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封魔奴
32547000000001

第1章 碎叶琵琶

陇西道是帝国西屏。前朝末年,天下纷扰,群雄逐鹿。此地为西凉木扎耶所据,丝路咽喉,北抗厥厥,东扼金城,实要冲之地也。本朝大宁开国之时,联合西凉夹击关内诸郡,不料木扎耶狼子野心,窥视中原,胁金城之地欲进犯长安。天顺三年,上率三十万大军击陇阳,灭西凉,设陇西道。自此,天下大定,海内生平,距今已二十余年矣。

这一日,陇阳城酷暑难当。正午时分,虽已开市,却鲜少有人在街上行走。凡是进了城的商队都径直投了过所往邸店住下。陇水自西向东将城池割为南北两部,此外陇阳城还有地下冰泉水脉。因而今日,全城老少要么在河边沐浴嬉戏,要么在井边享用洌洌清甜的泉水,倒也快活。忽然,北岸嬉闹的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一匹快马穿过,岸上的人为了避道纷纷“扑通”一下跃入河水中,才回神看清了骑马的大汉。

那人穿皂衣,胸前背后的圆圈内写着一个“安”字,原来是陇西节度使府的小厮曹玉。他急急地要过正定桥往城南去,可满满一桥人拦着道,一时让不开,他停住马高喊:“让一让!大伙!都往桥下散!”

众人一瞧是使府的人要过桥,开始慢慢往桥两边挪去,一时摩肩擦踵,七嘴八舌,混乱不堪。好容易桥上让开了一条细细的通路,曹玉怕惊了马伤到人,遂下来牵着马缓缓而过。刚到南岸,正欲翻身上马,河边茶馆的二楼传来一个熟悉的招呼声:

“哎呦,这不是曹爷嘛!”

曹玉抬头一看,喜道:“王妈妈!您怎的在这儿!我正急着要去找您呢!”他忙把马拴在店门口,上了楼。

“瞧这急的,一身汗!快来喝一碗茶,我晾了好一会子了,倒被你捡了便宜去了。”这王妈妈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纪,经营着陇阳城内最大的酒楼——夜行游羽庄。

曹玉抄起茶盏就喝了个底朝天,茶汤顺着嘴角稀稀拉拉流了一胡子。王妈妈和一众姑娘都笑得合不拢嘴。

“说吧,什么事儿叫我们曹爷这么火急火燎的。”王妈妈忙拉了曹玉落座,替他擦了擦嘴,方才自己坐下。

“还不是老爷嘛!”曹玉从怀里取出几张请帖,接着道:“今儿老爷有要客,叫请几位仙鹤一品的姑娘,当然,最最要紧的是碎叶国手,一定要来。”

“嗨!我当什么事呢,还要劳你的驾。”王妈妈客气道。

“不不不,此次不比平常,一定要精心着些,仔细着些。不止今日,接下来一段日子您都要预备着,随叫随到!”曹玉一面将帖子递给王妈妈一面说。

“谁要来呀?”王妈妈侧过身,用扇子挡住脸颊,眼神中流转着那股子媚,哪一个男人见了都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肠子肺登时就掏出来。曹玉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哪里经得住这一下勾。他四下张望,见并没有外人,双手抬起作了一个揖,并不敢发声,只用口型吐出了两个字:

“皇上!”

***

“起了起了!”轻素被猛地踹醒了,还没有缓过劲来,肚子就一阵疼。

轻红将水盆和帕子交到轻素手里,拍了拍门道:“先生,该起了!安将军晚上有大局子,刚着人下了帖子来请的!”

“嗯,进来吧。”门里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轻素忙跟上轻红的脚步进了房间,将水盆放在架子上,架起桌上的铜镜,又从柜子里取出妆奁匣,一层层打开。她这一厢刚忙完,轻红已扶着碎叶从塌上走过来了。

碎叶坐定,瞧着铜镜里模模糊糊的脸,仿佛看到的是扒干了精血的骷髅,可能最近是有些不大节制了。毕竟歌妓歌妓,终究还是落在这“妓”字上的,“歌”只不过是为了“妓”助兴罢了,分清了主次,就不会为铺天盖地的赞誉而飘飘然失了本分,会吟诗清唱自然是好的,但也决不能允许污了颜色。

“安将军不俗,并不喜欢这些虚的,只消用一些上好的粉即可,我面色有些差了。”碎叶吩咐道。

“那怎么行!安府的局子岂可怠慢。先生,不如穿五色锦的长裙,外头就罩那件紫绡的可好?”

碎叶点点头。

轻红应了,转身对轻素说道:“快去准备香球为先生熏衣裳,顺带叫一碗汤面。”

轻素拿着香球急急下楼去领青木香,只见楼下已忙成了一团,四位一品的姑娘:赤闻、水喙、尚皓、玄栖和一众侍女们都在各自化妆、梳洗,忙碌中夹杂着难掩的兴奋之情,交头接耳的窃语里,她似乎听到“皇上”这两个字。王妈妈搬了一张马扎坐在正厅,在派牌子领东西,瞧见轻素下楼来,赶忙叫住她:“轻素,你过来。先生可短缺了什么?”

“姐姐叫我下来拿青木香薰衣裳呢,还要一口汤面垫垫饥。”

“可巧了,昨儿石盘陀进城,我好说歹说买下他半两青木,这厮死活要运到京城去,说价格可以腾百倍。当真是瞎了他的狗眼,当年还不是全靠我们得的这幅家当,而今居然跟我论起斤两来,下回我撕了他那张皮来当坐垫!”

“呀,只得了半两……”

王妈妈将令牌给了轻素道:“你去都领了吧,也只有先生配用青木的。汤面一会子我亲自送上去。”

轻素应了,去库房领了香料,用蜡烛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放进香球里。她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然而今天这不一般的氛围让她有一种坚定的预感:终于能够听到先生弹琵琶了!她追随举世无双的“碎叶琵琶”之名,卖身进这夜行游羽庄已经有小半年了,可以说就是为了目睹今晚的这一刻,她心里面的期待和快乐简直要炸了出来,熏香的烟雾也随着她的颤抖涟漪般地在空气中弥漫开。今天一定要将所有的工作做好,决不能像平时一样莽撞失了分寸,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轻素回到房里的时候,长裙和紫绡上襦都已经铺开在衣架上了,她一手拿了扇子,一手提着香球将烟雾缓缓扇到衣衫上。像这样一寸一寸地要反反复复熏三遍,统共要半个时辰,熏完手都要断了。不怎么考究的地方一般都在炭火盆子里洒藿香,上置笼子,然后将衣物罩在笼子外烤炙,但是那样熏香容易把衣服熏出褶皱来,终归不大精细。而今晚上,万事她都想做到最最精细。

不一会儿,妈妈亲自端了汤面上来,并将中午从曹玉处听到的都告诉了碎叶。碎叶一边吃着面,一边微微摇了摇头道:“这事可奇了,安将军何等缜密之人,怎么可能圣驾今晚要来,现在才叫我们准备呢?”

“圣驾的事谁说得准,一时兴起也是有的。”王妈妈回道:“倘若真的叫我们撞上了,以后金银吃用不愁还在其次,先生您,可定要名垂青史了呀!”

呵呵,自古红颜多薄命,垂它做甚,还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最牢靠。碎叶心里这样想,面上却回道:“那可真是我们庄子的造化了!”

“您这几日千万多留神,早点歇着,别再整夜整夜熬着了,多厚的粉都盖不住的!”王妈妈叮嘱道。

碎叶一颔首道:“放心吧,妈妈,我自有分寸的。”

“轻红、轻素,你二人今天也跟着去。好好服侍先生,机灵着点儿。”王妈妈转身吩咐她二人。

“是!”

“行了,你们接着准备吧。还有什么短少的就下来问我要。”王妈妈离开之前又加了一句。

二人忙着替碎叶梳妆,虽然碎叶一再要他们简单些就好,轻红还是挽了一个随云髻,将平日不用的玳瑁簪子翻了出来。等全部穿戴好,太阳已斜照,碎叶打发两个侍女下去也吃一些东西垫垫饥,她一人静静呆坐了一会儿,从柜子里取出平织菱绸套子罩着的那一把——

碎叶琵琶

虽然它早已天下闻名,然而装饰却并不繁复。通体黑漆莹莹发亮,在不同角度的光照下,漆面会反射出像彩虹一般的光泽。因而它不需要满身的螺钿来吸引目光,表面嵌螺钿实际上不利于腔室发声,这点鲜有人知。碎叶是一把曲颈琵琶,听过演奏的人都说它清婉如玉碎,急催如奔雷。

二十多年前陇阳城之战时,木扎耶的女儿伊兰公主一袭青衣纱帽,怀抱着碎叶琵琶坐在马面墙上弹琴助阵,起先裂帛阵阵,气势如虹。后来战事胶着,公主遥遥见到父兄死于乱军之中,猛地,琴声呜咽,每一拨弦,如心头剜肉,两军将士闻之,无不掩泣。据经历了此事的士兵们讲,那一刻真真觉得生死无常,哪一个家中没有老父慈母爱妻娇儿?尸横遍野开肠破肚血染城池,可是,搏杀何为?于是,前一刻还是鬼面修罗的将士们,忽然都不能动弹了一般。既然木扎耶已死,徒然的反抗并无意义,徒然的杀戮也无意义,眼看着一场在所难免的屠城居然就这样停了下来。当日的伊兰公主,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菩萨转世,带来了大光明大解脱。也因此,碎叶琵琶名震天下。

它的每一代掌琴人都是女子,然而没有一人活过三十岁的,无形中也使这把琵琶愈发传奇起来了。碎叶是它的第七代掌琴人,八年前,她凭借一手超绝的《饮马长城窟》赢得了鷟鸑岐鸣试,成为国手,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碎叶琵琶。此后她改了艺名,人琴同名,皆是世所罕见的清雅卓绝,自然身价飞腾,遂成为一代名妓。碎叶自认为在技法上早已天下无敌了,虽然她的每一次弹奏也能让人心神浮动,却从没有达到过当年伊兰公主罢停两军之战的那份张力,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

她细细调好了音,弹了一首较为轻快的《剪朝霞》找了找音感,平日里只用普通的琵琶练习,忽然又换上了碎叶,有些不习惯了,就这样浅弹清唱了一会子,轻红轻素已在门外催促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