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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不死天衣

楚怀瑾悲从中来,慨然道:“没想到我会落到如此境地。”

哥舒夜雪靠在他的肩上,安慰他说:“这都是无何奈何之事。”

“人生有许多无可奈何,可为什么都发生在我身上?”

经历了这些天的折磨,楚怀瑾纵是心智坚韧,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我生来就是白鹤山庄的继承人,欢乐痛苦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幼年痛失父亲,从此将自己关进了黑匣子里,再也没有仰望光明的资格。

我曾经以为,遇见你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一缕光明。我费尽力气追逐你,只希望可以从黑匣子挣脱,找回原先的自己。只可惜,一切都是上天的玩笑,他不过是借这一缕光明提醒我,我永远都走不出无边的黑暗。”

“怀瑾,你说什么呢。”哥舒夜雪心疼地道:“你不必刻意寻找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目光深情似水,令他动容,他将她搂入怀中,却发觉她的体温比平时冷。

“雪儿,你的寒症又发作了?”

哥舒夜雪无奈地点了点头。

楚怀瑾连忙拿起地上的水囊,却发觉里面的芳华露一滴都不剩了。

“怎么会这样?”

哥舒夜雪微微一笑,嘴角洋溢着快乐和知足,她说:“我将芳华露兑在了我们日常喝的雪水里,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气力去寻找食物。”

“可你明明知道,当你病发的时候……”楚怀瑾急得眼睛都红了,但芳华露已经耗尽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以体温为她驱散寒冷。

“放开我……”她轻声吟道:“这里太冷了,抱着我你会冻死的。”

“我绝不会放开你。”楚怀瑾拼命地搂着她,她身上寒气彻骨,如一把把冰刃插入他的身体,将他冻得痛彻心扉。

“为什么还是这么冷!”他不甘心,脱下衣服,以肌肤为她取暖。

“没用的。”她仍想挣扎,但身体极其虚弱,才挣扎了三两下就耗尽了体力,“怀瑾,我死以后……你将我吃了,我知道,你不甘心死在这里,你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

“我绝不会让你死!”楚怀瑾紧绷着脸,星空般的眸子透出决然之意,他猛然一掌落在哥舒夜雪背上,竟是将一身修为全部渡给了她。

哥舒夜雪眼中满是错愕,张嘴想说什么,却是身子一软,晕倒了过去。

楚怀瑾有种身体被掏空了的感觉,抱着她双双摔倒在地。失去了内力护体,他刚倒在地上就感觉到彻骨的冰寒。

值得欣慰的是,她的寒症退了下去,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性命无忧。

他望着她熟睡的样子,忽然想起了母亲。

不知道母亲此刻在做什么呢。如果我死在这里,她会不会为我流泪?

会的,她会的。楚怀瑾的眼泪落了下来。

夜幕悄然降落,天越来越冷了。楚怀瑾冻得直发抖,不断地为自己呵着气,感觉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流逝。

为了不让自己失去知觉,他一直在想着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事。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在郊野中游玩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很小,不过他真的很快乐,所以时至今日,那段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他想起了娘,父亲在世的时候,娘一直扮演着黑脸,因为父亲真的太疼他了,他需要一个时刻督促他、警醒他的人。

他想起了父亲逝世、娘辞家而去的岁月,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却也是他成长最快的时期,为了生存下去,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包括隐藏自己、工于心计、巧取豪夺……他每天做着他厌恶的事情,他甚至一度想亲手杀了自己。

直到白鹤山庄在他的打理下重新被各大世家重视之后,他才有机会做一个更好的人。他听人将志行高洁的人比作“云中白鹤”,所以费尽心力去改变,以君子的原则要求自己,在江湖之中博得了“白鹤公子”的尊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望了一眼身旁的哥舒夜雪,苦笑道:“雪儿,如果你了解我的过去,你还会来中原看我吗?”

哥舒夜雪呼吸均匀,没有任何回答。

他的头很痛,眼皮越来越重,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

他朝天际望去,满天繁星之中,天狼星最为夺目。他不禁叹道:“天狼星君,如果你真的灵验,求你……求你保佑我的雪儿。”

他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眼睛。

天际传来振聋发聩的鹰叫,他借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之间,放佛有一个黑衣人踏鹰而来,落在雪洞前面。他一身玄黑锦衣,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流光。

楚怀瑾立即想到了那个人,用尽力气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张尖嘴獠牙、凶恶异常的狼首面具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瞪大了双目,按住了腰间的鱼肠剑,恨然道:“哥舒玄烨……”

他想拔剑杀了面前的人,但他实在是太疲累了,激动过后,竟然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玄衣教深处,有一所红色的房子。红色的砂岩,红色的纱帐,红色的烈火,红色的水晶床,红唇似血的女人。

哥舒玄烨站在床头,默然凝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不知不觉竟红了眼眶。

床上的女子肤白似雪,眉目深邃,一看便知是和哥舒玄烨一脉相承。

她并非别人,正是哥舒夜雪。她此刻双目紧闭,气息全无,手脚冷如寒冰,几乎和死人一般。只是她的两瓣薄唇鲜红如血,透着令人发出怵的诡异。

壁炉的火熊熊燃烧着,忽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焰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烈火的映衬之下,那道身影曼妙玲珑,美得惊世骇俗,绝不像人间女子所能拥有。可惜她用七彩斑斓的面具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哥舒玄烨肃容跪在地上,双手伏在地上,以额头枕着双手,请安道:“徒儿拜见师傅。”

“起来吧。”她的声音如莺啼婉转,听起来只有十六七岁。

哥舒玄烨立即起身扶着她,她走得很慢,从火炉到床前的短短的几步路,她足足走了常人两三倍的功夫。

她打量了哥舒夜雪一眼,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瞳孔微张,道:“玄烨,你用一成功力给她一掌试试。”

如果这句话由别人口中说出,哥舒玄烨绝不会听从,但这是女人的示意,他毫不犹豫,狠下心对哥舒夜雪拍去一掌。

一刹那间红光乍起,将整个屋子照得无比血红,刹那之后,那道红光倏然消散,化作一道蜿蜒的血线,隐入哥舒夜雪的眉心处,缓缓消散。

“不死天衣?”哥舒玄烨脸上先是错愕,旋即被悲痛取代,深吸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蝶衣的内力保全了她的性命。”

神秘女子点了点头,道:“没错。当年蝶衣为了救她牺牲了性命,令我大受挫折,从此将不死天衣封存,不再传给任何人。想不到,虽然蝶衣亡故了,这套神功却随着内力传给了她,真是柳暗花明、天机难测。”

哥舒玄烨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问:“既然雪儿继承了蝶衣的不死天衣,她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

神秘女子叹了口气,说:“这须怪我自负轻狂……当年我自创不死天衣神功之时,只考虑到水火金石之劫,却忽略了人生还有生老病死之苦。雪儿身染寒疾,又失血过多,所以身体虚弱,虽身负不死神功,却难逃凶厄。若不是有人以毕生功力护住她的心脉,此刻她可能已经去了。”

顿了顿,神秘女子又说道:“不过她既然是你和蝶衣的至亲,我必回全力救她。玄烨,你先退后一步。”

哥舒玄烨本已悲痛欲绝,听她说有办法可以救哥舒夜雪,立即退后了一大步,双目死死地盯着她。

女人以衣袖拂过哥舒夜雪的身子,一只流萤从她的袖口飞出,跌落在哥舒夜雪的鼻尖,绿光幽幽,将哥舒夜雪的脸照得十分诡异。

哥舒玄烨凝眉看着那只流萤,惊讶地道:“招魂引?”

女人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似有万千遗憾,道:“这是最后一只招魂引。本来是想留给你的,可我见你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所以用在了她身上。”

哥舒玄烨眼眶泛红,隐约察觉有泪水即将流出,立即跪了下来,低头道:“师傅对玄烨恩情似海,玄烨纵是万死也难以报答。玄烨孤星照命,早将生死看破,将来若是为了肩上的使命死了,也绝不后悔。”

女人摆了摆手,说:“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你要做的那件事……为什么不让她来做?”

哥舒玄烨深看了榻上的哥舒夜雪一眼,心忽然变得十分柔软,微笑道:“她终归是蝶衣的女儿。我想遵从蝶衣的遗愿,护她一生快乐无忧。”

“但你可知道,她爱上了你的一个要杀你的人。”

“那又如何?”哥舒玄烨仰头一笑,尽显英雄豪气,道:“人固有一死,那小子若真杀得了我,我倒可以安心将雪儿交托给他。”

神秘女人叹了口气,说:“虽然我是你的师傅,可我仍是看不透你。”

招魂引的绿光渐渐弱了下来,萤虫伏在哥舒夜雪鼻尖,拼命扇动翅膀,似在做最后的挣扎。突然之间,萤虫的身体发出一声爆破的响声,它终于飞了起来,在空中爆裂开来,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神秘女人有些激动地道:“招魂引凑效了。”

哥舒夜雪嘴唇的诡异血红色褪了下去,指尖颤动了几下,猛然抓住了手下的被褥,眉头紧锁,口中喃喃道:“怀瑾,怀瑾……”

“看来在她心中,那小子比你还紧要。”女人的眼中多了几分讥诮之色。

哥舒玄烨挽住了哥舒夜雪的手,柔声道:“雪儿,醒醒。”

哥舒夜雪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面前的哥舒玄烨激动莫名,一把揽了他的脖子,眼泪泣落如雨,颤声道:“爹!”

哥舒玄烨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雪儿,你没事了。快拜见太师傅。”

哥舒夜雪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神秘女子,正要挣扎着起身拜见,女子便挥手拦住了她,说:“你身子虚弱,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谢过太师傅。”

哥舒夜雪朝左右望去,不见楚怀瑾身影,心中紧张,仰头看着哥舒玄烨和女子,想问又不敢问。

女子一眼看破了她的心思,说:“雪儿,看你这副紧张的模样,可是惦记着某人?”

哥舒夜雪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提及楚怀瑾是好意还是歹意,故作紧张道:“还请太师傅救我!我离家出走,差点死在雪山中,爹一定会狠狠地责罚我!”

女子轻轻一笑,说:“傻孩子,你爹怎么舍得责罚你?他听说安如月竟然让你遭受火刑,差点没一掌将她杀了。后来也是他带着鹰王四处寻你,将你从死亡深渊捞了上来。你命悬一线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守在你身边,他早就不怪你了。”

“真的吗?”哥舒夜雪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紧绷着脸,眼中似有薄怒闪烁,令人害怕,立即低下头不敢说话。

女子也察觉哥舒玄烨生气,说道:“你们父女就别重逢,应该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先走了。”

说罢女子从袖中发出一道竹节拐杖,撑着身子往屋外走去。

那女子走后,屋子内的气氛十分紧张,哥舒夜雪感觉放佛从父亲鼻间呼出的气都带着愤怒。

“你为什么骗她?”

哥舒玄烨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意,吓得哥舒夜雪不禁抱住双肩,将头埋低,下巴几乎要贴到了胸口。

“你出去中原一趟,竟然学会欺瞒长辈了?”

哥舒夜雪咬了咬牙,道:“是雪儿不对,请父亲责罚。”

哥舒玄烨抬手便要拍落一掌,掌风凌厉,将壁炉的火焰瞬间吹得几乎熄灭。这一掌若是落在哥舒夜雪身上,她估计要当场殒命。

他终究是没有舍得对她下手,收回了掌力,轻轻抚过着她苍白的脸,说道:“罢了,她说得对,我舍不得责罚你。”

哥舒夜雪心中一暖,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但想到父亲不喜欢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抹去眼泪,问:“爹,怀瑾他……他怎么样了?”

哥舒玄烨抽回了手,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又紧绷着,冷然道:“你觉得呢,我会不会让他活下来?”

哥舒夜雪身子一颤,瞬间心痛如万箭穿心,她抬头朝父亲望去,本想质问他为什么如此狠心,却又立即察觉不对劲。

父亲如此高傲,怎么可能趁人之危?父亲要杀楚怀瑾,必然会先救活他。

哥舒玄烨见她抬头,眼中先后掠过心疼、愤怒、疑惑、释然,脸上多了几分骄傲,道:“听说挚爱之人的死讯后,你依然如此冷静,果然是我哥舒玄烨的女儿。”

哥舒夜雪甜甜一笑,挽着父亲的手,说:“都是父亲调教得好。”

“放开。”

哥舒玄烨震出一道真气,哥舒夜雪的双手酥麻,只得放开了他。

“别想对我撒娇。”

哥舒玄烨一句话拆穿了她的心思,见她一脸懵然,不知所措,眼圈微微泛红的样子,有些心软,说:“雪儿,我和他之间终有一战,你最好和他保持距离。”

哥舒夜雪握着腰间的玉佩,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坚定,说:“爹,我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了。我会尽我的努力化解你们之间的仇恨,我绝不会让他杀你。”

哥舒玄烨微微一怔,听她前半句,他很是心痛,还以为她已经割舍了这段父女之情,听到后半截时才老怀欣慰,原来她心中还是有他的。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怎么化解?”

哥舒夜雪放下了玉佩,望着父亲,眼中尽是决绝,“如果化解不了,我宁愿代爹去死。”

哥舒玄烨身躯一震,眼中热泪几欲淋漓而下,转过身去,故作怒意道:“胡说八道!江湖之大,想杀我的人不胜枚举,你能为我死多少次?”

他的背影十分萧索,全无发怒时的那种气场,哥舒夜雪知道,他明明已经感动了,只是放不下面子,故意用暴怒来掩饰。她莫名地心疼起他来。

“罢了。我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不与你为难了。”

哥舒玄烨大概是担心语气太重,伤了她的心,话锋一转,说道:“既然你决心跟楚怀瑾在一起,那我就考察他一番。他若是能令我满意,我便成全你们,否则……”

哥舒玄烨骤然转身,眼中杀意森然,立即弥漫全场。

哥舒夜雪心知父亲能够松口已是不易,激动得不顾伤势,下床深深拜了一拜,道:“雪儿谢过父亲。”

哥舒玄烨见她如此,竟是当场愣住了。隔了好一会,他才想起地面冰凉,将她扶了起来,语气软了几分,道:“你先好生休息,隔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