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中国的文或话实在太不精密。向来作文的秘诀是避去俗字,删掉虚字,以为这样就是好文章。其实不精密。讲话也常常会辞不达意,这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必须借助于粉笔。文与话的不精密,证明思路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这种糊涂的语言,即使写下来读起来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些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糊涂的病,他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在语言里装进异样的句法去,装进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句法去。习惯了,这些句法就可变为己有。
他赞成语言的欧化而反对刘半农先生“归真反朴”的主张。他说欧化文法侵入中国白话的大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话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就只得采取些外国的句法。这些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泡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补偿这缺点的是精密。反对欧化的人说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子是不够的。即如“欧化”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欧化的词儿,可是不用它,成吗?
“归真反朴”是要回到现在的口语,还有语录派,更主张回到中古的口语,鲁迅先生不用说是反对的。他提到林语堂先生赞美的语录的便条,说这种东西在中国其实并未断绝过种子,像上海的衖口摊子上的文人代男女工人们写信,用的就是这种文体,似乎不劳从新提倡。他还反对“章回小说体的笔法”,都因为不够用,不精密。
他赞成语言的大众化,包括书法的拉丁化。他主张将文字交给一切人。他将中国话大略分为北方话,江浙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主张地方语文的大众化,然后全国语文的大众化。这全国到处通行的大众语,将来如果真有的话,主力恐怕还是北方话。不过不是北方的土话,而是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
大众语里也有绍兴人所谓“炼话”。这“炼”字好像是熟练的意思,而不是简练的意思。鲁迅先生提到有人以为“大雪纷飞”比“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神韵。他说在江浙一带口语里,大概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水浒传》里的“那雪正下得紧”,倒是接近现代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这里说的“神韵”大概就是“自然”,“到家”,也就是“熟练”或“炼”的意思。
对文言的“大雪纷飞”,他取“那雪正下得紧”的自然。但一味注重自然是不行的。他主张语言里得常常加进些新成分,翻译的作品最宜担任这种工作。即使为略能识字的读众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自己想想或问问别人就能懂得的为度。这样逐渐的拣必要的一些新成分灌输进去,群众是会接受的,也许还胜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必需这样,大众语才能够丰富起来。
鲁迅先生主张的是在现阶段一种特别的语言,或四不像的白话,虽然将来会成为“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这种特别的语言不该采取太特别的土话,他举北平话的“别闹”“别说”做例子,说太土。可是要上口,要顺口。他说做完一篇小说总要默读两遍,有拗口的地方,就或加或改,到读得顺口为止。但是翻译却宁可忠实而不顺;这种不顺他相信只是暂时的,习惯了就会觉得顺了。若是真不顺,那会被自然淘汰掉的。他可是反对凭空生造;写作时如遇到没有相宜的白话可用的地方,他宁可用古语就是文言,决不生造,决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
他也反对“做文章”的“做”,“做”了会生涩,格格不吐。可是太“做”不行,不“做”却又不行。他引高尔基的话“大众语是毛坯,加了工的是文学”,说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他所需要的特别的语言,总起来又可以这样说:“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因为有些是从活的民众口头取来,有些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诵读教学
前天北平报上有黎锦熙先生谈国语教育一段记载。“他认为现在教育成绩最坏的是国文,其原因,第一在忽视诵读技术。……他于二十年前曾提倡新文学运动,也曾经提倡过欧化的文句。可是文法组织相当精密,没有漏洞。现在中学生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文字和语言脱了节。文字本来是统一的,语言一向是纷歧的。拿纷歧的语言来写统一的文字,自然发生这种畸形的病象。因此训练白话文的基本技术,应有统一的语言,使纷歧的个别的语言先加以统一的技术训练。所以大原则就是训练白话文等于训练国语。所谓‘耳治’‘口治’‘目治’这诵读教学三部曲,日渐纯熟,则古人的‘一目十行’‘七步成诗’并非难事。”这一段记载嫌笼统,不能使我们确切的了解黎先生的意思,但他强调“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文字和语言脱了节”,强调“诵读教学”,值得我们注意。
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湖南湘潭人。著名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教务长、校长。所谓“作文与说话失去了联系”,是指写作白话文而言。照上下文看,“失去联系”似乎指作文过分欧化,或者夹杂方言。过分欧化自然和语言脱节,夹杂方言是拿“纷歧的个别的语言”来搅乱统一的国语,也就是和国语脱节。欧化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般动向,写作的欧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着的。欧化自然难免有时候过分,但是这八九年来在写作方面的欧化似乎已经能够适可而止了。照上下文看,黎先生好像以文法组织严密为适当的欧化的标准。但是一般中国文法书都还在用那欧语的文法做蓝本,在这个意义之下的“文法组织严密”,也许倒会使欧化过分的。这种标准其实还得仔细研究,现时还定不下来。可是我们却能觉察到近些年写作的欧化的确是达到了适可而止的地步。虽然适可而止,欧化总还是欧化,写作和说话总还在脱节。这个要等时候,加上“诵读教学”的帮忙,会渐渐习惯成自然,那时候看上眼顺的,念上口也会顺了,那时候“耳治”“口治”“目治”就一致了。
夹杂方言却与欧化问题不一样。从写作的本人看无论是否中学生,他的文字里夹些方言,恐怕倒觉得合拍些。在读者一面,只要方言用得适当,也会觉得新鲜或别致。这不能算是脱节。我虽然赞成定北平话为标准语,却也欣赏纯方言或夹方言的写作。近些年用四川话写作的颇有几位作家,夹杂四川话或西南官话的写作更多,有些很不错。这个丰富了我们的写的语言;国语似乎该来个门户开放政策,才能成其为国语。
我倒觉察到一些学生作文,过分的依照自己的那“纷歧的个别的语言”,而不知道顾到“统一的文字”。这些学生的作文自己读自己听很顺,自己读别人听也顺,可是别人读就不顺了。他们不大用心诵读别人的文字,没有那“统一的文字”的意念,只让自己的语言支配着,所以就出了毛病。这些学生可都是相当的会说话的;要不然,他自己读的时候别人听起来也就不会觉得顺了。从一方面看,这是作文赶不上说话,算是脱节也未尝不可。这些学生该让他们多多用心诵读各家各派的文字;获得那“统一的文字”的调子或语脉——,叫文脉也成。这里就见得“诵读教学”的重要了。
现在流行朗诵,朗诵对于说话和作文也有帮助,因为练习朗诵得咬嚼文字的意义,揣摩说话的神气。但是也许更着重在揣摩上。朗诵其实就是戏剧化,着重在动作上。这是一种特别的才能,有独立性;作品就是看来差些,朗诵家凭自己的才能也还会使听众赞叹的。诵读和朗读却不相同。称为“读”就着重在意义上,“读”字本作抽出意义解,读白话文该和宣读文件一般,自然也讲究疾徐高下,却以清朗为主,用不着甚么动作。有些白话文有意用说话体,那就应该照话那么“说”;“说”也是清朗为主,有时需要一些动作,也不多。白话文需要读的却比需要说的多得多,所以读、朗读或诵读更该注重。诵读似乎不难训练,读了白话文去背也并不难。只是一般教师学生用私塾念书的调子去读,或干脆不教学生读,以为不好读或不值得读。前者歪曲了白话文,后者也歪曲了白话文,所谓过犹不及。要增进学生了解和写作白话文的能力,是得从正确的诵读教学下手,黎先生的见解是不错的。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
黎锦熙先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建功先生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先生是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为“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的事写信给我,说“台省国语事业与国文教学不能分离,而于诵读问题尤甚关切”。黎先生也曾说“训练白话文等于训练国语”,因而强调诵读教学。黎先生的话和魏先生的话合看,相得益彰。在语言跟国语大不相同的台湾省,才更见出诵读教学的重要来。国语对于现在的台湾同胞差不多是一种新的语言;学习新的语言,得从“说”入手;但是要同时学习“说”和“写”,就非注重诵读教学不可。
诵读教学在一般看来是注重了解和写作,黎先生的意见,据报上所记,正是如此。魏先生似乎更注重诵读对于说的效用,就是对于口语的效用。这一层是我们容易忽略的。我们现在学习外国语,一般的倒是从诵读入手,这是事实。照念的“说”出来,虽然不很流利,却也可以成话。这可见诵读可以帮助造成口语。但是我们学习国语,一般的是从“说”入手。这原是更有效的直接办法。不过在台湾这种直接法事实上恐怕一时不能普遍推行,所以就是撇开“写”单就“说”而论,也还得从诵读入手。我猜想魏先生的意思是如此。
我因此却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文学的国语”的问题。胡适之先生当年写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两个语。他说“文学的国语”要由“国语的文学”产生。这是不错的。到现在三十年了,“国语的文学”已经伸展到小公务员和小店员群众里,区域是很广大了,读众是很不少了,而“文学的国语”虽然也在成长中,却似乎慢些。就是接触国语文学最多最久的知识青年这阶层,在这三十年里口语上似乎也并没有变化多少,没有丰富多少,这比起国语文学的发达,简直可以说是配合不上。我想这种情形主要的是由于国语的文学有自觉的努力,而文学的国语只在自然的成长。现在是到了我们加以自觉的努力的时候了,这种自觉的努力就是诵读教学。
现在我们的白话文,就是国语文学用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文言和更多的欧化语式。文言本可上口,不成大问题;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一般人总觉得不能上口;加以非难。他们要的是顺:看起来顺眼,听起来顺耳,读起来顺口。这里是顺口第一;顺口自然顺耳,而到了顺耳,自然也就顺眼了。所以不断的有人提出“上口”来做白话文的标准。这自然有它的道理,白话本于口语,自然应该“上口”。但是从语言的成长而论,尤其从我们的“文学的国语”的成长而论,这个“上口”或“顺口”的标准却应该活用;有些新的词汇新的语式得给予时间让它们或教它们上口。这些新的词汇和语式,给予了充足的时间,自然就会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诵读教学的帮助,需要的时间会少些,也许会少得多。
语言是活的,老是在成长之中,随时吸收新的词汇和语式来变化它自己,丰富它自己。但这是自然而然,所以我们虽然常有些新语上口,却简直不觉得那些是新语。可是在大量新语同时来到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了。清末的“新名词”的问题,就是因为“新名词”一涌而来,消化不了,所以大家才觉得那些是“新名词”,是不顺眼的“新名词”。但是那些“新名词”如“手续”“取消”等,以及新语式如“有……必要”等,现在却早已成了口头熟语了。新名词越来越多,见惯不惊,也已经不成问题了。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但是反对欧化语式的似乎以老年人和中年人为多;在青年人间,只要欧化得不过分,他们倒愿意接受的。
青年人愿意接受欧化语式,主要的是阅读以及诵读的影响。这时代的青年人,大概在小学和初中时期就接触了白话文,而一般白话文多少都有些欧化。他们诵读一些,可是阅读的很多。高中到大学时期他们还是不断的在阅读欧化的白话文,并且阅读的也许更多。这样自然就愿意接受欧化的语式。只是由于诵读教学的不得法和无标准,他们接受欧化语式,阅读的影响实在比诵读的影响大得多。所以就是他们,也还只能多多接受欧化到笔下,而不能多多接受欧化到口头。白话文确是至今还不能完全上口。写好一篇稿子去演讲广播,照着念下去,自己总觉得有许多地方不顺口,怕人家听不明白。于是这里插进一些解释,那里换掉一些语式,于是白话和白话文还是两家子。说的语言和写的语言多少本有些距离,但是演讲或广播的语言应该近于写的语言,而不应该如我们的相距这么远。白话文像这样不能完全上口,我们的“文学的国语”是不能成立的。
现在我们叙述或讨论日常事项,因为词汇的关系,常常不自觉的采用一些欧化语式,但是范围不大。要配合着这种实际情形,加速“文学的国语”的成长,就得注重诵读教学,建立诵读的标准。如果从小学到初高中一直注重诵读,教师时常范读,学生时常练习,习惯自然,就会觉得白话文并不难上口。这班青年学生到了那时候就不但会接受新的白话文在笔下,并将接受新的白话到口头了。他们更将散布影响到一般社会里,这样会加速国语的成长,也会加速“文学的国语”的造成。诵读教学并不太难。第一得知道诵读就是读,不是吟,也不是唱。这是最简单的标准。第二得多练习,曲不离口,诵读也要如此。这是最简单的办法。过去的诵读教学,拿白话文来吟唱,自然不是味儿;因为不是味儿,也就不愿意多练习。现在得对症下药才成。
(原载北平《新生报》,1946年)
论诵读
最近魏建功先生举行了一回“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参加的有三十人左右,座谈了三小时,大家发表的意见很多。我因为去诊病,到场的时候只听到一些尾声。但是就从这短短的尾声,也获得不少的启示。昨天又在北平《时报》上读到李长之先生的《致魏建功先生书》,觉得很有兴味。自己在接到开会通知的时候也曾写过一篇短文,说明诵读教学可以促进“文学的国语”的成长,现在还有些补充的意见,写在这里。