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期。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轨范:行动所遵循的标准。,世事也仍然是螺旋螺旋:像螺蛳壳纹理的曲线形。这里形容世事的纷扰,也指作者内心的芜杂。。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一九二六年四月,驻守在北京的冯玉祥的国民军和奉系军阀张作霖、李景林所部作战期间,奉军飞机曾多次飞临北京城进行轰炸。。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水横枝”:别名栀子。生长在地上,开白花,很香。在广州等南方暖和地区,截取一段,浸植于水钵中,即可生长,可作盆景。,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流离中: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惨案”后,北洋军阀政府曾拟通缉当时北京文化教育界人士鲁迅等五十人,因此作者曾先后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国医院等处。在避居德国医院时因病房住满,而被迫住进一间堆积杂物的木匠房。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学者们:指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顾颉刚等人。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
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