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春秋公子记
32564200000042

第42章 旱精

云霄、明渊、扶桑、锦溪坐在房中,看着眼前这个双手被反缚到背后的家伙,只见他身材矮小,约高五寸,四肢短小粗壮,但面孔却是成年人的。他头发灰黑色,眼睛也是灰色,穿一件褐色的披围式葛衣,腰上松松地扎了根布条,裤子只到膝盖以下,没有穿鞋子,露出结满茧的脚趾头。

这种披围式葛衣是劳动者的通常穿着,方便实用,白天为衣,晚上作被。其穿法是:把几幅布横拼如一被单,对叠后将上方二角结束于右肩头,褶弯的一边则从左腋下绕过,便成一侧开口出臂,一侧袒肩露臂模样,长可及膝披围或束腰为服。如果需要,还可以直接作斗篷式披在身上。

此时他的假肢已经被卸掉,委委屈屈地站在房中间,全身散发着强烈的土地的气息,好比这个人便是泥土、草地、岩石、木头,甚至走兽,他的整个人和他脚下的土地已经融为了一体。若是给他披上鳞甲,险些会让人以为他便是一只穿山甲,天性无害,遇到危险时也会反击,但受人误解,所以常常把自己伪装、隐藏起来。

云霄发现他每只脚只有四个脚趾头。

“说吧,你是谁,为什么要‘偷’我们的鸿雁?”扶桑先发问。

“大荒山的后代从来不撒谎,大荒山的后代没有偷公子的鸿雁。”

“没有偷?那你把我们的鸿雁捉去,该不会只是想拿它当枕头吧?”

“大荒山的孩子捉了公子的鸿雁是有理由的,大荒山的孩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的安全着想,公子若是听我的,就请回空桑谷中,再也不要出来了,这里真的太危险了!”他这话却是向着云霄说的。

“回空桑谷中!你还知道什么?”云霄脑中灵光开始显现:“你就是在齐候宫中表演杂技的姚青!”

“公子已经知道了,请听从来自大荒山的告诫,马上离开!”姚青的表情很认真,又掺杂着深深的恐惧。

“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离开?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要再问我,”姚青说着,竟然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好像遭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哭着哭着还轻易地就将缚在他手上的麻绳挣脱开,用手背去擦眼泪:“大荒山的后代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应龙的后代去送死,大荒山的后代要让应龙的后代好好活着,可是他为什么不听我的!”

“应龙的后代!”明渊霍地惊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应龙的后代,应龙的后代,”云霄也喃喃念叨着:“大荒山的后代,”一边点头:“我知道了,你是旱精。”

“公子知道了,那就赶快回空桑谷,有很多很多的恶人要杀你,我一个人保护不了你,你还是赶快离开吧。”旱精姚青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还不停地把眼泪鼻涕往明渊身上揩。

云霄、扶桑、明渊师兄弟三人没有见过这样情绪说来就来,来了就散不走的人,简直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还好锦溪适时地上了一个糯米鸡圆,旱精接过来吃了,这才安静下来。

明渊赶紧把身边木几上一个彩绘有把漆木豆中装的几个糯米鸡圆都塞到他手中,看着他又使劲把食物往嘴里塞,直到嘴里再也塞不下,再鼓鼓囊囊地嚼完吞下,这才扯过一个蒲草垫让他坐下。

食物对人的情绪的帮助是出乎意料的,旱精终于安静下来。

云霄也坐下,温和地问他:“齐国的旱精只有你一个还是你的族人也在?”

“有好几个,上次在齐候宫中表演杂技的都是我的族人。”

“那其他的族人哪里去了?”

“他们表演完都回去了,我......我......我不忍心抛下应龙的后代独自面对危险,就留了下来。”旱精还在抽泣。

“你留下来是要保护我?那你为什么要抓我们的鸿雁?”云霄继续柔声问道。

“鸿雁带来的消息不利于齐桓公和太子昭,公子仗义,您若是知道他们有危险,一定不会抛下他们不管,所以不能让你知道楚国人要来的消息。”

“所以你就抓了它?你就那么确定我会离去?”

“公子没有回去,公子没有走,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割了楚国公主的马腿,让公主害怕后离开齐国,可是你竟然救了她......”旱精说着,仿佛对这件事情没有办好感到十分难过,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云霄接过明渊适时递过来的麻油酥递给旱精,耐心地道:“公主若真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上齐国和楚国马上就能打起来,我就更不能走了是不是?现在你好好地把你都知道的告诉我好不好?”

旱精吃完点心点点头:“我们旱精,住在大荒山的深处,守着大荒山里的财富,山里的宝贝很多,我们旱精吃也吃不完,但是我们最大的宝贝,是山里的矿藏,铜、錫、金、银、玉、各种石头,我们世代看守着它们,保护它们,就好像保护我们自己的生命一样。

“但是有一天,九黎族的蚩尤发现了我们山中的宝贝,他编造了一个天大的谎言,说我们旱精出现,天下就将大旱,只有烧死我们,天上才会下雨。那一年恰逢十日族与夸父族斗气,令天下大旱,九黎族人听信蚩尤的谎言,到处捉我们的族人去焚烧求雨,我们东躲西藏,只有少数族人藏入更深的山林中才活了下来。

“蚩尤的计谋得逞,我们也失去了我们的家园,眼睁睁地看着蚩尤率领他的手下霸占了我们的山林,开采我们的矿藏,冶炼出兵器去攻打轩辕黄帝族。”

“最后的那场大战就是涿鹿之战是吧?”扶桑轻轻地插了一句。

旱精点点头,抬起毛茸茸的胳膊擦了一下眼中的泪水,继续道:“是的,就是涿鹿之战,我们的人知道这场战争,但是没有力量去和蚩尤对抗,黄帝也险些败在蚩尤的手下。还好有应龙,就是应龙,他是鹰族和东海蛟族的后代,他武艺高强,是个大英雄,是他一剑砍下了蚩尤的头,给我们报了仇。也是他,找到我们的族人,把我们安顿在中荣山中,也是他不遗余力地去向世人解释大旱不是我们旱精引起的。我们感激他,把他当我们族的大恩人,可是他最后却因为帮助大禹治水累死了。

但是我们旱精是知恩图报的人,我们知道应龙死后的那个语言,从那时候起,我们的族人就以保护应龙的后代为职责,还好大禹知道这个预言以后,就把应龙的后代分散藏起来了,九黎族人派人寻找,但是没有找到,我们也是断断续续地知道他们的消息。直到去年,我们听说蚩尤的坐骑飞廉兽被一个叫鞁鞮的人杀死,我们以为他就是应龙的后代,就赶过去想要保护他,谁知道他竟然是假的!哼!”旱精说着啐了一口。

云霄想象着鞁鞮拿了那套羊脂白玉月光杯,吹了那个牛以后所遭受的后果,不由替他忧心:“那你是怎么确认我是应龙后代的?”

“我们打听到掉入黑石岭的还有两个人,你和赵衰赵公子,因此我们赶到齐国来找你们,要查清楚到底是谁杀了飞廉兽。”

“那你们是怎么查出来的?”

“飞廉兽全身皮坚肉厚,身有剧毒,若是被它刺穿皮肤,必死无疑,只有眼睛一处罩门,如果要杀它,必须是以利器从它眼睛刺进去,我们族中曾有人中过它的毒,死去的样子被刻在了石头上,这个我们从来没有忘。”

“这样也不能就判断赵衰和云霄是谁杀的飞廉啊。”扶桑没想到这个旱精看起来像个儿童般情绪化,但条理十分清楚。

“应龙的身边,有一头坐骑独角蛟,应龙死后,它也不知所踪。传说它一直陪在应龙的后代身边直到老去。后来应龙后人把他和应龙葬在了一起,取下它头上的那一枝独角做成发笄,只有在它的拥有者快要死去的时候才传给下一任继承人。赵公子父母俱在,而云霄公子已成孤儿,云霄公子头上戴的,就是经我的祖先亲自打造的鹰首角笄。这个角笄和一般骨笄不一样,鹰首蛟尾,象征鹰族和海神家族,有灵性,锋利无比,是飞廉兽的克星。公子您自己看看,您这个角笄和刺飞廉兽以前相比,是不是更通透、圆润,而且颜色也变绿了?”

“啊——”云霄这回真的惊讶了,他在鸩鸟巢中的那个梦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无人的沙滩,群青色的大海,宝石一样的天空,鲛公主轻盈的白色纱裙,颀长健壮、坚毅果敢的鹰族王。原来自己的身上,背负着这样厚重的身世,母亲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便离去,自己也无从得知,如今听到旱精说来,心中的那一阵汹涌翻滚早已将他的整个人淹没。他颤抖着将手伸到头上取下角笄,仔细摩挲,最近几个月,他是发现角笄的颜色正慢慢地由以前的乳白色变成浅绿色,他原以为这是戴久了风吹日晒所致,哪里能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这根多次救得他性命的角笄,竟然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最忠实的伴侣。

原来亲人从来不曾远离,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扶桑上前轻轻地揽住云霄的肩膀,又对旱精道:“你知道云霄师弟是应龙的后代,来保护他,那九黎族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如何知道的我们不清楚,但是他们买刺客杀公子,那肯定就是已经确定了。我想办法在易牙离开后混进宫中,编了公子遇刺的戏对云霄公子发出警示,可是公子没有反应,我只好每日在晋馆附近巡视,第一个刺客收了钱,在晋馆门口沽酒坊坐了三天后不知道怎么离开了,我就杀了第二个刺杀公子的刺客。”

“我认真看戏,哪里能想到是你在示警呢?”云霄哭笑不得。

“演公子的那个伶人头上插了和你头上差不多样子的角笄呀,我还唱了《十亩之间》,我以为那首归隐的歌,你应该听得懂的!”旱精对云霄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感到十分失望:“我最后还用手指他的。”

“谁会去注意一个演戏的人头上戴的发笄呢?再说你那个骨笄也太简陋了,看上去就像一根木棍!归隐之歌,《十亩之间》,倒是颇费心思。”云霄开始想他最近还错过了哪些细节,有哪些事是像旱精演戏这件事一样,被他遗漏了?刺客?虞国人?易牙?还是齐候身边的另外的人?他苦苦思索,然而他的眼前好似笼罩着一片迷雾,光线被阻隔的厚厚的灰色云层之外,怎么也照不进来。或许没有什么谜团了,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那刺客果然是你杀的。”明渊接口道:“可是听说那刺客武功十分高强,你是如何杀他的?”

“他的武功是很高强,可是他不会注意到一个靠卖糖炒栗子,早出晚归的断腿人会想杀他的,我趁送他炒栗子的机会很容易地就把他杀了。”旱精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再装到你的独轮车里推到城外乱坟岗扔掉?”云霄无奈道:“你做这些事,为什么不来和我们说一声?要不是我们今天找到你,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杀了易牙派出来的刺客,暴露了自己,万一九黎族人抓到我,一定会把我送去祭旱,再说这些事情不能让公子知道,否则以公子的性格,知道有了危险,就更不会离去了。”旱精还是坚持:“我的意思,公子还是尽快离开的好,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了,否则你将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你才偷偷地做这些事?”云霄回过神来:“那虞国刺客是易牙派来的吗?”

“虞国人?”旱精表示疑惑:“我没有听说虞国人要刺杀你们。”

“师兄怀疑虞国人也是受人指使?他们不是想杀重耳公子来报灭国之仇的吗?”明渊有些疑惑,他这位云霄师兄是不是有些过于敏感了。

“灭国之仇要报,也是报现在的晋候夷吾,对于已经亡国的虞国太子来说,刺杀一个出亡在外的重耳公子,并不能使他们扬名、受益,因此,刺杀重耳叔父并不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这件事情或者另有内情,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云霄对这件事情的隐忧还在。

“那师兄当时没有拷问一下那些虞国刺客,把事情问清楚岂不好?”

“我们都打算放了他们,又去拷问,放他们的恩情没有了,徒增仇恨。再说他们死也不供出幕后主使,也算是讲义气之人,令人佩服,所以我没有拷问他们。”

至此明渊才不得不佩服云霄的胸襟和见地,若是那个决定九黎族命运的预言是真的,那也只有云霄这样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才能承担,他不禁为云霄的前途忧心,同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陪在他身边保护他。

“现在可以确定,齐候身边易牙、竖刁是九黎族后人,楚国令尹子玉也是。那和易牙走得最近的公子无亏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和他母亲长卫姬有没有被卷进去?齐桓公知道九黎族的事情吗?现在看起来是不知道,若他齐桓公不知道易牙和楚国人的计划,那他岂不是很危险?”扶桑像是在问大家,也像是在问自己。

问题太多了,云霄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回答。

“齐候应该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否则易牙和楚国令尹子玉就不必用暗号联络了,至于公子无亏,我们只能希望他没有被卷进去,毕竟易牙这个人,心狠手辣,甘愿杀自己的孩子来取悦齐候,他想从齐候身上得到的东西,肯定不止一点半点。”眼前的局势开始渐渐明晰,云霄很快下了决定:“姚青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们,但不可再私自行动,一切要听从我们的指挥。既然现在敌我已明,就不必再去害怕和隐藏,从现在起,我们要尽一切力量去阻止他们!”

明渊和锦溪也兴奋地跳起来,跳到院中,一边舞剑一边唱: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旱精劝说失败,反而激起了这几人的斗志,十分懊恼:“早知道就不说这么多了,这下可好。”

“楚国公主入了宫,又有易牙,只怕齐国大乱要提前来临,当务之急是先把重耳公子送出齐国,再来解决齐国的问题。”扶桑很快便看清楚了当前的局势。

“嗯,我看楚国令尹子玉对随侯、黄国世子颇有敌意,随黄两国又与楚国相邻,也要提醒随候和黄国世子暮歌,让他们尽快赶回黄国,以备不测。”云霄补充道。

“对,就这么办。”明渊一听有事要办,早就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