。出国热的人人不惜走个光身时,宋先生几幅刀叉一摆弄,居然开出个“西餐礼仪规范培训班”来,起初大家除了说着笑看着笑谁也没当一回事,后来见报名的地方每天都是黑鸦鸦的一片,上边一声令下,大家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圈进来的这帮笨手笨嘴却还不肯老实吃中国饭的家伙,不怜不惜地剥了层薄皮,中秋节每人增发了两盒什么斋的月饼。上边给宋先生披红戴花,说这就是赤心报国,这就是求实创新,家属院里都是一迭连声的“宋先生”。
那几日宋先生得意的走路都玩刀叉,满脸银光闪闪。刘半玄随着众人给“刀叉”打了几日下杂,颇不服气吃才当道,立志要替嘴挣出别一种体面来,以在宋先生插旗的地方也撒上一泡尿。一日下问:眼下最为时髦的人嘴,除了吃西餐,还喜欢干什么?几位女同志当然说是“抹口红”,因为他们跟着宋先生吃饱了。刘半玄不屑妇人之见,给了我一个邀宠的机会,我推崇“说大话”,正中了刘半玄的下怀,他一脸激动道:卿言正合孤意。接着托出蓄谋说:跟姓宋的学吃西餐的,多半还都是些有头有脸有希望出国的阳春白雪,而说大话则是万万千千上上下下有嘴都能说都爱说的。农民进城打工几日,回去都还不是海谤一气吗?!言下大有只要旗帜一举,阵容必定远远大于“刀叉”的自信。刘半玄穷其半生所学,难得筛选出这么个适合自己发挥聪明才智的命题,激动得立即申报办班计划,不待学委会论证又连夜拟了招生广告,要我四处张贴。我为了他的女儿,自然格外卖力,好在车站码头,饭店旅馆,甚至站着蹲着吐唾沫的地方,都有大话说不圆全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的亟需再造之才。眼见得渴学之士即将蜂涌而至,不尽财源滚滚而来,刘半玄几日嗓子咳了又咳,像即将坐月子的女人先将通道拾掇利落。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逢人就说:咱没出过国,玩不了洋的只能玩点土的。几位女同志瞧他真有成才之势,瞒着宋先生偷偷备下两个大字,只待宋刘易位,横幅上的“西餐”换成“大话”,就可以一嘴二用,多拿一份奖金了。
我小的时候,有人料定我将来一定能上大学,稍大一点,又有人料定我定然贵为阔人家的姑爷,至今都没实现。攀上刘半玄后,我整天提心吊胆,因为他也每天都向我描绘美好前景,说目前才是初步,将来要开研讨会,要办特种语言学院。我说您是当然的第一任院长,他说你可以做办公室主任,我说财务不能放给外人,他说当然要选自家人担任。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他女儿与我办公桌上眉目传情,办公桌下勾手踢脚,刘半玄一声咳嗽两人都偷吐舌头的甜蜜景象。几次想提醒刘半玄知道,财务交给女儿比交给儿子可靠,恍忽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从没见过刘半玄拍着哪个臭男人说“跟我儿子似的”。他当然也有老伴儿,但我想他不会弄她来开夫妻店,想拍拍谁时多碍事呀!
宋先生接纳报名时用了两个警察维持秩序,刘半玄说咱们得用四个。警察倒是一叫都来了,背着手转悠一圈又一圈儿,报名的却没来一个。我跟刘半玄说不好,八成是让警察吓的,你看对面小树林里,不断有人朝这里探头探脑。刘半玄让警察先去吃饭,可警察走了那些人还像害怕什么似的,依然在那里探头探脑。刘半玄说这倒奇了,带着我一路大声咳嗽着走进小树林去。那些人一见佩服道:到底是当老师的大方,不像咱们还想学还怕羞。刘半玄恍然道;就为这个呀?这好办!你们跟着我跑两圈就没这感觉了。他见过练地摊儿卖野药的引人上钩,打算带着这些人林子里跑两圈儿,多裹些人,然后一扭头,就带到报名的地方了。这招儿还真灵,刘半玄前面跑,后面就有不少人跟着。中国的老百姓又最爱随大流,不少玩儿鸟的打太极拳的,也收了架势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引得行人纷纷驻足,悄声传颂说是学说大话的人在跑操。刘半玄得意的喊着“一二一”,瞅个机会一扭头,他倒是跑出林子去了,可后面的人有的跑出一步有的跑出半步,又都捂着脸跑回来了。刘半玄招手喊叫无济于事,只好又悻悻地走回来。这时就有人向他建议,说培训班的名字不能这么叫,就像闺女婿骂丈人“我睡了你闺女”一样,事是这样的事,但不能这样说,该文雅一些;有的要求授课不能在白天,体会是大话像胖小子,圆圆滚滚的托出来,谁都喜爱,造就过程是见不得人的;还有的计较收费,说现在单位资金都很紧张,太多了怕不好报销,是不是能明确一下什么样的人可以享受优惠,打八折。刘半玄说只要大家报了名,这些问题都不难解决。那些人又都哼哼唧唧地说还得权衡一下,毕竟不像参加成人高考。气得刘半玄大骂道:老子说了大半辈子的大话从没脸红过,尔等刚一想学就扭扭捏捏!
警察剔着牙问明天还要不要来?刘半玄烦躁地挥挥手;几个女同胞拿着那两个大字来问什么时候开课,刘半玄没好气地说“不开了”。我们都趴在办公桌上一脸沉痛,宋先生玩着刀叉呲着大牙踱进来,嘻嘻一笑问我道:“小伙子,什么时候结婚呐?”刘半玄挺身回敬道:“姓宋的,你甭高兴的太早了!”我也心里说就是的,办不成学院我们可以写书写论文,刘半玄早又给我鼓罢劲了。只是他说他女儿已经去了美国,要等哪位总统来华访问时才能跟着一块来,听着怪让人心里没底,不知还要等到驴年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