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秋公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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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东吾山

很难去形容坐囚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舞墨觉得她的今日算是把人的一辈子都过完了。她曾经是受万人景仰的齐国公主,她的父亲便是天下最富有、最强大的齐桓公姜小白,在她此前的人生,真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哥哥公子昭早早被立为世子,而自己如愿许配给她所中意的季公子,没有像其他公主一般被随意嫁给其他的诸侯国君,从这一点来说,齐候是爱她的。

齐桓公很包容他这个女儿,在他看来,舞墨的外貌、才华,从来不输给他的儿子们,其豁达、坚韧、有勇气,是其他公主所没有的特质,她娇俏而不造作,自然率性、有智谋,也懂得做公主的本分。因此齐桓公待她和其他公主不同,自她及笄起便为他延师教学,无论是女红针织还是骑射武艺,一样都没有落下,不为别的,只觉着若是不培养她,便可惜了她那过人的禀赋。舞墨没有辜负齐桓公对她的期望,成年后便经常随在齐桓公边参加平乱、会盟等事宜,在国中常与稷下学宫之士们探讨学问,在众士间小有名气,也颇得管仲欣赏。

直到后来随公子昭救邢,舞墨在迎接的队伍中一眼便看见了鹤立鸡群般立在邢公子临身边的云霄。是的,也许云霄自己没有觉察到,但舞墨只看了他一眼,便看到他如深海般让人无法一探到底,澄澈幽深又坦荡的气质。这样的气质,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修饰,放在任何地方,哪怕是穿一身乞丐的衣服,他那珍珠般光芒却不炫目的气质都会无法掩饰地散发出来。

这是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舞墨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的一生将和此人紧紧系在一起,再也逃不脱,而她,其实也不想逃。

她是幸运的,齐桓公在清醒的时候下了诏书将她许配给云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安排这一切,齐国的变故便发生了。

现在她们都成了阶下囚。昨日高岸,今日深谷,这岂紧紧是她一个公主的命运?一旦落败,身首异处的公子公主们都大有人在。如今的她,身无分文,不名一文,前途未卜,生死难测。即将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囚车上,旱精开口了:“公子,这回遭了,我们要被送去东吾山,该怎么办?那可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都说叫你不要管世子的闲事了,你还管,这一回,准没有生路了,我怎么样,不要紧,可是公子您怎么能去那里吃苦?真回不来怎么办?”

“你知道东吾山?”云霄把旱精的絮叨滤过了。

“当然知道,我在临淄城内和刖人们住在一起,听说他们有同伴被抓去姑儿山做苦役,这些人去了以后就死生不明、消息全无,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知道。您说这地方可不可怕。”旱精自听易牙说他们要被送去东吾山,便开始惧惧不安,他的恐惧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传说中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去了,就回不来了。

“东吾山我不太了解,但是椒图我知道,传说它是龙王第四子,九尾、螺蚌身,全身布满硬壳,刀枪不入,凶猛异常、性格封闭。人们常将其形象雕在大门的辅首上,或刻画在门板上。它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若是有人不小心进去,椒图把壳口闭上,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在宫中也曾听说易牙把犯人押送到东吾山做苦役,哪里想到他用椒图守卫?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驯服它的?父候在时没有听管仲父的话把易牙三人彻底逐走,如今果然酿成大祸,如今宫中消息不通,我们又被囚,齐国这一场大乱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听着云霄尽量轻松的话,舞墨已经知道,他们此行要想活着回来,真的是太难了。

然而惆怅也罢,忧虑也罢,临淄城中的那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已经开始上演,但那些你争我夺、狰狞自私的嘴脸她一张也不想见到。她此刻只想陪在爱人的身边,和他一起去赴那一场没有回路的断头宴。

囚车很快来到东吾山,迎面三座巨大的山峰挡住了去路,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往山中,山上大片大片深紫、浅紫、紫白的香薷草正在盛开,无数昆虫在花朵间穿梭,有巨大的蓝色飞蛾、翡翠色甲虫,还有蝉,所有的一切都包裹在远处树林纯净的绿色中,与泛白的太阳散发出的亮柠檬色浅晕形成鲜明对比。

如果你因为欣赏到如此精致细腻的景致而忘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事实上在很多时候,美貌并不代表善良,丑陋的岩石或许包裹最上等的美玉。在这漫山紫色美景下,一场显而易见的苦痛旅程正等待着他们。

峡谷通道口只有少数几个漫不经心的军士看守,他们看也不看云霄三人一眼,只将手中马鞭一扬、一挥,将囚车赶进山中。关门瞬间合上,一个绿色的尾巴伸过来,在云霄、舞墨、旱精三人面前晃来晃去嗅了半天,再轻轻一带,将牢门打开。

舞墨惊恐地看到,这个尾巴末端长了一张奇怪的面孔,眼睛深陷,鼻子突出,嘴唇和周围的组织没有分界线,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肉团在不停地蠕动。

这个大肉团一边在云霄三人身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嗅闻,一边发出低沉的声音:“真好啊,又来新人了,让我闻一闻......有小年轻......还有个姑娘......我都提醒过他们了,姑娘力气太小,来了也不顶用,他们非要送过来......我看她最多能熬得了七日......那样也好,七日后正好是我的吃饭时间,上次那个老干柴棍口感太差了,不好,这次正好换换口味。”

“别动她!要吃你先吃我!”

刚才这只尾巴的自言自语被云霄打断,停顿下来,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绿色尾巴又伸过来,末端也长了一个和刚才尾巴一样的面孔,这个面孔在云霄的脸前面停留下来,嘴巴蠕动:“很好,有个不怕死的,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在这里,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痛苦,哈哈哈。”尾巴说完话,将身子像鞭子一样扬起,在云霄三人身上猛抽一下,抽得他们险些扑倒在地:“小可爱们,该干活了。”将三人赶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前。

一个领队模样的人递给云霄三人一人一个青铜锛,面无表情地道:“干活去,干不好,没有饭吃!”

云霄三人只好拿了青铜锛,沿着狭窄的矿井往里走。

香薷草,俗称铜草花,“铜草多,铜铁窠”,入谷之前看到山上那大片香薷草时,云霄便知道了,这东吾山下埋藏着丰富的铜矿。易牙抓了这么多的人送到这里,便是让他们给他开采矿藏,冶炼兵器,为有朝一日的九黎族重回中原做准备。

云霄、舞墨、旱精就这样被抓来挖矿。山门口看管他们的,就是上古之兽椒图。这种兽化身于海中,身上布满坚硬的外壳,刀枪不入。它有九条尾巴,每条尾巴的末端都长了一个脑袋,牙齿锋利无比,可以咬穿青铜兵器,也没有任何武器可以伤害得了它,由它看管的地方,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出去过。易牙用椒图来看守山门,真的是太合适不过了。这就是到东吾山的人为什么都有去无回的原因。

这真是一段艰辛而苦难的日子,他们被没收身上所有佩物、金银等等,只剩下身上穿的一身衣服。住在一个黑漆漆、废弃的矿井中,平旦便被吆喝着赶起来去不停地凿、运、铲、捶、淘,累得直不起腰来也不能停歇。每日只有一餐饭,饭食内容是煮得半生不熟的豆子叶。

一边是粗陋而少得可怜的食物,一边是体力消耗极大的劳作,云霄三人无奈地看到:一个刚才还在勉力凿矿的奴隶,下一秒便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没有人可怜或者同情他,奴隶们很快将他拖走,该干活的继续干活,好像这一切的发生和他们无关。在这里劳作的人,很少有熬得过一年的。

幸好旱精久居山中,知道哪里矿藏较为丰富,他总是能带着云霄和舞墨很快地完成领队交给他们的任务,这样他们才能按时领到那一碗几难下咽的霍羹。而且,他还总能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找来一些薯蓣、石耳、石荽、发菜等给云霄和舞墨作为食物的补充。这样三人才得以扶持着度过在矿山最初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月后,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中视物,对周围的环境也开始有所了解。

这东吾山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座矿井,数百名奴隶没日没夜地用火烧岩石,再往上浇水、凿、采,砍伐树木做支护,打出各种平巷、竖井、盲井,用绳索和木轱辘将矿石与地下水从竖井中提升到地面,同时将支护用的方形木框等材料运至井下。巷道就这样随矿脉不断延伸。

矿石开采出来以后,奴隶们将它们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拉到开阔地带,那里有建好的十来个炼铜竖炉,被木炭熏得黢黑的奴隶们不停地鼓风、冶炼,炼出青铜后再交给另外一批奴隶打造成各种青铜兵器等,当然也会顺便铸一些日常用的青铜簋、盘之类器物。

管仲在时,此矿山归宾须无管,干活的也是这些奴隶,那时他们一日三餐尚能得到保证。但是自从管仲去世,易牙便将此矿山接管过来,找来椒图守在山门口,奴隶们再也不见天日,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劳作、鞭子、饥饿、苦痛。

云霄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并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可能替舞墨多做一些,将旱精寻回的食物尽可能地多分给舞墨一些。

旱精还是那般,天天念叨“公子受苦了,”“公子下次不要管闲事,”等等,好像自己的身体倒不十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