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淡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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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是谁长叹,幸毋相忘

执笔/残蝶零

是连春风都不愿度的玉门关,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久长,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慢慢就失去了知觉,如同树上料峭的枝桠一般,惨惨淡淡。他们已经在这儿困了三个多月了,千里冰封,而战局也像化不开的冰块一样僵持着,军情紧急,除了军报的传送之外,他们与外界的联络早已断了。

篝火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北漠的烈酒发出一阵阵浓香,他小心翼翼的拿起匕首在竹简上刻字,有人过来调笑,他如同或者宝贝一般将它揣进了怀里。其实根本不能算是竹简,不过是他偷偷藏起来的一小段竹子,被他做成了简陋的竹简罢了。他望着帐篷外漫天的飘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哪怕天气照样没有起色,他的内心也是雀跃的,归根结底春天是不远了的。

其实他明白,像他这样满心期待的人还有很多,三年转瞬即逝,将军早已发话,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不一定是要衣锦还乡,吹了三年的北风。总想喝一口故乡的热水,因此,紧张的氛围中隐隐约约流露着兴奋。

他还记得她扬起的笑脸,双眸波光潋滟,比最清澈的溪流还要干净,仿佛有光芒藏在梨涡间。他还没有忘记她飞扬的裙摆,桃花渐落,她就在桃林里转着圈儿,睫毛轻轻颤抖,像要化作蝴蝶飞去。他总是想起柳絮纷飞的时候,她在他耳畔轻轻的说“我等你三年。“他在沙场上流尽了血,也要活下去,就为赴她的三年之约。

他说,其实她是不愿意嫁给英雄的,她不愿让他上战场太危险,虽然足够辉煌,但上天总是不会让辉煌持续太长时间,她只想有一个人,平平淡淡的度过此生。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不是非要出人头地,只是一旦有了喜欢的人,便忍不住想要成为她的英雄,他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善解人意的她终究是不忍心看他的一身抱负被埋没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想,过平淡恬静的日子才好。但是遇到他之后,就开始觉得,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英雄,只要是他就好。于是有了三年之约,于是有了一定要活着回去的信念。

有雪花飘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冷的,让他突然想起,那时候的柳絮也是这样飘到她的睫毛上,他动作轻柔的为她拂去,然后扬鞭策马离开,可是哪怕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柳絮微软的触感。就像这片雪花一样,起初是微凉的触感,但是到了后面就化作了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不忍看他受寒。

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连鸿雁都觉得吃力,她却不厌其烦地给他写长长的信,一卷沉重的竹简,像是连同那份少女心事一起交付在他手中,然后又沉甸甸滴落进他的心底。可是她的信已经有许久不来了,他只能凭着回忆,凭着想象,一点点勾勒出她想说的话。

这会儿,江南的柳树应该发芽了,带着焕然一新的嫩绿,不知是谁家的桃花先绽放,于是接二连三的就有了争奇斗艳的场面,连带着天边的云彩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然后倒映在水中,随着船夫咿咿呀呀的摇橹声,荡进了梦里。

可是大梦初醒,他环顾四周,依旧是茫茫的荒原。江南的春天远赴玉门关,尚在路上。

有士兵会在梦醒时大哭,声音里带着思乡的哽咽,尘满面,鬓如霜。他是从来都不哭的,因为她从未后悔从戎戍边,他的身后就是家国,就是她。

他从不告诉她,她就是他握刀的理由。他追求的不是封侯拜相,而是她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澄澈。那时候他没有显贵的身份,也没有万贯的家财,但是她依旧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熬过了豆蔻,成了他人眼中的老姑娘,他又怎能辜负她的期待,或许,他给不了她十里红妆的排场,却一定会护她一生周全。

最后一战吹响了号角,旌旗猎猎,战鼓声声。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有热血扑面而来,染红了他的铠甲,染红了脚下的白雪。他知道其实他们是不占优势的,匈奴蛮横,可以以一敌十,可是汉军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很多人也知道,但是他们都不怕归乡会成为一个执念,而有了执念的他们,愿意以身筑长城。

他的手已经开始发麻,喷洒在脸上的,不知道是敌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当有人将长矛刺进他的身体,他竟然还有力气反手将敌人砍到。但是他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他倒在了雪地上,竟然没有感觉到冷。周围的喊杀声逐渐淡去,他伸手想要碰一碰那卷他一直珍藏着的竹简。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只有十四个字,他本来有许多要说的,絮絮连绵的梦境,叨叨西北的荒漠,可是那么多话,竟然在落笔的时候凝噎。这是他给她的信,只是这几个月消息封锁的厉害,他没有机会传一份家书,与家书放在一起的,是一块琅玕。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想,多好啊,马上就可以回去了,我终究是不会辜负你的等待的,且再等等吧。但现在,他竟然无比庆幸,这封信还没有送出去,终有一天,这封信会同他一样,埋在这座山里,化作悲怆的飞灰。

在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她说,父亲总是催着她的婚事,然后含蓄的问他何时能归。她不想问的太明显,怕得到的答案让自己失望,但是她又想问,期待着他的回归。哪怕没有见面,他也能够想象出她娇软的声音。

那时候他心中有点儿酸,恨不得插翅回到她的身边,所以有了这卷竹简,有了一块让她表达情意的琅玕。他故意没有提自己快要回去了,因为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会第一个出现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的表情从惊愕到欢喜,然后有些失态的抱住自己。可是这个惊喜注定是没有了的,现在他只想着,也不知道他父亲为她说的亲事好不好,现在他只想着,希望那个傻瓜不要在军队路过的时候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寻找他了。

希望你忘记,然后欢欢喜喜的活下去。

幸毋相忘,这个词,是属于幸运的人的,只有幸运的人,才可以殷切的要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呀。而那些已经无法赴约的人,心里想着,千万别忘记,却要说,愿有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十里红,将你捧在手心。愿你的余生,都笑容明媚,都生活精彩。

温热的竹简,竟不知什么时候凉了下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