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紧锁的眉头在听到周易这句话之后不但没有更加皱紧反而慢慢松展开来。
他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
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疑问。
周易点头,道:“不错。”
他确实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的。
从遇到老人开始,借口讨水喝,再借口留下吃饭,一切一切都在周易的计划之中。
“原来如此……”老人叹气摇头。
是他老了,看人也越来越不中用了。打从一开始,他就被人算计好了一切,可偏偏他还不能对算计他的人生气动怒,因为那人根本没算计要从他这里得到或拿走什么。
他没有什么损失,若真要说有,也不过是帮他们开了门,进了镇,再贴上一壶水,一顿饭,还是心甘情愿的顺便。
“你们走吧。”
老人拂了拂袖,转过身。
周依依望着老人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老人仿佛一夕之间就苍老了许多,整个人精气神都颓废松散了下来,语气平平没有了方才的霸道冷漠。
周易不再多言,朝着尚处于愣神还未回神的妇人拱手道别。周依依呆呆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目光寻找到被妇人牵在身后的小包子,朝他使劲挥手。
小包子看见她也从妇人身后跑出来。
周依依跑到他身边,蹲下身和他说话。她不过比小包子只高了一个半的头,蹲下来反而还矮了小包子一些。
她说:“周易说我们会暂时在这里住下来,我反正都是听他的,他说走就走,他说留就留,总之我都是要和他一起的。”
周易听到这一句,嘴角稍稍勾了勾,心情很是愉悦。
“你要是有空可以过来客栈找我玩。额,不对,我还不知道他准备要住哪间客栈……那这样吧,还是我过来这里找你玩好了。”
小包子咬着嘴巴听她说话。
“我可以过来找他玩吗?”周依依仰头征求妇人意见。
小包子也跟着周依依一起抬起头,表情乞求地仰望着妇人。
妇人笑,说好。回头又看向老人站着的地方。老人背对着他们,并没有说不可或反对。
不说话就代表是默许。
周依依立刻高兴地对着小包子说:“你看,你阿娘和你爷爷都同意我过来找你玩了的。”
小包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抿着笑唇重重点头,说:“嗯!”
周依依伸手,勾了勾小拇指。
小包子表情茫然,有些不懂。
周依依看了,又抓起小包子的左手,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小拇指勾住了小包子左手小拇指。
“盖章!”
大拇指重重按住小包子的大拇指。
小包子表情懵懂地看着两个人的手。
“约定好了哦。”
周依依笑着起身,再次挥手道别。
就在两人将要踏出花厅大门的时候,老人再一次开口道:“既然你们执意要留在这里……”
周依依收回抬起的右脚,又转回身。
“我最后给你们一句忠告。”
老人的声音沉沉的,像是被压了一座山在身上,沉重的压抑着。
“不要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姓名。”
又是姓名?
周依依瞪大眼,望一望小包子又望一望老人。
原来不能说名字这个梗不但是小包子要遵守连他们也要遵守啊?
“为什么不能说名字啊?”周依依坚决贯彻不懂就要问的好习惯。
“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只需要牢记并且照做就行了。”
老人最后一次转身看向他们,目光相比之前,缓和之下又多了几丝担忧,对他们前途命运的担忧。
“在这里要想平安活下去你就必须牢记我说的这句话。这是忠告,更是警告。”
==
小包子看着已经空荡荡的院子,忍不住抬起自己左手瞧。
就在刚刚,有人在这只手上和他做了一个约定。契约结在小拇指,盖章印在大拇指。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郑重地做过过约定。也很久很久没有人对他说我们一起玩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娘亲和爷爷就不许他一个人再出门。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从前热闹繁华的小镇忽然之间就变得冷清冷漠。
邻里之间不再相互关切问候,他的几个好朋友也都被各自的爹爹娘亲约束在家不再让他们轻易出门。很久很久没有过玩伴,小包子时常觉得孤独,可又不敢跟爷爷跟娘亲说。
在他还懵懂的时候,爹爹突然就离开了他们。当着他的面爷爷跟娘亲虽然不说,但娘亲时常躲在夜里偷偷地哭。那时候刚失去爹爹,他时常做噩梦,夜里吓醒过几次,却发现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揉着眼睛出去找娘亲,天空却忽然炸响一道雷,忽然下起一场雨。雷声打得轰隆隆,他吓得一路快跑找娘亲,却在摆着爹爹棺材的灵堂外面不小心听见爷爷和娘亲在里面说话。
那时候他正伤心爹爹没有了,却听见爷爷和娘亲说:“国邦是被人害死的。”
天上一道光打亮,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清楚照在门框上。
天上一声轰雷响,他听见自己左边心口下面有个东西跳的比雷声还要响。
他听见娘亲抽抽噎噎在小声地哭,他听见爷爷的声音苍老又沙哑。
爷爷说:“都怪我给他起的这个名字,都怪我给他起了这个名字!那么多的字,那么多的选择,我给他起什么名字不好,为什么偏偏叫他作国邦?国邦国邦,安国定邦。要是我知道,要是我早知道,我的这个心愿放在他身上有一天会害死他,我宁愿当初不给他起这个名字!宁愿不给他起名字!没有名字,他就不会死,没有名字,他照样还是我儿子!都是我的错啊……”
那天晚上的风很冷,雨很凉,他淋了雨冒着风跑回房,糊糊涂涂地睡过了一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娘亲红着眼睛搂着他,一口一口为他喝很苦很苦的药。
爷爷说他着了凉受了风寒才发热,吃了药就好了。于是,他乖乖喝干了那些很苦很苦的药。
爷爷说以后不要随随便便一个人出去了,于是他乖乖待在家里再也不出去。
爷爷说从今往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的名字是什么,于是他乖乖听话,谁问了他也不回答。
他这样乖乖听话,是不是爷爷和娘亲就不会像爹爹一样离开他?是不是他也不会离开他们了?
小姐姐告诉他,她叫周依依。
他其实也很想很想告诉小姐姐他的名字叫什么。
他姓顾,名澜。
他叫,顾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