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汉字在日本还很困难,在中国恐怕更难。我所以主张先行施用注音汉字。联合国文教会议这回建议“全世界联合清除文盲”,我们的国语教育也该以清除文盲为首务。现在讲清除文盲,跟清末讲开通民智态度不同,但需要还是一样迫切,也许更迫切些。清除文盲要教他们容易识字,注音汉字该可以帮忙他们识字。说起识字,又来了一个问题,也在国语教育项下。标准语得有标准音,还得有标准字。这些年注意国民教育的人,有些在研究汉字的基本字汇。战前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庄泽宣先生编辑的《基本字汇》,综合九家研究的结果,共五千二百六十九字。照最近陆殿扬先生发表的意见(《文讯》新六号,《关于字汇问题》),“宜以二千五百字为度”。这种基本字汇将常用的汉字统计出来,减轻学习的负担,自然很好。但是统计的时候不能只注意单字,还该注意单字合成的词汇,才能切用。有了这种基本字汇,还得注意字形的划一,这就是陆先生所谓标准字。
陆先生指出汉字形体的分歧和重复,妨害学习很大。这种分歧和重复如任其自然演变,就会越来越多,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前历代常要规定正体字,教人民遵用;应国家考试的如不遵用,就是犯规,往往因此不准参加考试。这倒不是妄作威福,而是为了公众的方便,也就是所谓“约定俗成”。记得魏建功先生在教育部召集的一个会议里曾经建议整理汉字形体,搜罗所有汉字的各种形体,编辑成书,同时定出各个汉字的通用形体,也就是标准字。但是这种大规模的工作,需要相当多的人力财力和时间,一时不容易着手。也许还得先有些简易的办法来应急,这种得“专门从事语文”的人共同研究才成。还有,王了一先生也曾强调标准汉字,虽然他没有提出“标准字”这名称。陆先生是主张“整理国字,使之合理化,科学化,统一化,正确化,非从速厘订标准字不可”。有了标准字和基本字汇相辅而行,汉字的学习该比从前减少困难很多,清除文盲才可以加速的进展。同时还得根据标准字的基本字汇编辑国民读物,供一般应用。这种读物似乎不一定要用旧形式,只要浅近清楚就好。目下一般小店员和工人读报的已不少,报纸的文体大部分不是旧形式,他们也能够并且有兴趣的念下去。他们,尤其是年轻的,也愿意学些新花样,并不是一味恋着老古董的。
(原载北平《时报》,1946年)
古文学的欣赏
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学”,给它撞丧钟,发讣闻。所谓“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学。他是教人不必再作古文,却显然没有教人不必阅读和欣赏古文学。可是那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如吴稚晖、钱玄同两位先生,却教人将线装书丢在茅厕里。后来有过一回“骸骨的迷恋”的讨论也是反对作旧诗,不是反对读旧诗。但是两回反对读经运动却是反对“读”的。反对读经,其实是反对礼教,反对封建思想;因为主张读经的人是主张传道给青年人,而他们心目中的道大概不离乎礼教,不离乎封建思想。强迫中小学生读经没有成为事实,却改了选读古书,为的了解“固有文化”。为了解固有文化而选读古书,似乎是国民分内的事,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可是后来有了“本位文化”论,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论跟早年的保存国粹论同而不同,这不是残馀的而是新兴的反动势力。这激起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反对读古书。
可是另一方面,在本位文化论之前有过一段关于“文学遗产”的讨论。讨论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学遗产,倒不是扬弃它;自然,讨论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别扬弃的。讨论似乎没有多少具体的结果,但是“批判的接受”这个广泛的原则,大家好像都承认。接着还有一回范围较小,性质相近的讨论。那是关于《庄子》和《文选》的。说《庄子》和《文选》的词汇可以帮助语体文的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接受文学遗产若从“做”的一面看,似乎只有写作的态度可以直接供我们参考,至于篇章字句,文言语体各有标准,我们尽可以比较研究,却不能直接学习。因此许多大中学生厌弃教本里的文言,认为无益于写作;他们反对读古书,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辞学,文学概论这些书,举例说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并包;青年人对这些书里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读着,并不厌弃似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人虽然不愿信古,不愿学古,可是给予适当的帮助,他们却愿意也能够欣赏古文学,这也就是接受文学遗产了。
说到古今中外,我们自然想到翻译的外国文学。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语体翻译的外国作品数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数;这几年更集中于现代作品,尤其是苏联的。但是希腊、罗马的古典,也有人译,有人读,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亚至少也有两种译本。可见一般读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对外国的古典也在爱好着。可见只要能够让他们接近,他们似乎是愿意接受文学遗产的,不论中外。而事实上外国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为古书古文学里的生活跟现代隔得太远,远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愿接受那些。但是外国古典该隔得更远了,怎么事实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从头来说起,古人所谓“人情不相远”是有道理的。尽管社会组织不一样,尽管意识形态不一样,人情总还有不相远的地方。喜怒哀乐爱恶欲总还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虽然对象不尽同,表现也不尽同。对象和表现的不同,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由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组织的不同。使我们跟古代跟外国隔得远的,就是这种种风俗习惯;而使我们跟古文学跟外国文学隔得远的尤其是可以算作风俗习惯的一环的语言文字。语体翻译的外国文学打通了这一关,所以倒比古文学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这“设身处地”是欣赏的重要的关键,也就是所谓“感情移入”。个人生活在群体中,多少能够体会别人,多少能够为别人着想。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演戏,看戏,一是设身处地的演出,一是设身处地的看入。做人不要做坏人,做戏有时候却得做坏人。看戏恨坏人,有的人竟会丢石子甚至动手去打那戏台上的坏人。打起来确是过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赏那坏人做得好,好得教这种看戏的忘了“我”。这种忘了“我”的人显然没有在批判着。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们欣赏着,一面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场。欣赏跟行动分得开,欣赏有时可以影响行动,有时可以不影响,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于糊涂了。读了武侠小说就结伴上峨眉山,的确是糊涂。所以培养欣赏力同时得培养批判力:不然,“有毒的”东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愿意接受有些古书和古文学,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们的第一难关还是语言文字。
打通了语言文字这一关,欣赏古文学的就不会少,虽然不会赶上欣赏现代文学的多。语体翻译的外国古典可以为证。语体的旧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现在的读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减少了,但是还拥有相当广大的读众。这些人欣赏打虎的武松,焚稿的林黛玉,却一般的未必崇拜武松,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们欣赏武松的勇气和林黛玉的痴情,却嫌武松无知识,林黛玉不健康。欣赏跟崇拜也是分得开的。欣赏是情感的操练,可以增加情感的广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赏的对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响行动或浅或深,但是那影响总是间接的,直接的影响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动固然可以直接影响情感,但是欣赏的机会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养情感,欣赏的机会越多越好;就文学而论,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赏越好。这其间古文和外国文学都有一道难关,语言文字。外国文学可用语体翻译,古文学的难关该也不难打通的。
我们得承认古文确是“死文字”,死语言,跟现在的语体或白话不是一种语言。这样看,打通这一关也可以用语体翻译。这办法早就有人用过,现代也还有人用着。记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义》,每篇古文后边有一篇白话的解释,其实就是逐句的翻译。那些翻译够清楚的,虽然罗唆些。但是那只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启蒙书,不曾引起人们注意。“五四”运动以后,整理国故引起了古书今译。顾颉刚先生的《盘庚篇今译》(见《古史辨》),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书奥妙的气氛,所以将《尚书》里诘屈聱牙的这《盘庚》三篇用语体译出来,让大家看出那“鬼治主义”的把戏。他的翻译很谨严,也够确切;最难得的,又是三篇简洁明畅的白话散文,独立起来看,也有意思。近来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一文(见《青铜时代》)里翻译了《诗经》的十篇诗,风雅颂都有。他是用来论周代社会的,译文可也都是明畅的素朴的白话散文诗。此外还有将《诗经》《楚辞》和《论语》作为文学来今译的,都是有意义的尝试。这种翻译的难处在乎译者的修养;他要能够了解古文学,批判古文学,还要能够照他所了解与批判的译成艺术性的或有风格的白话。
翻译之外,还有讲解,当然也是用白话。讲解是分析原文的意义并加以批判,跟翻译不同的是以原文为主。笔者在《国文月刊》里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叶绍钧先生和笔者合作的《精读指导举隅》(其中也有语体文的讲解),浦江清先生在《国文月刊》里写的《词的讲解》,都是这种尝试。有些读者嫌讲得太琐碎,有些却愿意细心读下去。还有就是白话注释,更是以读原文为主。这虽然有人试过,如《论语》白话注之类,可只是敷衍旧注,毫无新义,那注文又罗里罗唆的。现在得从头做起,最难的是注文用的白话,现行的语体文里没有这一体,得创作,要简明朴实。选出该注释的词句也不易,有新义更不易。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叫做拟作。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综合的拟写建安诗人,用他们的口气作诗。江淹有《杂拟诗》三十首,也是综合而扼要的分别拟写历代无名的五言诗人,也用他们自己的口气。这是用诗来拟诗。英国麦克士·比罗姆著《圣诞花环》,却以圣诞节为题用散文来综合的扼要的拟写当代各个作家。他写照了各个作家,也写照了自己。我们不妨如法炮制,用白话来尝试。以上四条路都通到古文学的欣赏;我们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学遗产,就可以从这些路子走近去。
现代人眼中的古代
——介绍郭沫若著《十批判书》
约莫十年前,冯友兰先生提出“释古”作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化的态度。他说的“释古”,是对向来的“尊古”“信古”和近代的“疑古”而言,教我们不要一味的盲信,也不要一味的猜疑,教我们客观的解释古代。但这是现代人在解释,无论怎样客观,总不能脱离现代人的立场。即如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的分期,就根据了种种政治经济社会的变化,而不像从前的学者只是就哲学谈哲学,就文化谈文化。这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立场。现代知识的发展,让我们知道文化是和政治经济社会分不开的,若将文化孤立起来讨论,那就不能认清它的面目。但是只求认清文化的面目,而不去估量它的社会作用,只以解释为满足,而不去批判它对人民的价值,这还只是知识阶级的立场,不是人民的立场。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人,著名哲学家,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历任中州大学(现在的河南大学)、广东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务会议主席,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其哲学作品为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被誉为“现代新儒家”。有些人看到了这一点,努力的试验着转换立场来认识古代,评价古代。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战就是这样开始的。这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这个试验并不容易,先得对古代的纪录有一番辨析和整理工夫,然后下手,才能有些把握,才不至于曲解,不至于公式化。而对人民的立场,也得多少经过些实际生活的体验,才能把握得住;若是只凭空想,也只是公式化。所以从迷信古代,怀疑古代到批判古代,中间是得有解释古代这一步工作才成。这一步工作,让我们熟悉古代文化,一点一滴的将它安排在整个社会里来看。我们现在知道若是一下子就企图将整个古代文化放在整个社会机构里来看,那是不免于生吞活剥的。
说到立场,有人也许疑心是主观的偏见而不是客观的态度,至少也会妨碍客观的态度。其实并不这样。我们讨论现实,讨论历史,总有一个立场,不过往往是不自觉的。立场大概可别为传统的和现代的;或此或彼,总得取一个立场,才有话可说。就是听人家说话,读人家文章,或疑或信,也总有一个立场。立场其实就是生活的态度;谁生活着总有一个对于生活的态度,自觉的或不自觉的。对古代文化的客观态度,也就是要设身处地理解古人的立场,体会古人的生活态度。盲信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愿望投影在古代,这是传统的立场。猜疑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经验投影在古代,这倒是现代的立场。但是这两者都不免强古人就我,将自己的生活态度,当作古人的生活态度,都不免主观的偏见。客观的解释古代,的确是进了一步。
理解了古代的生活态度,这才能亲切的做那批判的工作。
中国社会史论战结束的时候,郭沫若先生写成了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这是转换立场来研究中国古代的第一部系统的著作,不但“博得了很多的读者”,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抗战以来的许多新史学家,似乎多少都曾受到这部书的启示。但是郭先生在《十批判书》里,首先就批判这部书,批判他自己。他说:
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我在一九三○年发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那一本书,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有的朋友还沿用着我的错误的征引,而又引到另一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新的混乱。
我们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
但是他又说:
关于秦以前的古代社会的研究,我前后费了将近十五年的工夫,现在是能达到了能够作自我批判的时候,也就是说能够作出比较可以安心的序说的时候。
我们也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在《后记》里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