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狄雅醒了过来,后背全部都是冷汗。这样的梦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会让她感觉到凉意寒彻刺骨,自地狱归来伴心有余悸。后来她发觉把她从梦境中拉扯出来的不是闹钟,而是门铃声。
狄雅是职业作家,她居住的地方除了编辑和亲人之外极少有人知晓,而他们来探访之前一定会给她打电话。她想不出来之前接过这样的电话。
她随手拿起一块毛巾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揉着沉重的脑袋去开门。
屏幕上显示按门铃的是个纤细漂亮的女孩子,她身材高挑,但那张脸十分稚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她有一双特别清澈明亮的眼睛,隔着屏幕仿佛都能听见泉水叮咚之声。
“狄雅老师,我是孔悦,我和您约好下午来采访的。”女孩子彬彬有礼地说。
狄雅这才想起女孩是本市少年作家协会的小记者,之前和她约好进行一个简短的采访。孔悦是初二的学生,代表的是《少年报》,她的指导老师在行业内非常受人尊敬,特意打电话来拜托狄雅,所以狄雅不得不给这个面子。
孔悦进门之后看见穿着家居服、披着头发的狄雅有点儿激动,结结巴巴地说:“狄雅老师,我……我看过你的书,我们学校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本您的书……”
狄雅二十七八的年纪,长得瘦瘦小小的,眉清目秀,单身未婚,住着市中心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客厅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了,各种书刊杂志堆放得到处都是。她站起来比孔悦还矮半个头,很难想象眼前这位睡眼惺忪的年轻女性是写出风靡校园的心灵鸡汤式系列的作者本尊。
孔悦自己也收藏了狄雅的一套书,她说,“我看过您那套‘与这个世界相处’的系列。”
“什么系列?”狄雅随手拿了个橡皮筋扎头发,刚刚睡醒的她有点儿想不起来。
“《与家长相处》《与老师相处》,还有《与朋友相处》,就是这个系列。”孔悦端端正正地坐着,谦虚地表示她的迷妹身份。那套书是她六年级是妈妈送给她的,对她十分有用,现在都还摆在她的书架上。一想到作者本人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扎头发,她就很激动。
可对方只是回了她一个字:“哦。”
“.…..”对话顿时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或许只是孔悦感到尴尬而已,狄雅在旁边的沙发坐了起来,盘起腿,十分自然。
孔悦有些后悔自作主张地把采访地点定在别人的家里了,说到底,家是私人的地方,不适合做采访。
“狄雅老师,您写了这么多关心青少年成长的文章,是因为您很有爱心吗?”孔悦想开启话题,很诚恳地问道。
狄雅疲倦地看着旁边的绿色盆栽,懒懒地说“不,我并没有多余的爱心。”她发了一会儿呆,“只是有人提出问题,我碰巧知道答案,于是做出回答而已。我不觉得我是个有爱心的人。”
青少年情感专栏作者狄雅竟然说自己没有爱心?孔悦感觉到了窒息,这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回答。
仿佛是为了打破沉默一般,狄雅用一种随意的口气和她聊起了家常:“关于爱心这件事,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狄雅经常在文章里讲一些小故事,大部分都是和青少年生活相关的。孔悦以为她要开启讲故事摆道理的模式,立刻竖起了耳朵。没想到对方讲的故事和她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经常会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生活在古代,会目睹那些悲惨的底层人过的日子。我心里很难受,但是每次要我去帮助他们的时候,我都是心怀畏惧的。”
咦?古代故事吗?孔悦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狄雅老师要出什么牌。
“我梦见了古代监狱的处刑现场,里面的刑罚方式突破了人类折磨同类的想象极限。最可怕的不是里面的残暴施虐和被虐之人的痛苦,而是里面每个人都把这一切看成理所当然。双方都沉默地进行着,囚犯们甚至摆出了配合的态度。我震惊于大家处境的悲惨,非常想帮那些人求情,可是我身后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告诉我,如果我为他们求情,我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啊?”孔悦愣住,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奇怪的梦境。
“虽然很同情他们,但一想到要损害我自己的利益,我就掉头离去了。梦境里我做出的是非常本能的选择,你现在还觉得我有爱心吗?”狄雅嘲讽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
谈话进入了僵局,和孔悦原先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她狼狈而匆忙地结束了采访,离开了狄雅的家。
狄雅靠在窗口看着楼下孔悦慌乱的身影,突然惊觉自己和一个初中生说了这样的话也许并不恰当,她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
是刚睡醒的缘故吗?否则她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孩子说这样的话?她完全可以像平时面对真正的记者提问那样,用平缓温和的语调谈一些关爱青少年成长的话。她仿佛听见了小女孩心里自己形象坍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